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姊舅相聚共谋渡乱世
痞棍两斗同归绝命府
这孙万龙早年当过兵,是个大烟鬼,他所在的军伐部队有“双枪兵”的称呼,他算是一杆“双枪”。后来“双枪兵”战败,他逃回家乡,却染上了极爱泡大烟馆的毛病。当地那个大烟馆开在兵马庄的一个临河的偏僻处,只三间小茅屋,外带两间小偏厢。开烟馆的是早年在外跑码头的刘耍子。因为在外多,爱跟一些身份不明的外人交往来去,且口腔有些侉,加之有些江湖习气,常爱耍些小聪明,“刘耍子”的绰号便一呼百应戴在了他的头上。
刘耍子本人也像被大烟烤干了似的一根烟枪,干巴精瘦,两只眼睛深陷着,像没睡醒的样子,但肚子里却很精明。他一般很少抽大烟。孙万龙面无表情地说:“大厨不吃三分饱。他还用着抽嘛,整天闻闻烟味也够了。”这个刘耍子在当地被人咬牙切齿地恨,被乡民说成是引诱良家子弟败家的坏种。但刘耍子公开跟乡人宣布:跟愿赌服输的赌博一样,我大烟馆开不开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来不来是别人的事。我刘耍子没有拖来没有绑来,别睡不着觉怪床歪。暗地里恨我牙咬断了自己活该破财,齿切折了活该吃饭不香,减了阳寿也莫怪阎王爷不讲理。
来刘耍子烟馆抽烟的人不多,大多数小青年来尝试一回两回就从此告别这败家的味道,固定来抽的只有五个人。他们是从城里因破落刚迁到石庙庄不久的刁太太,兵马庄的地主小王太爷,天长南乡乡长李宝瑞,兵马庄地痦孙万龙,小王庄恶棍黄大棍。
这刁太太本是城里一个开纱厂的资本家的小姐,受爱抽大烟的父亲宠着也爱上了抽大烟。父女两个互相竞赛似的把个好端端的一派家业抽了个底朝天。传说刁老板也在变卖家产后的第二天突然间就死了。阴阳董先生却说刁家宅子转霉运了。刁小姐拖着一个年幼的儿子,和入赘改姓的丈夫下了乡,在石庙庄地盘里买了几斗种,当了收租混日子的东家。这几斗种的地为田锡根父亲抽烟抽出局的家产。田锡根家陷入贫佣农的时候,这城里的资本家女儿刁太太下降为农村的小富婆。这刁太太过惯了从前的生活,身份下降也没改变她的生活习惯。她依旧地要抽大烟。入赘的丈夫是城里那种爱吃软饭喜欢声色闲玩的浪荡子小白脸,当然也没法阻止太太的这一雅好。相反,他还得忍受着娇气太太的颐指气使。一气之下,这个白脸子丈夫竟跟城里戏院里一个唱花旦的女人跑了个烟随风去,丢下了孤儿寡母。然而就是这样,还是没能改变刁太太爱抽大烟的嗜好。
兵马庄的地主小王太爷相当于富二代,他的走路跌倒了也要抓把泥土的老子死的早,让他这个二十郎当岁刚刚结婚的崽子也早早地掌了全家的支配权。母亲的宠爱,让他更加恣意妄为,抽大烟成了他的爱好。谁要阻拦他,谁就是他的仇人,好在他继承的田产大,一时半会抽不垮。众多大烟客中,就数兵马庄小王太爷抽大烟抽的很安宁也很自在。
国民政府天长南乡乡长李宝瑞也爱抽大烟。但他抽的是官烟,大多由求着他办事的人为他埋单。没有人为他埋单的时候,他也舍不得自己掏钱去抽。自己掏钱去抽当然也有过,那是他忍不住大烟瘾来了,像婴儿的奶瘾来了似的朝刘耍子烟馆跑。刘耍子是个混过江湖的精明人,知道李乡长没带钱来抽烟就说下次下次吧,他会非常慷慨地说堂堂一个乡长,看得起我刘耍子来抽烟,就算我请客又如何?抽,尽管来抽!我刘耍子是王小二开饭店,不怕大肚汉。只要本钱,不要利钱!
剩下的就是兵马庄地痦孙万龙和小王庄恶棍黄大棍常来烟馆抽烟了。别以为这是两个地痞恶棍不讲理,来抽大烟也不会给钱。他们来抽大烟却显得很老实。偶有赊欠,必在下次一并奉还。就像吃饭的不敢恼火头军师一样,他们这两个抽大烟的,就是不敢恼了刘耍子。刘耍子像他们的衣食父母一样,供应着他们急切需要的大烟土。他们不但不恼刘耍子,还把刘耍子当成救星一样,生怕刘耍子关门歇业了。那样的话,他们觉得自己肯定生不如死。这刘耍子还从江湖上带回了一个女人做帮衬,给他洗衣做饭,就是不见生孩子。这个女人被南乡人说成跟《水浒传》的那个开黑店做人肉包子的女人很像,也不过是货郎老杨曾描述过的形象而已。
这两个同行冤家却谁也看不惯谁,他们很少见面。见面也不会搭理谁。今天下午,被烈日烤干水分没精打采的孙万龙很不舒服,他背着手从孙万昌庄园门前经过时,他本是想进孙家庄园借几两银子抽抽烟,一见小脚子女人迎上来,很不高兴。他要见的是孙老爷,却迎头碰见这个令他浑身不舒服的尖刻女人。他索性也不进孙家庄园,打个擦边就奔兵马庄地主郑富仁庄园。在郑富仁地主庄园里,没有了更多机会的孙万龙,一副恶声气就令郑富仁大魂一惊,他很爽快地给了孙万龙一两银子。孙万龙得到银子,就很满意地奔刘耍子烟馆而来。一路上,他哼着《小寡妇》的闷骚小调。
令孙万龙想不到的是,今天,他一跨进烟馆,朝自己习惯的那张靠北墙烟榻望去,上面竟躺着黄大棍。黄大棍侧着身子扶着烟枪,在刘耍子的帮衬下,他猛一吸烟枪,把大烟蹩在嘴里,美美地享受够后,像是故意冲着孙万龙似的慢慢地往外吐烟气,同时发出一声舒服爽快的“啊!”来。
孙万龙顿时就动了怒。他走上前脸露愠色,对黄大棍说:“你胆子不小,我的位置你也敢占。滚走!”
吸了大烟的黄大棍正来精神,对孙万龙的无礼充满了不屑,他跷着二郎腿动也不动,只回敬一句:“有本事,你泡在我前头!”
“这位置是我的!”孙万龙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争辩。
“你的!你把它喊答应啊?”
