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姐。”
……她到底温柔在哪了?
这几天刘瑕一直断断续续在想这个问题——她那天做了什么事,可以被称为温柔,又或者说,沈钦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番风景,他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才会让他用温柔来形容那天的她?
虽然很多人都恐惧和心理咨询师来往,害怕自己不知不觉间沦为分析对象,但其实刘瑕和所有咨询师一样,下班后都疲倦到不愿再用专业手法来分析别人,说得功利一点,咨询师的分析技能是要花钱堆的,想要做免费个案,也得看对方有没有这个心情。
不过,咨询师做得多了,有些习惯几乎成了本能,即使沈钦并不是她的案主,刘瑕依然留意到不少蛛丝马迹。
“刘小姐。”
他的童年自然是不幸福的,父母的婚姻以离婚告终,和父亲关系冷淡,同母亲……刘瑕也不太乐观,沈老先生的叙述中始终没有提到沈钦的母亲,说明她在沈钦的成长过程中或者始终处于缺位状态,或者起到的并不是什么良好影响。青春期前后,他去国外读书,和父亲的距离更加遥远,离开已经熟悉的生活,在异国他乡,这又是一个极大的心理冲击……在人格形成的两个关键时期,沈钦受到的待遇不能说是良好,但考虑到他和祖父生活过一段时间,再加上他优越的家境,刘瑕也很难想象他会是在虐待中成长的心灵‘乞儿’,自己的正常态度都会被感并不是很好看——虽然是富家子弟,自小受足奉承,但现在的富二代、富三代,再纨绔也都识看脸色,不可能真的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不知进退,如猪头般惹人生厌。沈铄不会读不懂刘瑕的态度,他的家世,只是让他很容易地就把不快放到了脸上。
“那我就不耽误刘小姐的时间了。”他站起来说,到底勉强维持了一份礼貌。“名片刘小姐你可以保留,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打这个电话——在s市,我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谢谢沈先生的赏识。”刘瑕陪他把戏演完,送客到办公室门口,回来随手把名片扔进抽屉,托腮打开一局扫雷玩起来。
五分钟后,她通关了高级模式,比平时速度稍慢,也许是因为玩得漫不经心,而电脑依然一片安静,qq对话窗口并未闪动,很罕见的,沈公子看起来对堂亲的来访并没有太多意见发表。
这不太像他的性格,刘瑕重新开局,随意点开一片雷区:如果看到沈铄来访,并监听到全程,沈公子应该怎么都会找点存在感,那么可以推断的是,他并不是无时无刻都监视着咨询室,或者,他经常监视,只是现在被别的事务耽搁,比如说,上次他说自己‘在忙的事’。
不论是哪种可能,这都说明沈钦的情况也许要比她想得要更好些,至少,距离那些以偷窥为全部生活意义的偷窥癖,或者完全失去生活重心,只是在门后自我封闭、虚度年华的恐惧症患者尚有距离……
门上传来几声轻叩,她眨眨眼,手指不经意一个轻点,电脑发出轰隆隆的爆炸声,地雷全都炸了开来。
“玩扫雷呢?”连景云说,“越大越出息了,还玩这二十年前的破游戏?”
他已经换下那身‘衣冠禽兽’的西装,冲锋衣牛仔裤,一眼看去,眉宇清朗,恍惚和高中时期没有太大区别,刘瑕眼花了一瞬间,又暗恼自己今天思绪格外活跃,“什么破游戏,这叫经久不衰——”
她把连景云让到咨询区坐下,连景云自来熟,自己翻出私藏在小抽屉里的金骏眉,又烧上水,刘瑕说,“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去宝山那边有点事,回来经过你们楼下,刚好找你吃个饭。”连景云说,“怎么,不欢迎?”
自从刘瑕这间咨询工作室开张,三不五时,连景云总要过来打个转,刘瑕也从没有不欢迎过。她笑笑,“可能吗?”
看看电脑,又决定,“不过,别喝茶了,边走边聊吧——我饿了。”
“刚才我在大堂,和一个特眼熟的高富帅擦肩而过,”电梯里,连景云果然说起沈铄,“是不是沈家二房老上《罗博报告》的那个,还有那什么,《尚流tatler》……都是些奢侈品杂志——他好像还被评为今年s市二十大黄金单身汉之一啊?”
刘瑕只知道这位黄金单身汉,当天在沈老先生客厅里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在那群围观党里次序也很靠后,没想到沈铄还有这么个头衔——看来连景云私下又做功课去了。
“是吧,确实是沈家二房的。”没等连景云再问,她和盘托出——反正他今天过来,多数也是为了跟进沈家这事,“周五我又去了一次,老先生对我的咨询很满意——他是第一个过来的沈家人。”
她没再提沈钦的事,连景云以为监视风云告一段落,不过,他的眉头没有放松,“沈老满意,那倒不好办了,要是他不满意其实反而更好——沈铄对你许了什么条件?”
