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脚女人孙郑氏自打胞兄郑富仁造访,且口角边露出侄儿维武当了仁和集日军宪兵队翻译的消息后,心内一时盘算开了:前些年,与田广昌家房基交接处生起的官司,双方打到国民党县大堂,花了流水似的银子,三年的时间,也未有个结果。如今何不乘侄儿在日本鬼子宪兵队当差之机,重打这场官司?
小脚女人主意既定,便与孙万昌老爷私下商议。孙万昌听罢,连连摇手说:“不可不可,现在是日本人驻城里,让日本人来断这个官司,外人会说我们的闲话。再说,那墙头界地两面都种了花草,争那一小绺地也没什么用。”
“老爷,你是吃了面糊啦。”小脚太太劝慰说,“我们这官司又不是现在起的头,人家哪会说我们倚仗日本人的权势呢!你说那点地没用,你就忘了‘寸土必争’的老话了!一寸地一寸天呐!一绺地也是地。既是地,何不争?老爷,你犯糊涂了不是啊!争定了!”
“不可不可!”孙老爷还是说,“你这妇道人家,就不想想前些时候日本鬼子对我们家二小姐非礼的事啦!现在又要到日本宪兵队去打官司,这不成心让人家笑话我们家嘛!”
“老爷又胡涂了。那是日本军队干的事,现在上规矩了嘛!你不是说清朝才入关时那些鞑子也这么干的嘛,后来还不统治中原二百多年呀!再说,二小姐反正马上就要嫁了人,什么非礼呀,过去啦。你就不能说那个非礼的日本鬼子,被天长宪兵队司法阿部正了法,关了禁闭么!还有谁会去打探不成?”孙老爷经小脚太太左右一拨,一时没了主见。
翌日早晨小脚女人孙郑氏坐轿省亲一回,至傍晚满面春风而归不提。
不日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便显热力逼人,田孙两邻家却起了争吵。这一次,小脚女人早晨带着几个泥瓦匠,将土墙头公然拆了,花草踏了,要重新砌上砖院墙。田广昌一见,那得旁观,与小脚女人拉扯起来。
“几年前都说好了的,两家栽花不栽刺,这绺墙基地不再作理论,你为什么还要寻衅滋事?”田广昌大怒。
“田广昌,你昏了头,你欺负我妇道人家呀!”小脚女人指着田广昌大声尖叫,然后便“啊唷”一声,哭起来,“我被你打伤啦。天哪,疼死我啦!”
小脚女人边嚎边骂,乘其不备,猛一窜,抓住了田广昌就地一滚。
众乡邻闻声,纷纷过来劝架。田锡根适巧在家赶到,劝说:“我说你们两家,好好的栽了花草,怎么又争起来,何苦找事呢!”
“他老根大哎,我这口气咽不下哎,你别拦哎!我已被他打伤,气都憋的疼咧!我今天倒要看看他多大好佬,我要见个官断咧!”小脚女人执意拒劝。
“冤家宜解不宜结。现在是日本宪兵队坐堂,请日本人讲理,丢脸不丢脸呀!再说你们两家嫌银子多了烧的难受不是?”
不行呐,这日本人也是吃的盐和米,讲的情和理。他们一天两天走不了,茅厕仙姑说是要驻八年呢。八年啊,我难不成被气死不成!
“我看你们两家就维持原状,坏了就两家修修。”田锡根说。
“不行呐,这田广昌心不好呐!他巴不得这道墙倒了才好呐,好让土匪趟过壕沟,上岸抬脚就能进西花园,再爬上花园墙头,翻到西厢房呢!”
田锡根见小脚女人如此固执,沉了脸说:“你让日本宪兵队评理,要不嫌丢脸,你们就去吧!”
小脚女人反而放肆了,尖声说:“田广昌,走,讲理去!”
很快,被小脚妻子怂恿的孙万昌宽衣打扮一番,乘庄园里一匹大骡子与随行的一身农人打扮,骑着瘦弱老驴的田广昌,就要去天长城。在家拼命阻拦不打官司的田广昌妻子,一个瘦得骇人的女人猛地又追出来拦着丈夫,大呼“算了吧,让他家占去——!”被田广昌挥臂推开了。
“不怕,人头落地不过碗大个疤,我去!”
太阳将落山的时候,孙万昌这个神气活现的财主打着骡子回来了,也带回来消息:宪兵队司法官长着塌鼻子的阿部亲自升堂,判了田广昌输理。田广昌现正押在日本宪兵队大牢里呢!
田广昌与田锡根系同姓本家,是一个较殷实的人家。只是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因先添了子嗣都是女孩,后来终于添得一男丁,所以一喜之下就兴塘为志。可自打挑塘后,家道渐衰。阴阳董先生说,田广昌家开的是“败家塘”。
这口塘所以是“败家塘”,一是择地不利,土质疏松多沙,挂脚太大,积水自耗;二是塘面太大,挑的又浅,又不能深开,所以蓄水不足;三是好端端一片庄稼地,开掘成塘,水不能储,反减了田产;四是耗银太多,掏空家底。开了这口塘,不败待何。特别是为与孙家的一桩官司,打得后来钱财两空,元气大伤。如今平和日子没两年,晴空里起毛云,孙家非得要与他田广昌打官司,这家就只能见“破败”不见“生旺”了。
田广昌夫妻俩育有两女一子,两个女儿已嫁出,儿子田贵虽是十五岁的小伙子,可因老两口的过分呵护,落得不胜农活。家里薄产那经花销,田广昌刚刚教儿子做农活,如今一场官司身陷牢狱,那得顾及儿子长短。田广昌躺在阴暗潮湿的牢里,在严刑毒打几近昏厥中,于绝望里头脑里想到了孱弱的儿子。
田广昌被日本宪兵队司法官阿部以“刁民”为罪,指挥宪兵将他掷上天,掼下地,掼得田广昌大呼救命,之后又是一顿毒打。田广昌纳闷非常:宪兵队凭什么听了两人的讲理后就上来伤害他,而放走孙万昌呢!田广昌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想到自己没花银子。
既然被关押在牢,只有花钱啊!田广昌一想到家里的田地房产将被变卖典当,忍不住滴下老泪,可有了人才有钱啊,忍了吧!
田广昌妻子是一个瘦弱干瘪、老实本分、少言寡语、胆小怕事的女人,眼见丈夫入了大牢不得回来,急得两眼通红。听人说,宪兵队的人比阎王都厉害,不赶快花钱营救,还有活人回来么!
可怜一个老婆子那懂天路地道,不得已招回了女儿女婿出主意。两个女婿一听说这情形,就想到能通过游击大队,通过天长南乡李宝瑞乡长,通过孙树礼来影响,把这件事摆平。
“怎么能到日本宪兵队去讲理呢,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去了呢!”崇长青责备说。
崇长青的岳母抹着眼泪说:“那容人周旋呀!那小脚子女人急急如律令,你老丈人也是个忍不下气的叫驴子,被她一激就一块去了。”
“事已至此,只有快快营救吧!”