刘耍子见状,连忙劝阻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上茅厕都有先来后到。谁先来谁先躺。犯不着伤感情嘛!”
“我跟这种人没有什么感情。”孙万龙冷冷地说。
“哼。我马上就用热脸贴你冷屁股了?”黄大棍也不示弱。
刘耍子一遍遍地好言相劝,很殷勤地引孙万龙到另一间屋里烟榻上躺下,又同样很殷勤地为孙万龙填充了大烟土,送到侧身躺着的孙万龙嘴巴前衔上。可是那边的黄大棍又嚷起来:“刘耍子,给我点泡啦!”刘耍子于是又日颠日颠地奔到另一间烟榻前。如此来去,累坏了刘耍子,让刘耍子暗暗叫苦。两条叫驴不能扣在一块啊!
这天晌午,孙家长工短工们都出去干活。孙老爷想起小脚女人把一个好端端的殷师傅得罪走了,不免对着他的女人冷逼逼地看着。小脚女人心里有些慌。就在这时,门外吵吵嚷嚷的,小脚女人自知没趣,乘机颠出。原来是兵马庄的疯女人披头散发上了庄园门前。
这回小脚女人显得特别客气,她令着厨房高二娘子舀了一大碗的圆子,还特地加了一把红糖,亲手交给衣衫褴褛浑身忒脏的疯女人,并好言关照慢慢吃。疯女人一边吃一边可怜地跟小脚女人商量说:“你要帮我找到小桂宝,你要帮我找到小桂兰啊!”小脚女人也应声安慰说好好好,帮你找帮你找。
且说靠近仁和集的有一个孙家姻亲,名唤郑富仁的,也是当地一个财主,家有良田数百亩,帮工几十人,家丁五个,账房一人。近日其子郑维武公然在仁和集投了日本宪兵队,当了翻译。郑富仁得了消息,又气又恨既喜又惧。气的是,这么大的事竟不向他说一声,真是儿大不由爷了,也太没一点父子的纲纪了,白送外地洋学堂念了书;恨的是,你撕破脸皮投靠日本人,要遭人唾骂的呀!俗话说,女儿不断娘家路,你怎么就不掖着点呢!要造成一种日本人强迫你为他们做事的那多好,日后有个三长两短也好推委,有个后路。窃喜的是,有了在日本宪兵队里干的儿子,也算一个靠山;惧的是,大哥郑富康死后,自己从没拿真心待过侄儿郑维坚,而且还坑过他们娘儿。现在这侄儿拉起了泥杆子,当了游击大队长,也算当地顺民心得民意合民情的事。维武这投靠日本鬼子的事迟早被他知道,哪将如何是好呀!再说这郑维坚手下的“锄奸队”身份不露,冷不丁冒出老实未料的庄稼汉宰了维武也未可知,因为仁和集前翻译据说就有可能是被郑维坚手下的人锄掉的。维武这一投,郑家子嗣之间就要开杀戒。
郑富仁想了一天一夜,心神摇摇,清早晨整装上驴,投妹婿孙万昌而来,传个消息,讨个主意。
孙万昌得了家丁的通报,率妻孙郑氏,长子孙树仁及佣人高二顺出庄园大门出了吊桥外迎迓。郑富仁从脸上有道白色钩子状的大黑骡子上咳嗽一声滑下来,对着姐夫笑笑,连说劳驾劳驾,凑在一起。一个说是今天天不错啊一个嗯嗯说天很好啊,如此如此。姊舅见面,不免亲热客套一番,然后两相谦让,便转身比肩举步涉向深宅。
待宾客在堂上坐定,孙万昌老爷即将二小姐被日军险些玷污一事说与郑富仁。郑富仁挠了挠斑白的鬓角,叹道:“妹婿大人,不是我倚仗舅爷说你啦。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你的家规又是怎么订的。蚂蟥还会爬到岸上来咬人吗!日本人来了,男人都要躲在家里,何况是女人家呢?搞到这步田地自己就没有责任么?咳,真是!”
大堂上沉默了好一会,这时孙郑氏这个小脚太太小心地说:“好歹还算没有那个……”
“可总算有了污点啦!”郑富仁拉长了满是皱纹的小长脸,说,“我们这等大户人家出这种事,实在是家门不幸啊!”
“嗯,今天当着他舅的面,我这句话也该说了,全是被你惯的。”小脚太太指责丈夫。
“你……!”孙万昌愠怒了。
“好好好,事也出了,别包饺子了!”郑富仁劝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眼不见,心不烦,找个差不多的嫁远些就罢了。噢——!”郑富仁一拍脑袋,小眼睛一吊,嘴张的大大的,说:“我想到了,你妻侄郑维武前些时候,还没当仁和集日本人的翻语子呢,带个洋学堂的书生来玩,一表人材,家底更是殷实,你看……”
“有这等好的人家,舅老爷做主就是。”孙万昌夫妻俩几乎不约而同地说。
郑富仁慢悠悠地说开了:“能给我做主,我就把话说亮些。我儿维武昨天还说,那书生投了在中央军里当大官的叔子,没费吹灰之力就被提拔为连长啦!哈哈!这不,我就想到我的外甥女跟他般配嘛!”
“连长?是不是官呀?官大不大呀?”小脚太太非常关心。
“俗话说,当官带了长,放屁震天响。连长怎能不是官呢,而且他的官运还在后头呢!”郑富仁对妹妹的话大为不然,“嘘!告诉你们吧,这小子会混世,还找了一个副军长当干爸,正是升官有时呢!”
“啊哟!嫁了军官当太太,哪真是值啦值啦!”小脚太太听了嗓子几乎变了音,忙说,“舅老爷可要帮忙呀!人家说‘媒八顿’,这件亲事说好了,我保管舅爷吃个十八个面朝南呢!”
“你看你说的……”孙万昌白了小脚太太一眼,转而对郑富仁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看尽早让维武传媒话,把这事谈妥,择个吉日,把二小姐嫁出,也免得盐(言)多生卤,再说二小姐一天到晚苦苦凄凄的,全家跟着难受。”
“什么?又不纳采啦!”孙郑氏小脚一跳急了,“哪我做娘的就白疼了她,白把她养得这么白白胖胖的呀!”
“速去催厨房弄饭吧。”孙万昌非常尴尬,用话打发太太离开。
小脚太太自知没趣,退出堂屋到东厢房备饭去了。
“舅老爷真到了要关顾外甥女的时候啦!”孙万昌感叹说,“二小姐发生的事差点让我气死过去。家大业大,难免有个闪失。再说这乱世里,稍有闪失,那就全家遭难罗!就算我混个八面光亮猫狗不恼啦!”
