“老师你信星座吗?”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我信自己。”林辜走了之后,她找过星座运势,信过爻卦占卜,算过塔罗,看过八字,古往今来,所有能找到的迷信方法她都用过了,没人再比她更知道结果是真是假了。永远不要拿着有答案的问题去问别人,不是你要的答案,你会反驳;是相似的答案,你又怀疑。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三年中的最后一年,她总是失眠。她总做同一个梦,梦到有一个黑漆漆的房子,上面挂着写着禁区的牌子。每次她要靠近的时候,都被不知名的阻力挡回来。无数次惊醒,她转身都能看到林辜安睡的脸庞。而近半年,她依然做同一个梦,梦的内容变了。走到那个熟悉的屋子前面,她推门而入。她看到一条手臂,她拾起地上的彩笔,细细地勾画手臂上的血管纹路,描出它们的边界,把热的烛泪浇在画好的空白里。这次醒来,身旁并没有人。
—“因为你有天赋,所以才能顺利地实现自己的梦想,我只是帮助你,而帮助难道不是老师应当做的吗?”杜铎今天格外的高兴,夏辰也是。考到复语班里,杜铎就正式进入同传行业了。杜铎跳跃着走过了教学楼,夏辰就在后面慢慢地走着。路上的空气很轻,向前走没什么阻力。送走了杜铎,夏辰回到家里,心里沉沉的。呵,复语。再喜欢也不能实现的梦想。错过的时间、缺乏的经验、拿不出的成本,一样样堆在她的面前,再喜欢也只能放弃。从前她能骄傲地讲“翻译是我的爱好”。她愿意斟酌译文,愿意沉在如山似海的材料里,愿意学习最新的表达。可是放弃翻硕之后,她剩的只有不甘心。讲起爱好,也绝口不提翻译了。翻译也好,林辜也罢,都是过去了。她居然嫉妒自己的学生,嫉妒她在恰当的年纪能去做一番真正的事业。嫉妒她有天赋,嫉妒她有条件,嫉妒她能去做。帮助杜铎,也算是变相帮助了自己,终于了却了纠缠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心愿。
当初夏辰神化林辜,就是因为她实在不愿意承认一个优秀的普通人一样能打动她。她不承认她会为一个邻家哥哥一样的角色担忧,为他情绪波动,为他抛弃逻辑。分开之后,她看到他活的更加自在,她反而松了一口气。解除了牵绊和联系之后,她也更轻松了。当时的时机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是以后也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也许从来就没有最好的时机。她所做的,是痴迷造梦,不能自拔。之后她神化当年的心愿。现在她不做了,她开始看神话。
外婆去世了,在夏辰略大一点的时候。当天夏辰被选中在校际公开课中朗读对话,她记得对话内容是朝鲜老奶奶和志愿军分别,说是从此不能相见云云,可怎么才能永不再见呢,分别的概念显然离她实在太远。刚下课,她就被带回老家,去奔丧。那座矮矮的山上,有一个矮矮的墓。所有人,包括夏辰都围在那个墓前。夏辰怎么也没办法想象,外婆就躺在里面。这样的场合好像应该哭泣,可是夏辰一滴眼泪都没有,至始至终,没办法哭出来。她努力的逼迫自己,她挪了挪跪着的膝盖,挪到了一片尖锐的石头上,她终于哭出来了。仪式结束,她和大家一起起身离开,她有一点不想走。外婆之后就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山头上了,就像课文里写的一样,夏辰和外婆从此不能相见了。下山的路上,她频频地回头。夜里躺在平平的土炕上,夏辰仰着头。眼泪不停地流。起初她并不觉得伤心,但是眼泪不停地流。流了许久之后,她有一点难过。她难过的程度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加深。夏辰只能整夜睁着眼睛。那是夏辰第一次失眠。从此夏辰难过便失眠。
分开的那一天,她心里很堵,但并不想哭。可是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电视里的情景——女主角对着电话哭得梨花带雨。她的声音突然就拐出了哭腔,她很惊讶,显然电话那头的林辜也很惊讶。到了深夜,她想对这件事做一个复盘。可胸口一阵一阵地痛,眼睛也完全合不上。到了后来,她甚至只想拿出纸笔记录这样的感受。她想起了之前的经历,豆豆死了的时候,她没有哭。外婆去了的时候,她没有哭。朋友没了的时候,她没有哭。现在,她没有哭。她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冷血,原来自己这么爱演。那个场景,需要她伤心,需要她悲痛,她就演他们要的伤心,他们点的悲痛。虽然她根本搞不清状况,虽然她心里只有一点木然。但这并不妨碍。这不妨碍她演的比真的还真。
她做不到在众人面前哭,做不到有切肤的痛感。但他们要,她就给。时机到了,流程走了,感情自然而然就该变化了。这件事她做的顺手,越来越顺手。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具体的时间她也记不得了,但是她已经这样做很久了。因为她和正常人不一样,她学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学了正常人的爱憎分明。却始终学不会怎样做一个正常人。她平躺在床上,心痛一波一波地涌过全身,痛感像光晕一样从心脏扩散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轻轻地煎着她。后来她做的所有努力,都为了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冷血。她越努力越心冷,她越努力越疲惫。冷血刻在她的性格里。她理解了自己僵硬的动作,她理解了自己烦躁的心理,她理解了自己漏洞百出的解释。她理解不了,明明是错误,她为什么还要放任自己。
可能她只想用这个错误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还有感情。这个错误根本都不算是错误,是计划。完美伪装之后,她避开外人,在内部发现了自己的死穴。她足够混乱,没办法用完整的逻辑进行思考,也没办法用逻辑解释自己的行为。可她最恨混乱,最慕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