崇长青和他的大连襟叫吴山的紧张商议着,说是各凑一些钱,再加上所借利息钱,决定由大女婿吴山出面贿赂县城里宪兵队的“翻语子”王长洲,求得岳父保释出狱。二女婿崇长青决定再让郑维坚和吴广顺帮忙。最后,崇长青又要小舅弟去求天长南乡李宝瑞帮忙。
大女婿吴山为了营救岳父田广昌,将所集款项通过贿赂东城门把门的王二鬼子,联络上“翻语子”王长洲。
吴山到底是一个能说能笑很会挠痒痒的人。他见到这闻之已久的恶魔王长洲,恰如见了大朋友一般夸赞道:“听王二爷说,王翻语有苏子之才啊!在我们这一方真是有名啊!据说宪兵队长都上门请您出山做翻语,我想这绝不比诸葛亮差呀。照我看,苏子只有诗才,而无语才;诸葛亮只有计策,而无算策。大日本军队勇武非常,代替清人‘鞑子’,代替明朝洪武世家基业,这是世道定数,没有算策,死保‘阿斗’,终究没好果子吃的。”
王长洲想不到一个天长南乡泥腿子巧舌如簧,很是稀罕,便伸了头倾听,那吴山见王长洲这么感兴趣,又说了一大篇马屁经语,挠得王长洲心里直痒痒,最后说:“吴学究所请之事,我一定面奏日本宪兵队长阿部先生,片山队长,只是……”
吴山是个聪明人,知道意思,连忙说:“银子嘛放心,我回去就催办,即速奉上!”
王长洲听了,点了点头,说:“嗯,够朋友!”
吴山回来,将情况又添油加醋了些,特别是王翻语子对他的所谓“赞赏”出神地说了一遍,他的岳母释然说道:“阿弥陀佛!这才让我喘口气。夜里做梦,全是坏梦连宵啊!”
很快,王长洲又着大歪子传孙万昌老爷去。
孙万昌得到传唤,心下早已有了几分数,因为哨楼上家丁汇报说,近些日子田广昌家女儿女婿及亲戚串门,定是活动了。孙万昌与小脚太太商议带钱重贿之事。小脚女人听说又要钱,嚷起来。
“哪哪行啊,这钱又不是水淌的!”
孙万昌眼一瞪说:“戏台都被你搭起来了,现在怕花钱啦!有那么容易吗?现在就是拿银子铺路!”
小脚太太不敢言语,只有让管家李管家和孙万昌商量出钱事。
李管家摸了摸瓜皮小帽,小心地戴上老花眼镜,打开帐本,扒拉起算盘来了。只见他手指敏捷地在算盘上上拨下拨,左进右退,眼皮虽眯缝着,可眼光闪闪有神,神情非常专注,不大工夫,帐目出来了。
“现在帐上是退一上三了啊!”李管家意味深长地说。
“结存有多少啊?”孙万昌急于想知道。
“你也应该知道的。”李管家提示。
两人相对沉默好久,还是李管家开口劝开了:“现在是两难呀。看眼前的事情已到了足十要进一的地步了,再顾惜银子,那真是打错了一个珠子,白忙了半天的小九九。说是打这官司呢,银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依你呢?”孙万昌遇到疑难事有时爱向账房求卦。
“依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压上田地也要打,再说那田广昌的余数你是知道的,他是撑不下去的。就算两个女婿加起来,三一三十一的打,但又有多少力气呢。用不了多久,那田广昌也会自动收场的。”
“要是那样嘛哪就好咧!”孙万昌财主底气不足,试探着说。突然,他望着窗子叫起来:“谁在偷听呀?”
“老爷,是我呀!”窗外,孙树礼连忙接话,走了进来。
“你在外面干什么?”老爷很生气。
“想捎话给你呐!”
“不能进来说呀!”
孙树礼低下头,说:“田广昌大女婿说了,这官司最好别打下去了。两边耗银子又丢脸,何苦呢!”
孙万昌毫无表情的说:“嗯,知道了。”
孙树礼复又出门。
“瞧吧,这田广昌丢孬了吧!”孙万昌捻动胡须,有些得意起来,继而一转腔调,说,“可是,我这厢里没门!”
田广昌打官司身陷牢狱后,势单力薄的田家如下了霜一般。田广昌妻子晚上在昏暗惨淡的菜油灯下,补着丈夫的破衣裳,一声声叹气。
“这官司再打下去,我们家拖垮了不算,还带上两个女婿受罪,作孽哟!”
儿子田贵见母亲愁眉不展,问道:“要不,我去找郑维坚吴广顺去,让他们帮帮摆平这个官司。”
“郑维坚吴广顺那边早由你二姐夫说了,都说就是小脚子女人太坏了。孙老爷也是一时糊涂,被小脚子女人撺着不服气。你别费心。再说,只找他们,被日本宪兵队知道,栽我们家串通反日分子,那又是引火烧身。我看哪,还是再找李宝瑞乡长出面吧!人家好歹以前是乡长,现在也是日本宪兵队的乡长,多少有些脸面。”
“妈,可我从没说过话呀!”田贵有些为难。
“儿啊,妈是个妇道人家,嘴又拙,说不好话就办不成事。你也不小了,男子汉不立事算什么男子汉啊!”
“可是……”田贵眨巴着眼睛,望着母亲说,“拿什么做见面礼呢?”
“唉,还有什么呢,家里就剩下看得见的东西,就拎两只阉鸡去吧,说是表个意思,日后会慢慢报恩的。话要说好听些,知道吗?”
“可我听说这李乡长手爪子长着呐!”
“现在不比以前。现在是让他出面说句话呀,他也乐得有人记着他是个乡长呐!”
一个夜色浓重的晚上,田贵带着两只肥大的阉鸡,终于敲开了李宝瑞乡长家那老式紫铜包皮黄铜锁耳的大门。
老家佣收下田贵的礼物,并把他引到后进堂屋东首李宝瑞的卧室。李宝瑞五十开外,瘦高个子,水泡眼,身穿长袍,外加一件绸缎马夹,戴着瓜皮小帽,脚穿圆口布鞋,手捧紫砂茶壶,端坐雕花高背椅上。
田贵恭恭敬敬地请了声:“李乡长。”
李乡长正在闭目养神,他微微地点点头,示意田贵在一张小杌子上坐下,抬起头,慢慢张开眼,轻声细气地说:“你们田孙两家的官司打的不错嘛!”
田贵慌忙接过话:“李乡长,是孙家执意要打这个官司的。”
李乡长说:“我知道了。你家还想不想打官司啦?”
“乡长,我妈让我来,就是想请您老出面说话,让孙家别打这官司的。我们是小户人家,经不起打官司的。再说,还让日本人来判断,这是成心让人笑话啊!”
“唔,是吴山的主意,还是你母亲的主意呀?”
“他们都是这个主意。”
“好!”李乡长一起身,背着手对田贵说,“待我走一趟瞧瞧!”