接着,他们谈到给日本宪兵队当翻译的维武。郑富仁直是说,这事真难啊,说是日本人不熟悉天长情况,全靠维武的,说是建立大东亚共荣没有维武这样的人材肯定不行,所以嘛,我家维武是日本人的香棒子,也是这里人的救星啊!郑富仁说,所以好久没到这一方来扫荡,就是维武的功劳,可是偏偏有人不领情,你说像郑维坚吴广顺这号子人,偏要跟日本人捣乱,这不是害了当方土地的人嘛!
孙万昌经他一说,也觉得这天长南乡游击队成了捣蛋虫,于是也有微词。
“唉,这乱世里,日子真不好过呀!中央军,新四军,游击队,日本军,还有土匪,还有地痞光蛋,我们夹在里面是谁也不能得罪的呀!”孙万昌叹气。
“可是万一得罪了哪一边呢?”郑富仁满脸愁苦做出询问状。
“何苦得罪呢!上回晚上,”孙万昌说着压低了声音,把郑维坚夜半上庄要求捐枪的事细说了一遍。
“真的!”郑富仁皱纹齐聚眉头,奇怪地说,“真动手啦!怪不得这混蛋小东西,再三再四地动员我捐枪呢!不过,我一直没答应呢。”
“先找理由搪塞一阵看看风头再说吧。姓蒋的早在庐山放了话,要人人抗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呢!连他的死对头共产党都联合起来了嘛。”
这郑富仁家也是三起三落的贫富轮回。郑富仁祖父手上,因吸食大烟,坐吃山空,家业累尽,后来逝去,遗下一子,是为郑富仁的父亲郑家昌。郑家昌穷得没有屋住,年幼时曾给财主家放过牛,帮过工,与母亲相依为命,曾从舅父赠送的一只又瘦又病的小牛犊开始,发展到成大牛,大牛下了小牛,卖了牙牛买了一块薄地。在此基础上,他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慢慢扒进,家业日见其隆。到了郑家昌中年而后,已是家业丰厚雇师傅种地的光景了。他的父亲有三个儿子,分别是郑富康、郑富仁和郑富强。老父亲去世后,郑富仁得了较丰厚的一份,由于郑富强又好抽大烟,慢慢地又追其祖父败家遗风,家产很快又荡尽,后来老大郑富康又生病死去,因病致贫,留下了两个苦娘儿,最后把仅有的一块地也卖给了郑富仁。郑富康的儿子受尽了伯父郑富仁的克扣,内心里结下了仇恨。抗战爆发后,郑富康的儿子郑维坚拉起了一支队伍,在天长南乡创立了游击队。这郑富仁家业越来越大,济身于当地财主行列,家里也建了哨楼,新近还装备了两挺“德国制”钢枪。他家业虽长进了,可生的三个儿子个个奇懒,又好惹事,无心向学,急得郑富仁只好让侄儿郑维坚陪读,谁知道,儿子长进不大,侄儿长进倒是一日千里,郑富仁赶紧不再让侄儿再陪下去了。三子当中,只有大儿子维武还算灵动些,可是从小就有坏主意,他给先生李宝桂眼镜涂过黑墨,衣裳后面挂过死蛇,只是有欺软怕硬的德性,他在学堂只拜倒在一个人的脚下,这个人就是孙万龙。孙万龙与孙万昌所属同会远房本家。孙万龙在学堂里像个黑道老大,谁见了他都得低头,不然就会遭以拳脚。除了先生,孙万龙就是头儿,而除了孙万龙,就是他郑维武是头儿了。尽管郑维武不是一个正经读书尚文的料,怎奈郑富仁家有的是银子,老大老儿都读不来书,只得矮子里选将军,把宝押在这郑维武身上了。带银子的马车把郑维武送进了洋学堂,郑维武成了开了大眼界的人。投仁和集日军前,他从省里洋学堂回家,整天东游西逛,和两个好斗鸡走狗的兄弟到处玩,还常惹事,气得郑富仁与儿子见了面像是长了斗鸡眼。天长人有句俗话:“一代富,整天闲不住;二代富,挺腰大立肚;三代富,抽梁卖搁柱。”郑富仁富家不易,而对长工们刻薄得几乎不近情理。
一个春天,家无立锥之地的长工杜刚,因母亲去世要讨一块地安葬,就求郑富仁在帮佣工钱上拿点出来,买口棺材,再买块闲地葬了母亲。郑富仁让账房先生扒拉算盘后,对着杜刚勃然大怒,说是他母亲多少年来欠下他的饭钱还算不清呢,哪来什么工钱,一口回绝了杜刚的请求。杜刚没法,只得含泪把老母葬在乱坟冈里。
杜刚葬了母亲,寻思着另择新主,要郑富仁结清工钱,有一文就给一文。不曾想,杜刚不但没得到一文钱,还遭了郑富仁两个儿子的一顿毒打。杜刚想到郑富仁父子实在心狠手辣,想到昔日与母亲相依为命给东家放牛受东家恶少欺负的情景,不禁心灰意冷,迎风痛哭。
小时候,杜刚一家在郑富仁家帮工寄住,和魏劲一样,常受到郑家少爷欺负,久而久之,反而练得一身硬功。有一回,郑家少爷将砖头打在杜刚头上,砖折断,而杜刚人却安然无恙,倒是把大少爷惊得喘不过气来。从此以后,郑家的粗活重活非杜刚和魏劲莫属。这杜刚心眼太实,人又善良,在郑家人心目中,杜刚只不过是个会说话的工具而已,重活苦活有份,工钱享受却永远无缘。
杜刚因丧母和结算工钱的事,与郑家闹反,在荒坟场,一个坟山相叠的新坟旁,他陪母亲也陪孤魂野鬼七天七夜,以泪洗面。幸得货郎老杨前去讨了碗饭送去,并苦苦相劝了一个白天,并和杜刚一同陪了杜刚母亲一夜,硬是在第八天把杜刚劝下坟场。田喜昌说,杜刚向母亲告别时,是一步一叩头退出来的,只待不见母亲坟头,最后大呼一声“亲娘啊,儿走了!儿会在四时八节遥祭您的呀!”从此就再也不见杜刚的身影了。
两个财主,一对姊舅,促膝谈心,稍饿用餐,餐后复谈,直至掌灯时分,各处安歇不说,次日早晨,看了吉时,方才归家。
农历七月十五是鬼节,江淮民俗有斋羹祭祀先人之灵的礼仪。这一年,天长城盛传夷人侵华先人之灵不安之说。货郎老杨更是一付担子城乡上下奔走,传说着神奇:当地明代抗倭名将沃田在七月初五就曾显灵。一时间,天长城上空阴风飕飕,黑云压城,沃田将军骑一匹高头大马,率万骑千乘,挥刀向东城门呼啸杀来,在空中且隐隐听到无数呐喊:“小日本,我要杀你们片甲不回,冲啊!”日本鬼子那天夜里面对东城门倾尽炮火,也不能消灭沃田将军的滚滚人马,沃将军的高大身影映在半空中,日本鬼子打了数不清的榴弹炮。那沃将军的身影却越打越大,最后映红了半边天。宪兵队长阿部已率一批人马退出城外,后面的片山队长也跟出来。到了第二天凌晨,东城门外突然云散天清,除了日军夜里胡乱打炮打枪留下的残迹,根本就看不到半点有人袭击的影子。片山得到守城的二歪子赶来的报告,这才知道原来是虚惊一场,便又抽了两下马鞭,勒转马头,说声:“统统回城的干活!”
