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都,晴空如墨。
一米来高的男孩拉着矮他一头的女孩儿,走在竹林对面的河岸上。
小小的女孩儿越走越慢,最后停下来,转头看着对岸。
“怎么了,遥儿?”男孩儿问道。
“哥哥,蓝色的闪电在飞呢,好美啊。”
“蓝色的?闪电怎么会是蓝色的呢。”
“就是蓝色的,遥儿明明看到了。”
“遥儿乖,遥儿不哭,哥信你的,哭了就不好看了。”
男孩儿揉着女孩儿绒绒的头发,宠溺一笑。他一笑,女孩儿也就笑了。跟着男孩紧走了两步,回家去了。
小人儿越走越远,但那女孩儿刚刚指着的方向,河对岸的半亩竹林,正有一人恍然醒来。
他从梦中惊醒。梦中,他抱着一人,走进一道门。他没了力气,没有灵力,他抓不住,只能由着她,眼睁睁看着她被什么牵扯着离去。
他摇摇晃晃,他跌跌撞撞,他像疯了,像傻了,他不停寻找。
血,一直溢出,来不及止住,凡是被他踩过的地方都会留下红色的印记。他已找遍了整个竹林,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他像一滩烂泥,前所未有的无力,像个失去了亲人的孩子,终于瘫在最初醒来的地方。
他眼中灰蒙蒙的,并没半点神采,没有一丝感情,像被夺了魂魄。
他已无望了。然而,透过细长的眼眶,那眸子竟还倔强地向上。
他向上看,看高处的天。
可又能看到什么呢。
再多骄傲、再多不甘、不舍,终也败下阵来。
他,已失去了与天相较的力量。
所以眼中的什么,到底滚了出来,落下来,滴在血中,将那滩粘稠的深红晕得更圆。
所以更圆的月,附和着更圆的血,理所应当,正是无尽寒凉。
可此情此景之下,那少年竟然!笑了!
他紧握的手缓缓松开,紧绷的嘴角微微上扬。颤颤地,惨白的小指竟断断续续盈动起微弱的光!
她还在,还活着,她果然,还活着。
断心的毒他解不了,这世上又有谁能解。
这对风邪来说实在难以置信。
但九命妖草炼成的阴阳魂结从无差错。结在魂在。
所以,他该笑。若不是实在没了力气,倒真该放声大笑。
还在,就好。只要能够不死,她总能活下去。只要能够活着,总会找到的。
风邪斜挑着嘴角,灰色的瞳仁渐渐转成蓝色,那蓝泛着光,从眼梢悦动着,溢散出来。他是真的开心。连恨也掩不住。可要让开心去掩住那恨,也是同样不能。因他本就没什么心胸,何况那些人竟然动了他最爱的人。
三圣道宗!阴阳神宗!万剑山庄……
神威赫赫的八大神宗么……
虽然早只知道他们无耻,可没想到还真能到这个地步。为了什么天道机缘,竟然倾尽七十二真仙、十七仙王,竟然设伏,竟然设计。竟然丝毫不顾及我曾救过他们多少人。
将人重伤,故意让我救回,还足足提早了一年。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么好的主意。演的这么真,这么卖力,这么难得,这么可惜。费这么大周折,可还是没能要了我的命,真是可惜了!
收敛起诡谲的笑,风邪遥遥对着天空拱了拱手,似乎向着哪里致意,却不知致的何意。可能感谢老天爷,让他家东方晓逃过这断心之劫。也可能,是嘲讽,嘲讽那些冠冕堂皇的黑心老虫。
怎么解的,已是后话。倒是现在,他冠凌天下傲瞰群雄的邪公子,处境实在尴尬。毕竟逃过的只是灵魂,肉身已不在,他的人也已不在原本的沧澜大陆,他的修为、一身灵力全数不存。
这样的遭遇要说倒霉倒也算得,若不是已经得了便宜,怕还真要抱怨一番。
他这一生,总在冥冥中承了许多照拂,无论修炼还是生存。不知该是谢天?还是谢命?