李宝瑞对这场官司所以知道得如此底细,源于前几年他调停过这个官司。前天晚上,他又因请密见了郑维坚和吴广顺两人。
李宝瑞是脚踏三只船的人。为国府效力是他的本份和内心,因为他本人是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负责人,国民党员。可自从得了蒋介石庐山讲话后,特别是全民族抗日呼声的高涨,在共同抗日的大旗下,他不得不做出姿态,与郑维坚吴广顺地方抗日武装保持“盟友”的关系,因为国民党武装力量自打日军进驻天长城的一次交火后,已实际退出这天长城,留下所谓地下县党部也是挂个虚名,不敢作为。相反,郑维坚吴广顺领导的游击武装却极为活跃,经常骚扰日军,打击伪军,传递日军“扫荡”的信号,除汉奸,安民心。他李宝瑞不能不有所顾忌。在日本方面,他也惟恐有所怠慢,所以,日本人进入天长城的入城仪式,也有包括他李宝瑞在内的功劳。那一天,据说,李宝瑞手拿太阳旗摇啊摇啊,腰弓啊弓啊,脸笑啊笑啊,晚上出席完日本宪兵队的宴会回来,真是腰酸手痛,伸展不得。他让老佣捶捏拍打到下半夜。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很快就得到日本宪兵队任命的天长南乡乡长的称号。
他不愧是一只狡兔,三个方面都可以藏得他的身子。他的手脚也实在做的巧妙。对日本人,他明里是朋友,因为日本人势力大,形式上统管着天长县;对地方武装,他暗里交了朋友,外人看起来,他像是汉奸,但抗日的内情人知道,他又不是什么真心为日本人卖命的汉奸败类,因为他没有出卖过一个抗日分子。遇到疏漏,在日本人面前,总是勇于掌自己的嘴巴。
郑维坚吴广顺的密见,使他李宝瑞掌握了孙万昌起头打这场官司的缘由。原来,孙万昌夫妻俩是仗着仁和集日军翻译郑维武的力量,买通了天长城翻译王长洲。那天夜里,吴广顺还带给李宝瑞一张冬天打倒剥下的獾子皮,说是给李乡长做顶冬帽戴。李乡长满脸笑容,两手不叠地拒绝说:“已收过你不少的礼品啦。上前年的两张皮子还在呢。现在你是南乡的英雄了,我老朽再收你皮子,真是诚惶诚恐心有不安哪!”吴广顺笑笑说:“哪里哪里。一点意思表个心意。以后还希望乡长在抗日方面多多给予帮忙呢。一定得收下的,一定得收下的!”
未几日,一个晴朗的日子,正是家人大忙之时,暖风阵阵。在清明时节,荇秧播种,农人们都知道:一年之计在于春。田广昌妻儿起早摸黑忙农活,连吃饭也算着时间。
孙家庄园那一边,厨房间,掀起了争吵声。打官司的亏空,给下乡扫荡日本人税捐的银子,进帐的减少,国府和游击大队的捐献,还有地方上的地痞流氓的索要,使孙老爷心头绷紧了弦。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小脚太太也开始学会算计了,可她实在无他可算,只得算计着长工的嘴巴。小脚女人眼见长工开饭的当儿,大碗小碗穿梭往来的盛饭舀粥,就像吃她身上的肉一样难受,为此,她换了厨房伙计,让高二娘子煮饭,小脚女人一旁协助。这第一天第一顿竟引起了争吵,实在是不如人意。
田锡根老大田福昌是个直杠子,作为孙家种田师傅,一手好活计,孙家对他自然要优待一些,可这直杠子有话憋不住,说话还蹊跷,他手捧大龙碗,一边用筷子击碗,一边援引《十把穿金扇》中的戏文唱道:
数米煮粥啊稀溜溜,
我鼻子一吹啊两条沟。
远望像面团圆镜,
照见我师傅在里头啊!
曹德明,一个当年一担破被两个子女带妻子投孙家的穷汉子,也是孙家种田的犁田师傅。他是田福昌的干亲家。田福昌家的田宝生下时,依本地的风俗,图得日后生命安康飞升有时,特地结拜了高姓人家俗称做曹德明的。两家人碍于干亲,自然较为相投。这当儿,田福昌刚唱完,他便拿着大碗,一跳一跳地接过来唱道:
要问东家怎么克扣啊,
说出来让你们就好笑。
只为面子一道墙哪,
花了银子数不清哪!
“给我住口!”孙万昌老爷一声大喝,“有话慢慢说不行,非得闹呀!还有没有个规矩!”
孙万昌嚷罢长工佣人,踱到厨房里,眼见锅敞开,稀粥闪亮,他拿勺子在锅里搅了搅,泛出几粒米花,便转身对高二娘子骂道:“你这狠心奴,这粥就是你煮的!”
高二娘子嘴唇欲动,孙老爷忙说:“算了,下不为例,重煮!长工们先歇去吧!”
孙树智这时在哨楼上对下面的老爷高声嚷起来:“老爷,北乡李乡长来啦!”
孙万昌老爷“噢”了一声,对李管家说:“这李乡长今天到我门上有什么贵干吧?”
管家眼睛眨了眨,皱着小长脸说:“莫不是闲来无事演飞规吧!”
李宝瑞乡长长袍马褂,瓜皮小帽,骑匹小驴,悠然独自而来。
李宝瑞来到庄园小桥前,下了驴,整了整衣裳,挺胸候迎。
孙万昌迎出庄园门外,双手合抱,重重施礼。佣人将小驴牵至一旁牧青。
两人互敬礼仪后,孙万昌手一横:“有请光临!”两人谦让一会,一东一西,孙万昌与李宝瑞便并行经小桥穿大门迈向深宅。
二人正厅东西坐定,佣人高丫头已把茶奉上。
李宝瑞接茶在手,用壶盖儿轻拂两下茶水,浅浅啜了一口,品评道:“嗯,茶是好茶,只是……”
“乡长只管指教!”孙万昌连忙说。
“茶是好茶对不对?”
“哪里哪里,我们算是粗人,哪懂茶经呀!”
“只是茶虽良饮,奈何也分冷暖之性。虚寒之胃,隆冬之时,这茶算上金贵茗品,可碰上炎阳主道,必有暑积内滞,就比不上绿茶之用啦!”
“李乡长,茶经高深。咱土财主只是喝喝,喝喝而已。”孙万昌尴尬陪言。
“不提不提。”李乡长故作大量说,“我此次登临贵府,也是有话相赠啊!”
“李乡长有话相赠,我这就恭听!”
“古人云,送人良言,价抵千金啊!”李乡长用壶盖又拂了拂茶水,漫不经心地说。
“在下有数,自然知道呀。”
“啪”的一声,李乡长把茶壶重重掷在堂桌上,缓中有急,柔中有刚,斥责道:“什么有数!你当我李某人是来当叫花子,跟你要钱啊!告诉你,我来贵府,是半个子儿也不收,一个利儿也不图,只为本乡本土所有苍生和睦相处安居乐业!”