老杨说,沃公在下不宁,造日本鬼子的反呐!又盛传江南新四军连打了几场仗,杀死一大堆一大堆的日本鬼子和汉奸。还说,在七月半祭祀亡灵仪式上,要对先人说“请亡灵放心,我们一定要把强盗赶走的!”不然,亡灵就在下不安,后人就会头痛发烧有凶事。果然,七月半的日子里,家家户户的祭祀先人亡灵的仪式搞得很隆重,就连光蛋王三也治办祭席,焚香化纸,向亡灵许愿抗倭。
七月十六日早晨,田喜昌经过倒马坎上兵马庄剃头,经过庄北乱坟冈时,分明看到二歪子仰面朝天倒在坟墓旁,头上胸口被打得脑浆迸裂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田喜昌上了兵马庄,在剃头中很快从人们神秘的交谈中得知:七月半,二歪子回家祭祖时,因和人发生争执,被打死了扔在乱坟冈里,另外几个在城里当二鬼子的青年冒着乡亲们侧目唾弃的尴尬将二歪子收尸入土。据说,竟有一个亡命他乡不给日本宪兵队当差了。
田喜昌这一整天剃头心里总是发沤,清早晨瞥见的惨状让他眼前不断浮现出恐怖。他经过李宝桂私塾书馆的时候,传来了冲出门外的李宝桂娘子慌张求救的叫声:“不得了啦!小活鬼造反啦!大师傅呀,你快快过去救我家先生一把。去迟了我家先生就没命啦!”
田喜昌从闷闷里回到现实,见李家师娘满脸焦急拉他入内。他来不及多想,救人要紧啊!他冲进李宝桂家的前门,冲进四合院里,直朝动静不小的西厢房跑去。但他推不开西厢房的门。门已被木闩子闩劳了。田喜昌抬腿一脚,把门猛地踢开。
五六个半大个学生叠在地上,一个唤做陈兆龙的大个学生叠在最上一层。他边朝人堆上用力压边伸手招呼站在旁边的学生上来加油。叠在最底下的先生李宝桂鼓着眼珠子张着嘴叫“救命!”眼镜早被跌在一旁。
田喜昌走上前照准陈兆龙的屁股飞起一脚,把陈兆龙踢翻在地。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先生上面叠着的几个顽劣学生掀翻,直到抓住叠加在先生上面的一个学生丢在旁边。最后,田喜昌把李宝桂从地上抱起来。李宝桂坐在地上不顾儒雅地咧嘴大哭,指着一旁的陈兆龙带着哭腔骂道:“你这种不忠不孝的逆子狂生!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你怂恿干的?”这时,惊魂不定的李师娘连忙把地上的眼镜给两眼失神的先生戴上。李先生的眼光通过镜片终于发出先生的威严来,直逼陈兆龙的眼睛。
陈兆龙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先生冤枉我啊!这明明是陈顺招叠在你身上嘛!”
陈顺招听了一下子就哭了起来,他大声叫着说:“是你陈兆龙让我这么做的!不信先生问他,他,还有他们!”
李先生气得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在田喜昌的搀扶下坐上了紫檀色高脚靠背雕花太师椅。李先生一坐上椅子就来了精神,他指着几个神色慌张的学生说:“刚才使坏的家伙都给我站成一排,我要审案子!”
陈顺招站了过去,其他几个学生也站了过去,最后,陈兆龙才慢慢腾腾地站了过去。其他几个小学生在一旁睁大眼睛看先生怎么审。有个小学生不提防口水溜出来挂在嘴角上。
李先生让陈顺招先说。陈顺招才说了一句,陈兆龙就插话说“是这样的”,李先生喝令陈兆龙“不许插嘴!没让你说不许说!”陈兆龙斜斜眼睛抽抽嘴角不再说话。
陈顺招交代说,陈兆龙早就跟我们说了,说先生太狠了,让背不出书来的学生挨板子。他跟我们几个大学生商量,乘先生你转身的时候,他一声咳嗽就让我上前推倒先生压在先生背上,然后就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摞上去,把苦给先生吃呢。先生要是不信,可以问他,他,还有他们!我不答应,陈兆龙在回家的路上警告我说,不听他的话就把苦给我吃,还说把我扔进水里呢!我怕他,就听他的了。你们大家给我做主,是不是真话?
其他几个学生听了,不敢吱声,有的把头都低了下来。李先生连忙严厉地问:“你们老实说,陈顺招说的是不是真话?”
几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嗓子眼里说是真话。李先生见状,忙喝道:“你们怕鬼哪!给我大声说出来!”
“真话!”几个知情的学生几乎一齐回答。
“你你你……这种坏学生,咳!”李先生气得说不出整句话来了。
田喜昌睁大眼睛看罢这一幕,对李先生感叹地说:“原来书也不好教啊!”
这句话触到了先生的痛处,他挥了一下手,让学生们先回到座位上读书,让陈兆龙站在最里面墙边后,就诉起苦来。
“俗话说,木匠怕的是桑榆枣,放猪的就怕猪儿跑,先生怕的是孩子小。这小孩子在家里是一窍不通送到学馆里来的,你得小牛教耕教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一个数一个数地教他们算。这孩子天性顽劣好动,老师教书尚且忙不过来,那有多少精力来管孩子调皮捣蛋哟。几天下来,就被这帮孩子折腾得满脑子发胀。你看看有几个当先生的是胖子呢。都是这帮鬼侠子耗的。自古‘穷不读富不教’,来读书的多是富有人家的孩子,不好伺候啊!今天,你也看到了:我多狼狈,说出来让外人笑掉大牙呢。咳,我也寻思了。我宁去放猪,也不再教书。再说我的家也不算穷。我不打算教下去了。我在家养养蚕读读书聊度此生吧!”