“滨海超市有意在集团内部增设心理咨询室,”刘瑕隐隐哂笑,“沈铄先生是来寻求合作的。”
刘瑕的心理工作室人口很简单,个咨询师形成松散结构,刘瑕作为投资人,从其余几名咨询师的小时费中抽成,以此支付场地费用,当然还有网络平台维护费,以及前台、保洁人员的开支,和大型心理咨询机构不同,她这个主要投资人尚且不能靠抽成过活,因为她抽成要比行情价更低,在cbd租下办公室,开销也大,但如果滨海超市——依附于滨海商业房产的全国性超市集团能提供这么一个机会,一切当然又是另一回事。
“噢,”连景云也被震慑一下,“不愧是实权派,手笔确实大。”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这也就是空头支票吧,滨海超市完全靠滨海广场才能存在,但商业地产分公司一直牢牢握在长房手里,二房没上位就和你谈这个,纯粹耍流氓。”
“所以他们才会拿这个来吸引我啊,”刘瑕说,“不过,他们实在太看得起我,我哪来这么天大的本事。”
“回绝了?”连景云问。“也不委婉点,我看沈铄的脸色,他是真动气了。”
“没差,”刘瑕说,“惯用祈使句式,坐姿前倾,说话一定要对准你的眼睛,所有微表情都在加深压迫感……太多细节了,这种人不懂得怎么接受拒绝的,只要你没打算答应,委婉不委婉都一样。”
连景云大笑,又有点担心,“虽说有老爷子的青睐在,你应该不会有事,不过,沈家争宠成这样,估计今年股东大会是真有事,你小心点,我回头也给你打听打听去。”
“你别……哎,算了,”刘瑕看看连景云,索性悻然放弃,“别老说我了,你呢,上次那个案子办得怎么样?”
“有点眉目了,”连景云说,“不过可能还得劳您出马,你知道,这种事警察不爱管,我们又没有执法权,别说暴力逼供了,碰他一下都算侵犯人身权——”
“你提前一天和我说就行了。”刘瑕说,“噢,我把我这周的时间表给你——”
“行,”连景云扫了几眼,“估计就在这几天,反正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对了,上回我和你说了没,我妈可能过段时间会来……”
也许是时间间隔太短,也许沈家其余几房都还在等待更好的时机,直到刘瑕第三次前往月湖别墅,都没有再遇到骚扰,这一次,在月湖别墅,她也没再看到任何一个来访的沈家人。
“刘医生来了!”这一次,保姆的态度热情有加,她把刘瑕让进空荡荡的会客厅,“刘医生喝茶还是咖啡?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市政检修,全小区停电,咖啡机也坏了,只能灶上烧点热水,您别嫌弃,来,我把水果盘给您端来——”
“我自己带了矿泉水。”刘瑕说,“阿姨你别客气——”
听到老先生的脚步声,她匆匆对保姆一笑,照样走到楼梯口等待。“老先生,您这是——”
这一次,沈老先生换下中山装,穿了一件遍布口袋的迷彩服,戴一顶渔夫帽,手里还拎了一个桶,要不是他的脚步声没变,刘瑕一打眼几乎没认出来。
老先生把小桶往她怀里一塞,依然没说话,但表情隐隐透着笑,他敲着拐杖,稳稳在前边带路,又把刘瑕带到了上回临湖的长凳边上,从小桶里拿出折叠鱼竿,一拧一旋,钓竿一甩,还真……钓上鱼了。
只是,鱼钩上没挂饵啊……
一路都没开口,刘瑕大约也看得出来,今天老先生是不打算和她交流了,就不知道是言出如山,还在自我约束呢,还是和沈钦斗智斗勇,生怕被这个神通广大的孙子窥出端倪?
她忍不住环顾周围,寻找摄像头的踪迹,但当然一无所获,回头再看老先生,他还在眯着眼钓鱼,空钓钩被风吹得上上下下,老先生的眼神也跟着上上下下,竟有些姜太公的高深莫测。
“也行,”刘瑕轻声自言自语,“这多少……也算是一种疗法吧。”
她也学着老先生,往椅背上一靠,眯起眼欣赏着每分每秒都在为她挣钱的春日垂柳。
一小时四千,五小时两万……嗯,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好~看——
看看风景,玩玩手机,不觉天色已是薄暮,三小时咨询时间一到,老先生分秒不差,站起身开始收竿,刘瑕也帮他把小鱼网收起,抢在老先生前头拎起小桶——老先生办事,确实一丝不苟,虽然是愿者上钩式钓法,但依然去附近草坪边接了半桶水装鱼。
走到湖边,把水倒入,再回过头,刘瑕吃了一惊,“老先生?”
长椅边空空荡荡,鱼竿被收起一半,随意搁在椅子上,就这么十几秒的功夫——
“沈老先生?”刘瑕茫然四顾,在观景区没看到沈老先生,她赶紧翻身追出小径,回到别墅群内的步行区,“沈老先生?”