孙万昌知道自己弄错了意思,说歪了话,连忙说:“本田主有数,就是这个意思啊!李乡长国难当头之际,心里想着苍生,孙某人岂有他意啊!”
“唔!这么说,你是知道我来贵府的意思啦?”
“岂有不知岂有不知啊!”
“那就好,古人云,穷别犯急相,富莫显颠狂。我送你一句话,你听着,以财压人财必尽,以势压人势必失。你快快撤了官司,别再打了!别朝郑维武那里讨便宜了!大家看着呢!”李宝瑞说完,起身拂袖要走。
孙万昌见了,慌忙上前拉住李宝瑞的手说:“乡长,你别走。凭你说了的话,我孙某照办还不行吗!何必生气就走了呢!”他边说边给小脚太太使眼色挽留。小脚太太连忙颠过来,拦着李宝瑞说:“哟,乡长到我们这小门里来,还能锅背在脊梁上呀!停坐片刻,吃了饭再走不迟。你乡长大人的话,我们保证尊了还不行嘛!”
李乡长这才放出一点笑容来,语气也平缓了,说:“如果我说的话还能算话,这就比吃了九牛二虎一只鸡还叫人高兴。好了,这顿饭留在撤了官司后再吃吧!”
李乡长终于调停了田孙两家的一墙官司。
孙万昌撤回官司后,经王长洲的通融,很快被宪兵队批准出狱。消息通过东门看门的王二鬼子,传达到来城门边打探消息的吴山耳里。吴山听说了,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王二鬼子见了,歪着嘴讥笑道:“看你小褂子没领,乐的个样子,快回去带担架到宪兵队抬吧!”
吴山一惊,问:“不就是过了一回堂嘛!”
“过了一回堂?你以为日本人的大牢是闹着玩的?”王二鬼子看他不上的说,“告诉你,过日本人的堂就是下地狱一回!”
吴山听了嘴一咂,不吱声了。
田广昌两个女婿吴山和崇长青及儿子田贵带着门板担架从宪兵队大牢抬回岳父,尚未进家门,田广昌妻子和两个女儿就大哭着奔上来。
曹德明的妻子张秀英和女儿小花在一旁看到:田广昌浑身脏乱,头发黏结在一起,面目浮肿,只是呻吟,不省人事的样子。田贵一边哭泣,一边帮着把父亲从门板上抱到床上,两个女儿已端来一木盆热水,退出门外,田贵和母亲,解了上衣给田广昌一遍一遍轻轻擦洗,可田广昌一阵阵叫痛。田贵和他母亲一边擦一边哭。女儿在屋外将母亲换出来的脏衣服泡着洗着去晾着,大女儿还忙着下厨房调羹。
忙了好一会,总算停当。吴山捧来一碗熬红枣粥,让岳母用小勺子一下一下喂服下去,然后又着田贵去请薛郎中,最后,两个女婿各回家去不提。
乡里乡亲们先后来串了门,见此情此景,都生出怜悯和悲痛来。曹德明妻子张秀英甚至都随着田贵母亲一同洒下泪水。
“天下的财主心都狠哪!”张秀英感慨道,“我们本来哪会投了孙家呀!就听田锡根夫妻俩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财主都狠毒,说起这姓孙的财主还有点厚道,可投了他才知道,这孙老爷虽说的去,可他怎么做多是小脚太太的主意。这些年帮工当下来才知道,和以前的财主比起来,都是半斤八两呐!”
“他嫂啊,我们这家叫姓孙的这么一折腾,钱也光了,人也伤了,田产也被卖了不少,难起头啦!”
“他嫂唉,到底瘦马比狗大呀,家虽受挫了,可总不像我们家又要租种,又要帮工,活受罪啊!”
“我们家剩下的几亩地薄唉!”
“都算是穷人,在这世道也实在难啊!无权无势,全受人欺侮。上次仁和集日本鬼子又下乡,鬼子前脚过去,后面的土匪就趁火打劫,把我老娘家的衣裳家具,鸡鸭啊什么都抢走了不少,一只补了又补的锅,也被土匪甩在地上。风声过去,回家一看,急得我老娘都哭了。唉,这乱世里,我们可是倒了大霉啦!”
“他嫂啊,像我们这样的自苦自吃的人家也难呐!”田贵母亲叹气说,“日本人还没进到县城那阵子,政府说什么‘剿匪’、‘河防’,一年都要捐五六担稻子。日本人进到县城后,李乡长说是为表示良民的心意,又在我们家头上筹钱粮,送给天长城宪兵队,说是买安。孙万龙这样的地痞动不动张口要,差一个子儿也不行,这个活土匪,地头蛇,你也惹不起。还有每到收获季节,过年等,光蛋王三他们又要上门要个三斗五斗的。这还不算,去年过年杀了一头猪,自己还没吃完,夜里不知被哪个冒失鬼挖了墙脚,一个整猪偷个精光……”
田贵母亲说到这里,都有些哽咽了,抹了把鼻涕,又愤愤地说:“家里遭偷,还被人笑。他嫂啊,高二顺和高大顺都是一母所生,可人心大不一样啊!”
“这高二顺两口子不是东西!”张秀英也气愤的说。
“这夫妻俩虽是穷人出身,一点穷人的骨气都没有。我看了他们就作沤,哈着个孙家人跑前跑后的。”
“他嫂啊,你别生气,我都知道,他们就是这号人呀。你家跟孙家打官司,他竟人前背后说你家耍赖什么的,还说什么活该被日本宪兵队掼,都被我家侠子他大狠骂了一顿呢!”
“这高二顺也太嚼舌头啦!谁不知道,气死不告官,打死不告状呀!我们这些小户人家还能敢无理取闹,有意跟有钱人作对么!这道墙多少年来都是两家共修共有的,上辈人讲名誉,据说一直不争不吵。可害事也在上辈,他们没有留下一寸纸条,这小脚太太就仗着有钱不怕见官,我们家哪想到要见官呀,再说又都是宪兵队的人呢!”