田喜昌劝说道:“天地君亲师。这人世间不能没有先生。不管你官做多大,财发多大,你总得有点墨水。这墨水总得有人给。没有老师怎么行。老师苦还不被人理解,是因为这行业没有多少人干过。种田的总觉得当先生手握一本书,轻松自在,不知道这用脑子的活比拿锄头烦多了。但是天下总不能没有人去当老师。扁担大个一字不认得,干什么事能行呢,除了地里做活。想想这小日本胆敢侵略我们,还不是因为我们太落后嘛!你看看日军司令官浦和和司法阿部哪个没文化啊,连我们中国话他都会说两句。据县城王翻语子说,日本国那里早就实行全民教育机会均等哩。我们这里一扁担撂下来就能打倒一大片的文盲。真是不好比哩!落后挨欺负啊!国民政府老是说振兴中华,我想就说振兴教育好了,都是睁眼瞎子肯定不行。所以我说,李先生,你为了我们这个落后的国家着想,不要赌气,还是应该教下去为好。”
李先生摇头叹气说:“难为你这么说。不过我也受够了,我还是要考虑考虑的。”
田喜昌从李先生那里出来,一路地赶门子剃头,到了傍晚,他神使鬼差顺路投了回大烟馆。
刘耍子正在给孙万龙上鸦片,很殷勤地忙着。
孙万龙瘦长的躯干侧躺在大烟榻上,条状的面部肌肉僵硬在脸上,眼皮垂挂着,大龅牙咬着大烟枪,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随着“刺啦”一声,孙万龙“啊”的一声像进入了神仙境界,灵魂早已出了窍。烟馆墙缝洞穴里,一条条和孙万龙一样精瘦细长的小老鼠鼻孔翘得老高,一嗅一嗅的,也在分享着这份免费的神仙味道。
田喜昌从未染过大烟,虽说他经常路过烟馆,嗅过大烟的诱人灵魂堕落的味儿。因为传说他的祖父辈曾因吸食这种过瘾的玩意儿将祖产一卖再卖,搞得父辈学了手艺或当了雇工糊日子,所以父辈对大烟深恶痛绝,恨之入骨,绝不容许子孙有吸食大烟的念头,家规里第一条就是不得沾上大烟。
这田喜昌本是个好动贪玩的人,对大烟想都不敢想,因为在天长南乡游击队里也有规定:第一不许吸食大烟,第二不许赌博,第三不许奸淫,第四不许偷盗,……可眼见那二歪子倒毙在荒坟冈的沤心惨状,想到这乱世之下,好人坏人都在惨死,“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古训,在他的头脑里活动起来,他竟昏昏沉沉地蹇进馆里,见到了仰在榻上吸烟的大烟鬼孙万龙。
他愣了愣,刘耍子转头瞧见,一叠声说道:“这边这边请!”
田喜昌身不由已,放下剃具包,被刘耍子引向另一烟榻躺下。他也如孙万龙一般侧身躺着。刘耍子装好烟枪,让田喜昌衔着,凑到烟灯前,刘耍子一声叫“吸”,田喜昌轻轻吸了一口,“啊!”一时间,田喜昌觉得境界大开,羽化升仙似的,浑身一时间有说不出的快活,飘飘然起来,人间一切顿失烦扰。
突然,随着“咚咚咚”的一片声急促的脚步声,冲进来几个日本宪兵,一阵叽哩哇啦的怪叫,刺刀已抵近田喜昌和孙万龙的脑袋上。
旁边一位梳着分头,上穿青色小褂,下穿灰布裤子,脚着一双皮鞋,身体干瘦的二鬼子模样的人,就是仁和集日军翻译郑维武。他手指着孙万龙叫道:“他就是孙万龙!”
刘耍子也慌忙指了指孙万龙说道:“太君,他就是孙万龙!”
翘嘴唇的日本宪兵,显然是一个头儿,一脚踹去,大叫道:“八格呀路,新四军的带走!”
孙万龙吓得满脸煞白,莫明就里;田喜昌吓得一身冷汗,暗暗叫苦。
很快,孙万龙被两臂绑牢,推推搡搡出了烟馆,只听孙万龙嚎叫:“我不是新四军,我不是新四军啊!!!”一路地拖出去,被横着捆扎在日军的马背上,带走了。刘耍子和他的外地带回来的老婆,及田喜昌望着远去的日军马队吁了一口冷气。
后来才知道,黄大棍自打与孙万龙拍了巴掌,发下不共戴天之誓后,一直找机会除掉对手,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终于,黄大棍用全部家底买通了仁和集的日军翻译郑维武。这黄大棍跟郑维武沾点远房表亲,而且黄大棍跟郑维武说,这孙万龙曾经为没有讨到郑富仁家的银子,烧过郑富仁家的水车和庄稼,还用“火媒子”(一种引火之物)借弓箭射过郑富仁家的油坊,并酿成郑富仁家油坊的一场大火灾。郑维武终于想起来了,连忙说:“有这回事,有这回事。不过,你只有报告说孙万龙秘密投靠新四军才行呀!”黄大棍心领神会,就向仁和集日军报告说,孙万龙投靠新四军。仁和集的日军小队长龟田听了大吃一惊,询问郑维武。郑维武说不错,是有一个孙万龙,曾经在军伐部队里当过兵,说他秘密投靠新四军有可能。龟田小队长根据黄大棍提供的情报,便集合人马,直奔兵马庄刘耍子的烟馆而来,活捉了孙万龙。
孙万龙被带到仁和集日军宪兵队,吊在树上,让狼狗依日军所指,任其撕咬,活活竟把孙万龙咬得只剩下一具骨架,在树上飘来飘去。黄大棍除了孙万龙这个对手后,便独霸乡里,更加肆意了。
因为田喜昌在烟馆,眼见孙万龙被日军活捉的事情,加之刘耍子的惊讶不已的兜底的叙述,像长了翅膀传得快,田锡根很快就知道儿子吸食大烟的事。
晚上,因气愤而浑身发抖的田锡根,小心翼翼地从悬挂着“天地君亲师”中堂条幅上端取下“家法”——一把三尺长的大盖板,上刻“一戒大烟,二戒忤逆,三戒赌博,四戒淫荡,五戒闲乐,六戒说谎,七戒叛祖,八戒杀生,九戒昧心,十戒狂妄。”并云“上八代祖宗冥冥鉴,田氏双忠堂万世可训”。田锡根一声喝令,田喜昌当堂向菩萨跪下,先盖了三十大板,直打得田喜昌屁股开花,血肉模糊,泪满衣襟。
田锡根打够,气喘吁吁,额上冒汗,抖动着半白的胡须,这才坐在老得发红的竹躺椅上教训儿子:“你这不肖逆子,田家的败家子,我们家规四时八节常在你耳边灌,读长书一般,你竟敢顶风作孽,实在是眼里没有家规羞我祖上。都怪你那败家风的三哥,干出那件告不得人的败人门风的丑事,把你这顺性妄为的东西给熏坏了!我打死你呢!”田锡根又狠狠打了一板,田喜昌一声“我的妈呀!”只差昏死过去。田喜昌母亲在门外连捶几下门,嚷着“别打啦!”也无济于事。
“难道你就不知道这大烟害了多少人家吗!不说远的说近的,孙万龙你可知道的,好好的家,父母手上十七八担种的地呢,被他一支大烟枪抽光了。后来当兵回来还是抽,没钱抽了,就偷就抢就拿就要成了万人恨的东西。你看到的,他有好下场吗?”