若是谢命,就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运气了。毕竟,命运这种东西,从来也没能有人摸得清楚。它的因果,许是随了灵魂,许是随了身体,又许是兼而有之。可现在的他,仅仅也就还保留着自己的灵魂。
那场大火,焚尽了雪海,焚尽了雪海周围的灵气。所有森林,所有山石,所有存在在那片空间的灵兽或人,一概不存。作为异火中心的风邪,能够保有灵魂已是万幸。
这些,他在醒来的片刻就已清清楚楚。之前只是不以为意。现在,相对于异火产生的后果,他倒更关心它的来源。毕竟正是这场异变,给了东方晓摆脱必死之毒重获新生的契机,给了两人转机。但究竟如何,风邪无从得知。
他知道的,只是恨,和迟来的觉悟。
他已错过太多时间,亦已亏欠太多,他要灭绝那些人面兽心之徒,更要找到东方晓。他要告诉她,她所期盼的,他全都给。关于过去,他将彻底放下。
那灵魂里的刺痛,若在,就在。若有,就让它有。过去,再不能成为他辜负的理由。
恢复会是很快的事情,风邪在修炼上的天赋一向要比他的医术还要惊人。然而在那之前,他还得先稳固一下身上的伤,不然恐怕再撑三刻也就跟那前任一样丢了性命。
伤,在心口,断了的肋骨扎了进去。以凡人的承受能力来说,心口刺破,人必定会死。
所以前任死了,风邪才能得了机会重新占据。不然,以他破碎的灵魂,就算能成也得再添许多损耗。
血还在流。疼也还是疼的。扫了眼地上凌乱的血迹,风邪缓缓合掌。
唇齿微起,仿佛暗合着什么韵律,血迹化作散碎的红色星芒,升腾着,氤氲着。就在
一瞬间的功夫,那红色的雾气,似乎突然炸开,随即凭空消失。
这多年未曾施展的无尘咒,已经是他能够施展的最高术法,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是现在的他能够轻易动用的。
微微颤着,他将更显苍白的自己缩进了一处隐蔽的竹丛。
闭目,坐定,他抬起右手,竟然向着心口猛然一击。骨骼挪动的声音“喀嚓”响起,随即咳出一口暗红的血。这是肋骨正位的代价,没有足够的灵气调理,只能生生扭转。
他盘膝正坐,纵然垂目仍然溢散出意气铮铮。他将纤白的十指不断交缠,或分或合,或行或止,或画或点。若不是配着张天真无害的脸,定会有人以为这是个不学无术的少年神棍,又或邪教门徒。
这儿,偶尔有风,但离奇的是,这些风总会在他身边有个短暂的停顿。
慢慢的,他的身边竟然萦绕了肉眼可见的雾状物体,那雾渐白,隐隐开始旋动。
漩涡逐渐增大,越来越多的风呼啸而来。竹子剧烈摇晃,灰色的衣衫突然鼓起。那白雾漂浮着,向着风邪,一层一层缠绕。不知到底缠了多少,竟然将他缠成了白色的茧。茧中,风邪抬起右手,向着心口接连点去。淡蓝的光点隐约没入,细密的汗珠和着渐渐红润的脸色,泛起,而后消失。
雾散,风停。只在一瞬之间,风邪睁开眼睛。
他的气色已经恢复正常。他的眼睛蔚蓝如天空一般,蓝得那么澄澈。他的头发,黑漆漆带着特有的光泽,然而原本的一头短发,竟然莫名长了。
他弯着唇,弯着眼,长发随风扬起。这是他原本的样子,不过这样出去实在惹人注意。纠结片刻,终于还是引了风刃,断了大半。算是入乡随俗。只可惜这乡虽少征伐,却绝算不上温柔。这俗少风骨,更是无趣。
风邪没得选,也只能认。不管是前风邪的死因,还是他挥散不去的执念。他既占了人家的身体,就承了他的情,他的命,他的怨。他虽不屑做正道,却不至冷血到全无感念。
欠了就是欠了,还了就是。就算这前风邪实在有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