说着说着,田贵已把薛郎中领进院子。高大顺妻子张秀英起身就要告辞,田贵母亲一把拉住,要把她带来的两袋精果交给她带回去。张秀英急了:“都是自已人,照说我要带只鸡来的,可圈门没关牢,被‘黄医生’进去拖走了两只,现在这点东西真是拿不出手的。”
田贵母亲忙让长凳,请郎中坐下。张秀英也起身拉过来她一旁玩着的女儿小花一旁立着。这薛郎中细细从脸面看到舌胎,又问了田贵在宪兵队受刑经过,大牢情况,这郎中听得神情竦然。薛郎中又号了脉,问了饮食便溺等,便下了药方,说道:“照此先服三剂后,我再视情形诊治。”还拿出一些药丸,关照所服事项等。田贵大姐已将仔鸡烧好,和米酒等放到桌上,等薛郎中用餐了。
薛郎中也未客气,就着烧生鸡,喝了两碗米酒,纳了“辛劳”,晃晃悠悠被田贵送出门外回去了。
出门不远,醉意沉沉的薛郎中被疯女人缠上了。“救救我的小桂宝,救救我的小桂兰啊!他们不回家啊!……”
田贵家经此一折腾,便露出下世的光景来了。一次,为给父亲抓药,田贵抓了自家的一只下蛋的母鸡,要上城去卖,走到半路上,倒马坎处,被追上来的孙树礼叫住。
“你叫什么叫,还想欺负我不成?”田贵冷冷地质问。
孙树礼尴尬一笑说:“田贵兄弟,我在你家附近听到你父亲的说话,还有抓鸡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们家肯定为抓药无钱犯愁呢。我一直想法泥补我个人内心的不安,所以见你抱鸡出门,我就尾过来了,想表示个意思。”
“哼,你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田贵轻蔑地说。
“田贵兄弟,我是真心不希望打这场官司的,可我那坏母亲,仗势欺人,容不得我说话呀,连我父亲也是被她怂恿着硬着头皮打的。”
“哪你现在就是来洗你干净身子的。”田贵两眼怪怪地望着孙树礼。
“田贵兄弟,你以后会知道李乡长出面调停的原因了。”
“这么说,还是你的功劳罗!”
“唉,我不想要这个什么功劳,我只想请你收下我的一点心意。要是你能看得起我这个兄弟的话。”孙树礼诚恳地递上一叠票子和几块银元,田贵看了看,没有接,转向径自走开了。
田广昌经薛郎中土方草药医治半年之久,方才免死,之后与人见面,总以“二世人”自嘲。
一个吉日良辰,郑富仁骑着一头小驴一路得得地来到孙家庄园。孙万昌与长子孙树仁呵呵出门迎接,家佣高二顺很快把驴子牵走牧青。小驴子尾巴甩来甩去,还打着喷气呢。
郑富仁穿戴整洁,脸上泽出油光,眼里溢出笑容,和孙万昌并肩边走向堂屋,边挥手描述托他的儿子作媒修书得讯一事。
“姑太爷呀,这件事真是勺子靠酒盅,一谈就成功啊!哈哈,前世有缘前世有缘啊!”
“还不是舅太爷辛劳嘛!”
“哪里哪里呀!”
“都是我管教不好,有烦舅爷呀!”
他们在堂屋里堂桌前分东西两席坐下。高二娘子很快就把茶水送上来。郑富仁还真是渴了,他一边吹着气,想尽快冷却茶水,一边又忍不住地嗤嗤拉拉喝,显得渴不可耐的样子。待他喝了几口茶后,他稍稍安定了下来,小眼睛对着孙万昌眯着说:“这件婚事我看可不能依着我们乡下土办法啦!”
孙万昌有些勉强地说:“舅老爷还不会考虑嘛!我们家又不是站在西瓜皮上的人,主要还是要一个面子呀!”
“不是说要你家贴钱哪!我是说在仪式上可不能搞什么八抬大轿,吹吹打打送到重庆啦!”
“什么?哪……”孙万昌惊愕了。
“你妻侄儿维武得到国军团长朋友的回信,说要他悄悄护送出日本人占领区,到国统区,他才好接应。”
“还悄悄护送出去,这不成……”孙万昌显然有些不悦。
“这没什么的,姑太爷别多心啦!送出去,二小姐不就成了军官太太了嘛!”
“可这……”孙万昌老爷犹豫了。
“可是什么?可这也是万不得已的事啊!姑太爷呀,你是什么脑筋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你还摆阔气耍威风不成呀!”
“我不是说要摆阔气耍威风,我是想有个明媒正娶的仪式呀!”
“明媒正娶?”郑富仁笑起他姑爷来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全要照谱子?这一路上你有多大牛逼!”
“唉呀,舅老爷。我是说,这个媒要有个三媒六证的,那才叫明媒正娶呀!我说正娶,也就希望这令郎父母有个命定的呀!”
“啊呀,姑老爷,你又胡涂了不是。这三媒也算有三媒嘛!我算一个,我儿算一个,再找一个不就行了。六证么,我看也有了,加几个抬轿的,也成!”
“什么,加几个抬轿的?”
“是啊,加几个抬轿的。”
“舅老爷,你不是说要悄悄的嘛!”
“悄悄的,那是出了庄园外的事啊!”
“这么说,从我庄园起身,还可以坐轿,吹打的呀!”
“那当然嘛!”
“这么说,还差不多。”
“那就这么着。来报报年庚,合合婚吧。”
“行啊。”孙老爷满意了。
孙老爷报了生辰年庚后,郑富仁又是掐指,又是默念:“二小姐甲子年十月生,十六岁,当属鼠。噢,甲子乙丑海中金,金命哪。这令郎今年年方二十又三,丁巳年六月生,属蛇。嗯,丙辰丁巳城中土,土命。亲家呀,一合就知道,百年好合。金土相生,福寿绵绵,别烦了,大吉婚姻。依女方六月十二月年庚,现在正到六月间,我看快快成婚。不然,夜长梦多,盐(言)多生卤,那就……”
“舅老爷既说了,反正我家二小姐迟早得嫁人,现在到了这步田地,唉,也只能这样了。”
“姑老爷一向开明,这就对了。剩下的就是择个好日子啦,请姑老爷取来黄历看看。”
“这就拿来了,看这初一初二都是好日子呀!”孙万昌对将要经过的日子也是以黄历为准,什么动土,远行,沐浴、剃头,出门办事等等等等,他都不敢含糊的,所以,日子是记得非常清楚的。
舅爷郑富仁拿过黄历找到六,在上半月里找了一遍,他最后还是停留在初一初二上,便说:“就以初二为正期。”随即,他又否定,说:“可这二,就是二心啊。婚庆之日不能用这‘二’呀,往下再看看。”
他眨了眨眼睛,往下细看,终于他看到了一个日子:“嗯,这初四日子不错,娄星造作,又逢开日。”随而,他又否定了所选,喃喃说:“不行不行,这大婚之日,得选个黄道吉日。看,这初十是个好日子,井星造作,又逢定日,除危定执黄,这定日是黄道吉日,就是这个日子了。”
“嗯,不错,舅老爷比我还周到啊!”
舅老爷经姑爷一夸,得意了。
“我郑富仁抵半个董先生呢!再看看十五十六日子吧。”
“十五日子不行,收日不吉;十六开日,又不是黄道日子。算了吧,还是初十好!”
“好,还是初十。”
“他姑爷你呀,我给你看的日子,还要不要再请董先生看啦!”