一人受罚,大家受累,田家四个子弟一一表态:以后保证决不再碰大烟和其他坏事了。
“磨牙糖喽!”“咚咚咚!……”
货郎老杨手摇活浪鼓挑着小百货担子来到石庙庄,停在田锡根门前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老槐树顶丫杈上有只鸟巢,树顶有叫声动听的鸟儿飞上飞下,一声声地啼叫。
货郎老杨身穿旧夹袄,腰束旧绳索,头戴狗皮帽,裤脚收束,登一双打了皮底的布鞋。他挑一副深底扁形有半人高的竹篓子,一个里面装着农家用来跟他换针头线脑磨牙糖之类的小零散:鸡鸭鹅毛猪鬃龟鳖甲板,羊皮兔皮獾子皮鸡肫皮,还有女人的长辫子,家里废弃的废铜烂铁和换购的禽蛋等各种农家特产。另一个里面装着茶壶旱烟和盛午饭的陶器,也装一些回收多了的物品。在这只竹篓口面上搁一方小橱,小橱面上罩了细竹条网。橱里分了小格,每格里放着农家女人需要的针头线脑鞋拔耳挖之类和孩子需要的玩具小食,其中的大麦芽制成的磨牙糖占了四分之一大格。他做完了妇女的生意后,给每个孩子散了一粒状如绿豆的彩色糖丸后,就给孩子们讲故事。他总是这样,先给孩子讲孩子爱听的神话故事,等聚来了更多的人后,他就改讲成人爱听的故事。
听众一个一个地来了。田锡根的几个小孙子田宝田金田和田玉一个个收起了玩具不再玩,拎着铁环拿着推环滚动的铁钩子过来了。田宝把铁环交给他的妹妹,自己爬到了老槐树丫上,盘下来居高临下地听。田金见了也跟着爬了上去,爬得比哥哥还高了一头。东庄上孙家庄园的几个小少爷宝德宝才也口里不断地吆喝着过来了。老绵羊背上架了一具像牛轭头那样的束具,后面拖着两只木轮子架设的小木斗子,他们轮流坐上去,轮流赶着老绵羊往老杨这边过来玩。来到老杨面前,宝德解下羊套,把羊牵到旁边拴着,自己和弟弟宝才坐上了小木斗边,嘟着小肥脸摇晃着两条小腿专等老杨开讲故事。
孙家两个小少爷驾羊到来,引得在座的田锡根家的几个小孙子和西庄上的几个孩子不停地发笑。田贵说,作孽呢!这两个小少爷别出心裁的玩法,也让孩子们窃窃私语,一旁看着笑。小少爷目中无人地侧着头。老杨看了,对他们说,把羊当马骑是有罪的。你们不能这么干啊!两个小少爷笑着说,好玩嘛!老杨说,要是让你像大人一样挑担子你干吗?两个小少爷说,我们是我们,羊是羊。老杨摇摇头,不说话了。老杨见来的人也不少了,就先给大家讲个小故事。他把货郎鼓一阵猛摇后,说道:
小侠子呀,我今天给你们讲《龙王爷戏弄贪心人》,你们听着:
从前啊,有个地方的人都很贪心,吃了五谷想六谷,得了便宜还卖乖。得了自己一份不满足,还眼睛盯着别人那一份,就像今天的小日本鬼子。这人啊,不是财主想做财主,做了小财主想大财主,就是给他个皇帝当还嫌不够要发动对外战争扩大地盘和疆界。天上有个龙王爷,把人的贪心,这人间的一切,看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怎么办呢?龙王爷有的是办法。以前不用办法是龙王爷心软仁慈希望人能悔过自新,这回它再不教训教训贪心的人,那简直就没有天理了。
龙王爷运足了功力,它悬在空中,用尾巴把大海里的水全部吸光了,只剩下鱼虾龟鳖扇贝海螺若干海中鲜珍,明明白白地躺在干枯了的大海里尽着人拿。贪心的人们啊,看到这么多的好东西拼命地奔向大海,想把海里的东西全部捞上岸,弄回自己家里,就那么一天一天不知疲倦地捞着捞着。龙王爷看着人间的人们。它看到人们把大鱼老虾等等大物都快捞光了,还不知疲倦地捞脚汪里的小鱼小虾小扇贝。有条小鱼见自己在劫难逃,哭泣着对来捡他性命的小男孩说,我才来到世上几个月啊,饶我一命吧!可那个小男孩就是听不到,甚至听也不听,就是听了也听不出来声音,他一条一条地捡的很凶啊!天上的龙王爷看着人间这模样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小的生命捞上去,不是害它一条命嘛。这些人太残忍啦!还有要是等到小鱼小虾长大了再捕捞,一个不就可以顶十个百个啊!
龙王爷兴雨前总爱作点风提醒人们。龙王爷招呼风姑娘先扇点小风,再招呼雷公老爷和闪电娘娘给点动静。可是人们不管天上的告示,毫不停歇把一条一条的小鱼,一只一只的小虾,还有不起眼的小龟小鳖小贝类统统抓进了他们的口袋里。这些小生命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一起放声大哭,哭得天转阴地转暗天上起了毛毛云。可这些天相对贪婪的人屁用也没有,人们从没想到小生命也会有想法。贪利的人是听不见生命呼喊的声音的。
龙王爷真的气极了,它巨大的尾巴在半空中一扫动,横空里突然间就降下了灭顶之灾的暴雨。那雨简直是天上倒下来似的,一转眼工夫大海的水就还了原。刚才对小鱼小虾小生命毫不留情的人们哪,头脑里想着以它们为食呢,现在统统地溺进海水里,一个个反而作了鱼鳖扇贝海螺若干海中生命的美食啦!