这里本来就曲折弯绕,不然也不会成为监控死角,起码四条路曲径通幽,绕到小径此处,月湖别墅绿化又好,绿竹掩映一路,刘瑕居然无法判断老先生是去了哪个方向。
这是……
即使她一向沉稳,沈老先生的年龄、身份,还有他如今的状态,都让刘瑕不得不兴起紧迫感,她不假思索地掏出手机。
“沈先生。”她第一次主动打字,“你在吗?”
?沈钦的回话很迅速,怎么了?
我和老先生走散——
字打到一半,刘瑕的手指忽然顿住了,她回望月湖片刻,又看了看沈家方向,一声低吟冒了出来。
“噢……原来是这样。”
看起来,沈老先生确实还没放弃让她给沈钦咨询的念头。
今天的市政检修,是真检修还是假检修?
几乎是本能的,她想要删掉输入框里的话,但这片刻的迟延已经无法挽回,刘瑕的手机连续震动了起来。
爷爷和你走散了?怎么走散的?
你们现在在哪里?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年轻时叱咤商海,纵使如今退居二线,老先生也不缺摆布家宅这点手段,不过略施小计,沈钦这条鱼,就已经牢牢上钩。
刘瑕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心头罕见地涌上反感,同时泛起的,还有淡淡挫折。
怎么和沈钦解释?
不用太担心,他只不过想要骗你和我多接触,接受我的咨询?——这只会进一步摧毁沈钦的精神世界。
我已经找到他了……这是愚蠢的谎话,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想要找到沈老先生,她只能找沈钦或者保姆帮忙,靠她自己,在这庞大的月湖别墅群?
她闭了闭眼,无视掉沈钦暴风雨般的诸多问题,要她回话的急切要求,一边举步往沈家走去,一边整理思绪。
我们刚才在月湖边上钓鱼,我在收拾东西时,老先生不见了,他是回家了吗?你能从监控里确认他的位置吗?
不能,今天市政检修,全小区停电。沈钦回答得飞快,现在监控系统还没有恢复。但我可以肯定他没回家,家里的监控头有电,没看到他。
现在该怎么办,报警?但我不觉得他是被人绑架,如果是绑架,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老先生是出于自己意愿离开的。
他离开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他今天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你知道,你之所以找我,就是因为……
fuck。沈钦骂了一句,暂时没声音了。
刘瑕放下手机,抬起头看着暮色中的三层小楼,又看了看手里拎着的小桶。
鱼竿未被完全收纳,鱼钩一路上都露在外面,摇摇晃晃敲击桶沿,映着晚霞晃出微亮,就像是老先生眼里狡黠的一闪光。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从头到尾,他没直接强迫过什么。
只是……
关于沈钦的无数个疑问流过脑海,放任‘沈老走失事件’闹大后的诸多后续快速演绎,刘瑕咬住牙关,从心底叹出一口气。
沈先生。
沈先生。
她的呼唤没有任何回应,这是意料中事,沈钦应该已经发现,少了电力和网络,他的选择已经极为有限——
保姆不知去了哪里,但这也在意料之中,刘瑕走上三楼,二度面对那闪着红光的摄像头。
“沈先生。”她敲敲门,“现在该怎么办?你有老先生的线索吗?”
沈钦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刘瑕再叹口气。
“沈先生……”她低沉地说,不禁流露少许真诚,“我知道,这对你可能很困难,我真的知道,但……我承担不起让老先生走失的后果。”
这是实话,她确实承担不起,尽管在法律层面,刘瑕无需负任何责任,但让一名有语言障碍的八旬老人走失?即使不靠财势,于情于理,沈家都有太多办法让她付出代价,更何况,沈家办事虽然一向规矩,但她才刚给沈铄留下深刻印象——从这个角度想,这件事一旦闹大,沈钦也一定会被波及。
依然是骇人的沉默,手机、门后,甚至就连门上的摄像头,都保持了绝对的安静。
时间一分一秒,刘瑕的心思渐渐冷却下来,她开始重新审视老先生的计划,评估这对沈钦可能的心理影响,她甚至(有几分恼恨地)斥责着自己,怎么能坠入心理定势?明明还有许多其他办法,她却在不知不觉间,为老先生摆布。
沈先生,她退后一步,开始敲打手机键盘,没有关系的,你不一定非得和我一起去找,我只是需要你提供给我——
‘吱——呀。’
伴随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片朦胧的黑暗出现在刘瑕跟前,窗外暮色已重,在一片深深浅浅的黑暗中,她几乎什么也看不清,门后像是个全然陌生的黑暗世界,隐约闪烁着不祥的微光。
刘瑕瞪着门,又低下头去看手机里未发出的话。
沈钦并不是她的咨询人,她没接他的案子。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是一枚空荡荡的鱼钩。
她的眼神在门和手机之间来回几次——
刘瑕放弃了,她摇摇头,把手机丢回包里,走进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