“不用不用了,不用再花丫子钱了!”姑爷非常高兴。
就在孙家二小姐谈婚论嫁的时候,孙家大小姐感到自己肚里像有生命在涌动似的。她感到了不安。她不知道三哥和四哥近来忙些什么,总是匆匆见面匆匆而去。她把情况告诉夜半幽会的田寿昌。田寿昌极力安慰她说会有办法的。田寿昌知道这事必须有孙家三少爷孙树礼的帮助。但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让郑维坚和吴广顺出面来跟孙树礼谈。
田寿昌找了郑维坚和吴广顺两个,把他和孙家大小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郑维坚听说大小姐已身怀有孕三个月了,吃惊地说:“这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啦!不然,会出大事的!”吴广顺笑着说:“嗨甚的,想不到你这田寿昌还真行啊你!”田寿昌尴尬一笑后,说,现在,这大小姐难得见一面,见了面真是悲痛欲绝。他要我无论如何要带她出去,离开这个家。
郑维坚说,这件事,对一个讲家规讲门风的老爷来说,是肯定不能接受的。二小姐的事让他觉得丢脸并进而影响到他的捐枪,乃至出人,现在出了田寿昌在他府里与大小姐的这种事,他一定会受不了的。吴广顺想了想后说,我觉得这事首先要取得三少爷的谅解和帮助,这是关键。吴广顺说他相信三少爷:他是一个识时务者,应该说是会成全这事的。为了解除孙万昌老爷上下的尴尬,入赘或迎娶都不会为孙老爷接受。三十六计走为上,只有在孙老爷一气之下,斥大小姐走出家庭时,让田寿昌带大小姐到西山去。届时天长南乡游击队部出一纸证明,请求给予帮助,在西山抗日武装留下工作,既可解除眼前尴尬,又可方便游击大队与西山抗日武装互相联络。
郑维坚让田寿昌回避一下,他召来了孙树礼。
孙树礼理着小分头,一身青色对襟衣裳,脚穿黑色圆口布鞋,他不知道大队长单独约他有什么行动,显得迷惑的样子。
郑维坚背着手在室内踱来踱去,好歹不说一句话。吴广顺也眼睛看着别处不说话。最后,他招呼孙树礼坐下,他也闷闷地坐下,与孙树礼靠了靠,颇费踌躇地告诉孙树礼,说是有一件需要正视和谅解的事。孙树礼不解地望着郑维坚和吴广顺,不说话。
郑维坚说:“本来,如果不翻过界限,继续下去,让大家来帮助,虽有难度,是可以有个圆满结局的。可是这个田寿昌,操之过急!咳,谁让是年青人呢,一冲动就做出了应该以后该做的事来。”孙树礼更加迷惑不解了。
“这件事,放在大城市,放在新潮青年,放在年青人眼里,也可以理解,可是我们生活里有年老的人,而他们也是我们需要尊敬和理解、关心和帮助的对象。我们不能不考虑到他们的想法啊!”
孙树礼眼睛连连眨动,不禁疑惑地问道:“我怎么听不明白呀?”
“这是特殊环境下很自然的事。”郑维坚说,“你知道田寿昌吧,都是玩友。可是这家伙还不老实,是缘亦缘,是劫亦劫,总之,他做下了这件事,首先要能得到你的谅解,还要有必要的帮助。不然,结局对双方都是残酷的。”孙树礼目瞪口呆,他张张嘴想说,一旁的吴广顺挥挥手,他又止住。
“田寿昌这家伙,一年前就与你大姐有了恋情,你知道么。这件事,如果放在门当户对的家庭,倒也顺水推舟,好事成双。可是一个是佣工,一个是东家的大小姐,这就有了很大的难度,而这难度硬是被眼前的事实拷打:你大姐已有身孕了。”
孙树礼听了,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急切地望着吴大队长,希望郑大队长能快说下去。
“如果这事还仅仅是双方爱慕的阶段,我们警告或劝止都能办到,但现在木已成舟了,我们怎么办?你大姐又深爱着田寿昌,毕竟现在加深了这种爱,结成了这种爱。”孙树礼寻思着不语。
郑维坚又说:“我和吴广顺都想好了,老爷和太太碍于面子,决不会接受入赘或出嫁的方式,因为这样,他会每天面对下嫁所造成的心里的委屈感。如果把大小姐和田寿昌轰出孙家庄,他于心不忍。我觉得如果告知老爷,以游击大队部的名义,派他们夫妻二人到西山抗日大本营去工作,那里比较安全,而田寿昌将是工作人员,他们就会好受些。”
孙树礼额上都冒出了汗水。他猛的一捶大腿,摇摇头说:“真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怪不得我舅舅过来给她提亲,她就是不答应呢!”沉默了片刻后,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办法已是最好的办法了,还有什么选择呢,关键是要把事情办妥贴。”
郑维坚说:“你现在是大小姐和田寿昌之间的联络人,又是影响你们全家特别是老爷和太太的关键人。现在是抗战时期,要化解我们中国人内部的矛盾,使坏事变好,好事更好。”
郑维坚说罢,招呼吴广顺走出门去,招呼在那边焦急不安的田寿昌过来。
田寿昌进了大队部临时工作室,见孙树礼坐在一旁椅上沉着脸,他有些羞赧地坐在门旁的一张方凳上。郑维坚用有些责备的口吻说:“还不感谢三少爷呀!”
田寿昌连忙站起身来,对三少爷双手抱拳,说:“三昌子对不起少爷全家,还望你多多谅解!”
“咳,事已至此,说有什么用呢!”三少爷显然不再执着于此了。他看看吴大队长,对田寿昌认真地说:“我所希望的,是你能善待我大姐,她毕竟从小没有吃过苦,在以后的日子里你要多担待些!我相信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你既娶了她,你就应该为她付出应该付的一切。现在是乱世,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你回来不回来也不知道,反正我不会把大姐忘了的,家里的一切我会照顾到的,但眼前一段路,还要你们走,你知道吧!”
“我知道。”田寿昌也很认真地答道,“我会为我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我以前动机不纯的话,那么现在,在游击大队里,泡了这么长时间,我也懂多了,知道家之上还有国,如果能把立家融在保国里,那才能获得一个人的幸福。”
“你能这样表示,我就放心多了。”孙树礼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他说他家里上下的事,他一定会全力地去做,当然不会让这桩婚姻被拆散。郑维坚和吴广顺握了握孙树礼的手,最后再三叮嘱,要他注意方式,把握时机。
三少爷上了楼上大小姐的闺房里,只见大姐静静地端坐在窗前。她对着窗外发愣,一脸的忧愁。她见弟弟贸然进来,有些惊愕,轻轻地问:“三弟,你来有什么事吧?”
三弟有些瓮声瓮气地说:“你应该知道。”大小姐脸上飞红,低着头不言语了。
三少爷背着手,在大小姐的闺房里踱来踱去,梳妆镜里的三少爷一脸烦忧。他还不住地咂嘴说,事情已经发生,你又与他割舍不开,这件事藏得了初一,藏不了十五,要不是田寿昌出面请人传到我,我还蒙在鼓里呢!大姐呀,你好胡涂呀,有了两年多的关系了,都到了出洋相的时候了,你不好跟父母大人说,也该跟兄弟姐妹们说吧!