伴随着老杨的故事情节的精彩,他周围的听众不时发出应和的声音。老杨故事说的很有兴致,孙家两个少爷孙树礼和孙树智来了,田锡根家的老三老四来了,刁文亮也来了,田梅昌也来了。老杨见围过来的成年听众越来越多,他就偷工减料地结束了故事,一甩活郎鼓“咚咚咚”,讲起了《沃公奋勇杀倭寇》的故事来。
“话说明朝嘉靖年间啊,”货郎老杨又一甩活郎鼓,响亮地说起来,“在日本内战中打了败仗的武士,和那些不法商人、浪人和流民组成了海盗集团。他们经常窜进我大中华沿海掠夺官民过往船只。咱中国人一向温和老实,信奉惹不起躲得起,干脆不在海上过往。这么一来,那些日本的海盗们就没了目标,他们干脆就贼着胆子窜进内地来抢掠。一时间,江浙沿海往内地百姓苦不堪言。
嘉靖年间,倭寇侵犯扬州获得成功,欢喜了得,他们以为扬州都不在话下,其他周边小县邑不算什么,贼着胆子乘着势向西推进,直逼我们天长城。天长城一时万分告急。
“沃公接到朝廷命令,内心那是一个的急啊!他知道迟到一刻,天长百姓就多受一份罪,多遭一份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保护父老乡亲的安全是天职啊!他连夜率领他的青州兵飞奔天长,选好地形屯兵离天长城东六里的碑冈,严阵以待。狡猾的倭寇探得沃公带兵堵截了西侵的路子,一时不敢冒进。可扬州方面追兵紧逼,倭寇又不敢停留,便仓皇地由芦龙直奔天长。沃公带兵还击,杀得倭寇溃不成军,四散潜伏在田野里。到晚上,沃公下令四面戒严,又与各部队讨论活捉倭寇的策略方案。想不到次日清晨,浓雾弥漫,对面都不能辨别人影子,加上东风刮的又猛,倭寇乘机全军出动,双方人马混战,首尾不顾。沃公怒瞪虎目,带领部下毅然出骑冲入敌群。你看他手起刀落,杀得倭寇人头如瓜滚,砍得马头如切菜,一连杀倭寇数十人。这沃公楞中越战越勇,倭寇被杀的鬼哭狼嚎屁滚尿流,只恨地下没有狗洞来钻,在绝望的叫声中成了阴鬼。有几个倭寇夹着尾巴忙逃命的当儿,见路旁有片被虚草掩盖的沼泽地,他们借机把沃公等明将步步引入。沃公等人不知是计,不幸连人带战马一下子陷入了沼泽,动弹不得,被倭寇回转身乘机上前砍了头颅。据说啊,沃公的头颅虽被砍下滚了好几丈远,双眼还瞪得老大,目光如炬啊!吓得那个动手的倭寇也发了愣。同时陷入沼泽的还有身边两员大将。沃公等三员大将遇难,激起了全体将士的无比愤慨啊,他们奋起抗击,终于使倭寇狼狈逃窜,保住了天长县城的安全。”
“好个沃公!”货郎老杨说到这里,上上下下一顿猛摇活郎鼓后,用引诗唱道:
舍身为民捍天长,千秋精忠贯日明。
幸得三良不惜死,遂令百姓得全生。
风云时作英雄气,月夜犹闻鼓角声。
几过英祠增感慨,夕阳古木乱鸦(那个)鸣啊!
货郎老杨将最后一个鸣字收住阵脚,一发感慨,“啊”字脱口而出,意到情至,很是感人,引得听书的后生们,特别是一直竖着耳朵听的田梅昌,也都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站起身来,对着大家连称“说的好说的好!再说再说!”
货郎老杨满意地笑笑,拿手点点田梅昌坚挺调皮的小鼻子,说:“每次说书都少不了你。你要给戏银子的啊。”田梅昌调皮地说:“我们侠子听书免费。钱跟大人要去!”货郎老杨拿眼睛仔细地看了看田梅昌,说:“小丫头,嘴倒是会说嘛!长大了跟我说书吧。”
“哼!”田梅昌头一犟说,“跟你说书可以,先让我把你肚子里的故事都听完了才能决定。不误人子弟,我才跟你学呢。”
“你这小丫头,”货郎老杨拿她没法的样子。他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从货郎担一端平橱下的竹篓内取出带嘴粗茶壶,对周围盘腿坐下听书的后生们说:“给我装壶茶水吧。”几个后生争相来接,田梅昌也想来接。她见孙树礼来接,便放弃说:“嗯。孙树礼回家装壶茶吧。你家有好茶叶呢。”孙树礼看看田梅昌,笑笑说:“说的不错。我家里的茶叶是比你们家的好呢,吃我的茶吧!”其他后生笑笑缩手。
货郎老杨在等茶与后生们特别是田梅昌谈笑的时候,孙树礼捧回了货郎老杨的茶壶,对孙树智说:“老四呀,老太爷有两顿不要吃饭了。父亲要我们去请杨半仙,你回家去把高脚骡子牵过来,让我去请吧。”
孙树智依三少爷话,牵出来骡子让孙树礼跨上去,一声“得!”拍了下骡子屁股,很快就消失在烟尘里远去了。
初交申时,太阳火辣劲刚过,孙老爷站在吊桥外等了一袋烟光景,只见西边小道上闪出了孙树礼骑骡子的身影,还有身后骑着胖大汉子的白马的身影,不一会儿,就越来越清楚地听到“咣啷咣啷”的响铃声。白白胖胖的杨半仙出现了,随之还出现了杨半仙的徒弟模样的后生,为杨半仙背着药箱。
多少有些弓着腰的孙老爷小心地把挺腹的杨半仙和瘦弱的徒弟一起请进庄园里,半仙的白马和徒弟的杂色马也由高二顺牵着随后跟着,拴进了骡马坊,喂上了孙家饲骡子的精料。
杨半仙坐在了孙老太爷的病榻前,他的徒弟垂手立在一旁。杨半仙严肃着嘴脸,只静静地给孙老太爷把脉,左右把了一回,又示意老太爷张嘴伸舌观察一回。在古旧的大推窗透进来的光线里,杨半仙细细看过一回颜面,凑进老太爷凝神屏息一会后,问了老太爷作息饮食情况、家内最近发生的小事大事上心事,特别是影响到老太爷的诸般事。孙老爷一一作答。特别是杨半仙问到老太爷卧床前一天的事,孙老爷看看身边的太太和四少爷,示意先退出。然后,孙老爷才如实告诉了二小姐被下乡扫荡的日军险遭非礼事。杨半仙问到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家事。孙老爷便一一告知油坊火灾事,为邻居隔墙争斗事。杨半仙只嗯了一声,然后就动动指头示意取来墨水,拿出他自带的狼毫毛笔,用很流利的蝇头小楷写了一份处方,如此如此交待一回就要起身告辞。
孙老爷早就准备好银两,吆喝一声管家上酬劳,李管家很快就用圆形柳条小匾捧出三块银元来到杨半仙面前,像是经他验过似的,很殷勤地对杨半仙说:“劳仙医大驾,拿不出手,敢望笑纳啦!”