三少爷踱着步子,在镜里他发现大小姐用手绢抹了眼泪。他知道现在不是责备的时候,连忙说:“大姐,既然木已成舟,你也别伤感了,气坏了身子,更不好啊!我们已经打算好了,父母大人一时肯定容不了眼前的事。我们游击大队的大队长郑维坚,就是舅老爷的嫡侄儿,不过现在他们是水火不相容的两路人,还有吴广顺,他们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天长南乡游击队的名义,把你们派往西山抗日大本营去,算是联络员的身份,在那里工作,这多少要好些。西山抗日支队是有固定地盘的,比较安全,就是生活清苦些,挺挺就过去了!”
大小姐犹豫良久,未置可否。三少爷急了,说:“摇头不算点头算,你得表个态呀!”大小姐缓缓地说:“我们到那里做什么呀?”
“肯定有事情做,部队上事情多着呢!”三少爷很果决,又说,“不过,到那里你要放下大小姐的架子,尽量学着做。生活上要艰苦些,不能希望跟在家里一样,让人服侍而不做事。不管怎么说,那里是正规的抗日部队,你好好工作,相信人家会好好待你的。”
大小姐两眼巴望着三少爷,说:“三弟,这件事,你可要替我做主呀!”
“这个你放心,毕竟是姐弟一场嘛!”三少爷说,“你能有决心和田寿昌出走,我这就给父母大人把这件事公开下来,你要挺住。父母大人听了肯定会大发雷霆的,但虎毒不食子,就算他们要拿家法治你,也会有人同情有人说话的,选择了这条路也会为他们二老接受的。关键是要挺住。”
大小姐点点头,又望着三少爷说:“三弟,你要替我做主呀!”
当三少爷当着全家上下的面公开了大小姐和田寿昌的私情时,全家一下子像炸开了锅。老爷气得胡子直动,小脚母亲急得直跳脚,大少爷孙树仁恼得满脸红胀,阴狠地说要宰了田寿昌,二少爷孙树义僵着脸,骂田寿昌不是东西,只有四少爷和五少爷显得略为平静,因为毕竟年少,有些惊恐不安,望着二老不说一句话,三小姐和四小姐伏在八仙桌旁一动不动。
“这个小放牛的,心眼倒不小,都敢打起东家的歪主意来了。我要冲了他的家,把他撵到东海里去呢!”孙老爷咬牙切齿。
“告诉了他舅老爷,让郑维武在宪兵队奏他田锡根家一本,说田锡根纵子作恶,强奸民女,叫他吃官司,不得好死!”小脚女人气汹汹地说。
“是个主意。”孙树仁微微点了点头,说,“可是这一来怨声太大,再说,这田锡根家虽是穷户,到底枝叶茂盛联系广,怕不好收场呀。所以一定要想好办法。”
“什么办法不办法,就照我说的做,把他田家杀个猫狗不留一只!”小脚女人阴险地说。
“哼。还能再依你?”孙老爷阻拦说,他要小脚女人上楼去跟大小姐说说,看大小姐的态度后再作定夺。
小脚太太到楼上先是气鼓鼓地责骂了一回大小姐有失妇德,有辱孙家门楣。大小姐哭了,她又心软了,便软软乎乎地说你要早知道哭也不该做这事,害得做父母的没面子。接着,小脚太太说要把田寿昌告到日本宪兵队去,小姐更加放声地哭,不停地哭。接着小脚太太说解决了这田寿昌,还怕找不到比田寿昌好的人家呀,大小姐愈加放声哭。小脚太太为难了,问她怎么办。大小姐嘤嘤地哭着说,她这一切也是缘分,要是田寿昌有个长短,她也不过了,呜呜地哭得很伤心、很无助的样子。
小脚太太急得直跺脚,说:“那田寿昌不过是我们家的小放牛,他有什么值得你一个大小姐上心的呀!你个傻姑娘,你让人家笑掉大牙啦!”
大小姐在床上滚了滚,又哭起来,整个的一个泪人儿。
小脚太太又说,你嫁给他,没田没产没家私,你以后过的是石灰炉子里的日子呀,到时候家里不管你,你可别后悔呀!大小姐且哭且说,日子不好过我认了我服了我不后悔!小脚太太跟大小姐谈到半夜,也没指望听她合母亲的主意,只好回到堂上。
小脚太太上楼劝说大小姐的时候,孙老爷让五个少爷拿主意。四少爷五少爷一言不发;大少爷坚决要告到宪兵队里,法办了田寿昌及全家;二少爷则说只要教训田寿昌,不必殃及他家,他的理由是田锡根是个老实讲规矩的人,只是家门不幸出了逆子;大少爷和二少爷的主意都是割爱另许。
三少爷看看哥哥和弟弟,缓缓而冷峻地说:“如二位哥哥所说,就是把这件事当强暴待,可既成事实谁也不会相信的。这么久了,没有感情会捂到现在吗!要是毁了田家,治了田寿昌,这埋下的是恶根结的肯定是恶果,再说现在是抗战时期,抗日武装和日本鬼子在拉大锯。有理不向中国人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日本人讲,分明是借着郑维武的势力,有朝一日就会背骂名,所以这是下下策。”
孙老爷问他有什么好善后的办法。三少爷说,留在眼前浑身不自在,也尴尬,又下不得歹毒,只有放走为上,让外人觉得我们孙家不容这种事。我们也挣回不少面子。
“哪大小姐怎么办?”老爷问。
“自然让她一块走啦!”三少爷说,“只有让他们双双远走高飞,对外都是好说话的,说我们孙家是开明的人,不把事情做绝了。”
孙老爷说这不等于把亲骨肉往水火里推呀!三少爷说,这乱世里,到处没活路,到处也有活路。要是能通过关系让他们到西山抗日部队去服务,也算落得走了一步奇子。几年而后,混得好回来也风光,混不好,量他们也不会回来。再说女生外姓,总要嫁出去的。
正当老爷和大少爷二少爷问有什么办法时,小脚太太从大小姐那里下来,推门进来。
“咳,这个呆头鹅,生就的穷命,她一个膀子挽十二个讨饭篮子她认啦!我说本天书也说不通她啦!”小脚子太太摇摇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显得一脸无奈,“她死活跟定了小放牛,棒打不散啦!”
孙老爷和几个少爷相对无言,叹了一口气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只有按三少爷的办法啦!”
老爷问三少爷有没有把握到西山,三少爷还没开口,大少爷忙说:“干脆到仁和集,维武表兄又是日本人的翻译,让他找路子到远处去。”
孙老爷连忙摆摆手,说:“让大小姐到日本人那里去,这是人话吗!这日本人给我们的伤害还小吗?简直就是骗钱劫色的魔鬼!”大少爷不吱声了。孙老爷说,不管怎么说,投到中国人那里合情合理,我也多少放心一些。日本人能统治中国几年呀?今年茅厕仙姑又说了,鬼子在我们中原只有八年阳寿。也不奇怪,国军就甘心被打跑了?中国人就甘心被日本鬼子统治下去了?