杨半仙见此,一脸愠色。孙老爷见此情景,连忙让李管家再添三枚银元。李管家连忙捧回添上又捧来如前说了一遍。然而杨半仙依然没有好脸色。半仙的徒弟也变了和师傅一样难看的脸色。孙老爷没有了办法,只得说:“万望仙医宽待点。这年头,银子就像不下雨的塘水只见少不见多。”
杨半仙一变脸,霍地一甩袖子亮开嗓子道:“你当是打发叫花子么!”
孙老爷吓得只差跌倒,他定了定神,连忙招呼李管家,举了两根指头动了动。李管家透过主人一闪而过的愁苦神情很快捧来二十枚银元,恭恭敬敬地奉上,让杨半仙验看。
杨半仙拿眼角瞅瞅,显得并不十分高兴。他挥挥手让他的徒弟来收。徒弟解下随身的钱袋,将匾内的银两像拾烂铜钱似的一气地扔进袋内,跟着师傅走出孙老太爷的卧室。
孙老爷看着被他殷勤送出门外送上白马送走消失在烟尘里的杨半仙,对孙家上下和佣工们说起了这个杨半仙的本事了得和险被端锅事。
一天上午,杨半仙正在家里给病人看病,一副担架抬进来一个病人,抬担架的都说是急病,不肯下担架要杨半仙给看。杨半仙让担架放在病床上,号了一会脉,就破例地与来人拉起了家常。杨半仙似乎兴致很高,一谈谈了两个时辰,半仙看到,病人的脸上痛苦得咬牙切齿,随着病人的一声要求回家吧。半仙再度号脉,脸上掠过一丝一纵即逝的笑容。他咳嗽了一下嗓子说:“我断定,这个病人没得活了。抬回家吧!”果然不出所料,病人一抬回家竟就死了。
原来,这个病人是专门冲着半仙盛名来的。他设计有病,早上吃饱喝足,让一伙人抬着称说有急病,看这半仙如何诊断得出。那知道,半仙号了脉象就知道长途抬过来的人并无疾病,只是憋尿而已。半仙想,这分明是刁难他而来的,不妨将计就计,以此为验,就陪着来人漫不经心地唠家长里短鸡零狗碎耗效果,等到脉象显出尿脬破裂,他便下了断语。此事传出,一时成神,杨半仙的称号由此传开。
成了神医的杨半仙借名捞钱,认钱不认人,银子江水也似的朝家淌。家里也随之大兴土木,建起了亭台楼阁。坐家看病,有碍无碍,银元三块,出门在外,银元二十块。不论贫富,断不可少。所以,贫家请不起,只有富家才敢延请。家里的银子多得埋到了地下,存了县城里的两家银号,在扬州府里也存了好几家。
一个寻常的晚上,一副担架抬着一个被称说是急病的人通过杨半仙庄园吊桥来到庄园里,在一溜红通通的写着“杨”字的大灯笼前匆匆走过,灯影诡异地晃动着。四个抬担架的人浑身汗水,神色诡秘,似乎被子下盖的病人病情与他们毫不相干。再看看担架似乎异常沉重,担架上,一床大被隆起。露出的顶部头发却并不凌乱。他们行至庭院当中时,被站在堂前正朝这里看来的杨半仙挥挥手急令停下。
杨半仙又一次朝担架这边细细看过,连忙抱起双拳朝担架这边弯弯腰揖揖手,朗声说道:“啊呀,五位贵客一路辛苦啦!请一起上来先喝杯热茶再从长计议有话好说。本府从来仁义为本,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杨半仙话说到这份上,四个抬担架的汉子相对彷徨无语,动作别扭起来,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相对一个会心而笑的当儿,被内一动,闪出一个左腮帮子上有刀痕面目显得十分凶悍的黑壮汉子来,他走下担架,腰间显然还别了一颗西瓜样的土炸弹。闪开的大棉被下,露出了一挺机关枪,枪口冷森森的,一挂子弹已登上了膛。杨家上下再看看四个抬担架的汉子,被长褂遮盖的腰间个个都突起着,显然都有硬梆梆的家伙藏着哩。
杨半仙看得瞪大了眼睛,转瞬之后,他便客气而大度地说道:“哈哈哈,早就知贵客要临门,丝蛛子冲门而挂嘛。请请请,大客有什么用得着的尽管说。先上堂喝杯酒如何?”
显然是土匪头儿的一挥手,谨慎地说是不用了。
“不过……我们近来手头有点紧,想跟半仙借笔钱,以后发了大财就还上。”
“不用还不用还!”半仙挺着大肚子满脸含笑挥挥手连忙回应说,“能跟我府上借钱说明也是朋友。朋友偶尔借点钱还说还不还的话吗!”
杨半仙说罢,对旁边的瘦管家说:“去,把所有的现银取了来,都给了大客们!都是有面子的人,平时请都请不来,这次难得来一回,给足喽!”
瘦管家连声应诺,不一会儿就捧出一木盘子的现银来,白花花响噌噌的,引得一个个土匪的眼睛都凸出来了。
待一个小土匪把现银收进布袋内后,刚才伏在担架内,这次行动的土匪头儿从担架上爬起身来,现了真相。原来这五个来人就是西山上涂二瘪子手下的土匪。涂二瘪子安排的各种身份的生意人探得这里的杨半仙是富得流油的名医大户后,便设计了这个“借急病洞门端大户”的局。
“回去告诉你们涂大爷,就说有机会请他过来喝两杯。以后有什么急难处,只消他来一趟就是,保证酒足饭饱,不空手回去,不用这么着劳驾众位大客太辛苦没有面子。”
上庄园的土匪头儿放松了横肉,刀痕脸上展了一点笑容,大爷似的拿腔说,嗯,一定带话给大当家的,一定带话给大当家的。只是这回多有打扰啦!
“咚咚咚!”“磨牙糖喽!大姑娘小媳妇针头线脑喽!小娃子彩球响铃磨牙糖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