孙老爷和三少爷商量将大小姐和田寿昌“轰出”天长南乡到西山去的办法。三少爷说,郑维坚和吴广顺都是直爽肯帮人的人,再说都是抗日的武装,不会不好协商的。孙老爷说,那么这事就着三少爷去跟郑维坚吴广顺办了。如果办的好,他要感谢这两个人。
在郑维坚吴广顺等人的安排下,由货郎老杨作引导,把田寿昌和孙家大小姐送上了西山。这天早晨,孙家大小姐从庄园出来,虽说因孙老爷负气未能亲自送出庄园,但他还是叮嘱小脚子女人,出了两只脚力不错的大黑驴子,算是远嫁的陪礼。
“唉,不管怎么说,这女儿总是我们的心头肉啊!”
孙老爷对太太说,显得一脸的无奈。为了路上安全,孙老爷关照小脚子妻子给女儿多带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也可让大小姐到了西山有个支撑。陪嫁的礼物里,还有一只孙老爷当年上扬州时买回的一只真皮衣箱,箱里还有用绸布包了又包的银元和首饰。大小姐对着堂前大高椅上有些失落的孙老爷三跪九叩后,又和小妹及兄弟们凄然告别,泪水涟涟地随她的三哥走出庄园吊桥外,各各骑上大驴出了庄园,消失在小脚子母亲和孙家上下的视线外。
田梅昌和田家一家人目送三哥和三嫂很远很远后,回家的小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她真的羡慕三哥和三嫂的大胆追求。热血在她年轻的身体里越发奔涌开来。
“咚咚咚!”“磨牙糖喽!大姑娘小媳妇针头线脑喽!小娃子彩球响铃磨牙糖喽!”
孙家大小姐和田寿昌去了西山。货郎老杨又回到南乡来了。
在那棵老剌槐树下,老杨停下货郎担子,对着跟随而来的孩子们,还有庄上庄下的老人妇女们,还有得闲感兴趣过来的孙家长工短工们,举起手里的货郎鼓,上上下下一气猛摇晃后,从货郎担里取出水葫芦,啜了一口润了润,清了下嗓子,说道:“当我得知田寿昌和地主家的大小姐双双私奔时,老少爷们哪,我真的好感动啊!人生世上,爱情婚姻是前世命定、今生自由可求的事情。任何力量都不能也不该阻拦这美好向前的追求。好吧,这回我说个《月老的传说》,诸位可仔细听了: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哪,有个青年人经商路过一座叫南山的脚下。那天天色已晚,一轮皓月已在东天升起,虽是夜晚,恍如白昼。那山很幽静,恰如纸上泼墨,那树更苍郁,冠盖亭亭如伞。
这个青年商人走了一天,已很疲倦,他下马走着,正想就近找村庄投宿歇息,忽见大树下坐着一个老人。这个老人面目和蔼安详,一对寿星眉环曲而下。在他的面前,是摊开的一个长长的簿子。看那老人,像是正在专心查阅什么似的,一页一页地轻轻地翻过去。
这个青年人勒马驻足,一瞥之间,恍忽看到上面写着一对对男女姓名及地点。青年怪异不小,就小心地问老人,说是老人家呀,您这簿子上记着这些男女姓名和地点是什么意思呀!
老人抬起头来,慢慢看过面前的来人,和善地说他是月下老人,专为世间男女成全好事的,这个簿子上记的就是世间男女百年好合明细。
青年人越发惊奇,就走上前去向月下老人求教说,您老能知道我未来的妻子在哪,青春几何吗?月下老人笑眯眯地说是这个不难,就展开簿子细细查开。顷刻工夫,他就查到。月下老人告诉他说其妻在一个叫北海芦荡的地方,就要出世了!说罢,月下老人就一合簿子不见了。这个青年人很感奇怪,半信半疑地走开了。
这个青年人懵懵懂懂地走了一夜,也没个地方投宿,忽听远远近近的公鸡喔喔喔地叫起来。他一摸头,自己原来竟倒在一棵大树下睡醒了。旁边的驮着货物的白马在悠闲地吃草呢!昨夜发生的一切是那么明明朗朗的。他来了好奇心,打算非弄个明白不可,碰巧他正要经过北海,就朝哪边去了。
他牵着马悄悄来到北海一个叫芦荡的地方,明查暗访,果然有一个妇人正在临产。他停留下来观望几天,这妇人还真生下一女。青年人默默记在心里,想:我这么大年龄,而妻子竟才生下来,我驴年马月才能成家呀!很为不快,悻悻地走了。
几年后,青年人经商又路过此地,他想见见此女模样。这女孩正在荡边玩耍,貌很平常。他老大不快,见旁边有一剪刀,一气之下就拿起剪刀朝女孩投去,正中额上。女孩大哭,他慌忙逃开。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个青年人成了壮年人,依然孤身一人在外闯荡经商,可是生意并没有使他发起财来。他就跟水上一路人做起了生意。
这水上一路人正是被官府通揖的所谓贼人。他们占着水泊中间一块地盘,发展割据势力,不断截掠官府来往船只。官府剿不灭他们,就采取禁运的办法,不允许有任何人跟这些官府通揖的贼人做生意,特别是大盐、粮食之类生活必需品。可这个壮年人为了发财,竟冒险跟贼人来往,这一次正被官兵逮个正着,向他追杀过来。
他慌忙弃了白马,逃到一处芦苇荡里。正当官兵围紧,这壮年人走投无路之际,芦苇荡中飘出一只小船,上有父子二人。他们见这壮年汉子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向他们跪地求助,心下一软,就把他急拉到船上藏得严严实实。
官兵来查,老人冒死骗过,这个壮年汉子得以活了下来。
由于官兵追查太严,这壮年汉子一直不敢下船,便在船上一过数日,慢慢地便与这船家姑娘有了好感。
这个船家老汉,几年前才死妻子,现止有父女相依为命,便有意招婿圆家,见眼前这壮年汉子人长的还耐看,性情又好,便有些意思,只是不便说出。
这船家女如今已出落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了。她情纯似水,百般温柔,又做得一手好菜。这壮年汉子天天有鱼虾等美味下酒,非常满足。他想到半生经商做买卖,凶险无常,多少次赚而复赔,又常遭劫掠。面对这如画的水乡风景,便有几分安享天伦退出江湖之意,便越发与船家姑娘眉目传情起来。
船家老汉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就在一个晚上酒过数寻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成就了他们的姻缘。
船上姑娘平时为遮阳挡日,不是戴竹笠,就是束头巾,所以外人只能看到一只圆脸,到了大喜之日,这个壮年人在洞房里慢慢地掀开妻子的盖头,刘海一晃,便现出额上的一道大长疤。
这个壮年人一惊,问及原因,妻子如实相告,说小时候不知被谁用剪刀刺破,一直不知其人。壮年人便承认是自己所为。随即,他又叙及当年月下老人那婚姻簿一事,夫妻俩真是又惊又喜啊!
此后,船家老汉去世,这对夫妻便漂在水上打渔为生。现在,我们天长一带老百姓不是还说嘛,是婚姻雷打不散,婚姻簿子里早定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