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佘浩启的丧事办完之后,荣福娘病了。头晕发烧,四肢酸软。她以为不过是伤了风,过几天就会好的,也没再意。只让荣贵到圣佗家拿了几片安乃近吃着。孩子们——荣福、荣兰、荣贵、荣梅、玉秀去上工了,荣喜、荣发、荣祥去上学了,六儿荣庆也出去玩耍了。他们都走了之后,她强挣扎着起来,收拾收拾家务,还要给孩子们做饭。从浩启病重到现在,悲痛、发愁、操心、劳累,没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没安安稳稳睡过一回觉。前几天冷风刮起来,也没顾得上往身上添衣裳,几下里夹功在一起,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何况她本是个单薄瘦弱的人。其实,浩启得了不治之症的这两三年里,她时常心燥气闷,愁苦不堪,再加上劳累过度,使她的身体犹如风蚀的蜡烛,迅速消矮下去,瘫塌下来。唯有她那颗屈强的心,使得她咬紧了牙支撑着这个家。

葬礼过后的这几天里事情也并不少,第三天是圆坟的日子,荣福带着弟妹们到爹坟上再次祭拜,把坟再添一添土,堆得圆一些。第四天便是十月初一,农村风俗是给鬼送钱的日子,过两天又是七日。过后又是七、三七日,直到五七日。亲戚们,按规矩来往不断。

荣福娘在这些日子里,虽没有到队里做工,可是在家里强撑着病身子也没闲着。原说是伤风了,吃了药倒是不再发热了,可是这些日子一直头晕,四肢无力,即使坐在那里做些针线活儿,也觉得胳膊酸沉,好像连根针都拿不动了似的。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把手放下来,搁在腿上歇一会儿,头也无力地仰靠住墙,几缕花白的头发从额角散落下来,遮在脸前,手已懒得将它们捋到耳后,她呆呆地,眼睛没有任何意义地直望着某处。每当这时她的思绪就会抛开时间,飞向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想起孩子他爹在世时的光景,她就这样呆呆地想着,忘记了现实,忘记了痛苦,忘记自己,那神情中就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中小女孩划着了火柴后看到了幻影。忽然,她想起丈夫死了,刚刚给她办了丧事,她的泪珠又从眼里滚下来,晶莹地挂地腮边,悲哀与痛苦塞满她的胸腔,使她压抑、沉重,透不过气来。“娘,我饿了。”往往是六儿的声喊,才使得她从梦境般的回忆中回到现实里来。眼前活蹦乱跳的六儿、刚娶的媳妇、懂事孝顺的孩子们,使她记起自己还有满身的责任,无论如何也得咬着牙把这穷日子往后挨,对得起他们刚死不久的爹,对得起佘家。

荣福娘从小就是个性格十分要强的人。她未嫁时有一个好听的名子,叫张桂珍。她的父亲曾是个大地主,家有几十顷好地,是这一带的富。张大地主的嗜好就是娶老婆。他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张桂珍的母亲,在没死之前,大地主就有两个小老婆。原配夫人丢下年幼的桂珍早早地一死,大地主又娶了两个小老婆。财大气粗的这个大地主,命里却儿女稀疏,除了他的原配给他生下了桂珍这么一个女儿外,其他的四个小老婆没一个再给他添上一儿半女的。桂珍母亲死后,她姨娘怕她受后母们欺负,把她接到自家住着。她的姨娘家也是家有良田的富户。张大地主自知无后,吃喝玩乐,任意挥攉。等抽起了大烟土,便把小老婆一个个地卖掉,把剩下不多的家产都抽进鼻孔里去了,还没等到打倒地主分田地的时候,这个大地主就把家产抽光了。没了白面,那还了得,竟活活把这个大烟鬼给瘾死了。据说大地主死后,身上没了一点儿肉,如一具风干的骨架子。谁能想象得到,这副瘦干柴曾经是个吃得肥头大耳的大地主呢。张氏在她姨娘家的帮助下,为她爹买了口棺材,尽了孝道。后来就一直住在姨娘家,姨娘家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虽说姨娘待她如亲女儿一般,可她自知自己的身世。外面性格温顺贤惠,内心却十分要强,她这个本该娇滴滴的地主大小姐,却没有一点富贵人的气息和脾气,在姨家做的活计样样比表姐们好。

十七岁上嫁给了佘浩启,与浩启一起劳动一起吃苦,为佘家生儿生女。穷困的生活,孩子的拖累,已使她觉得人活着的艰难,男人的一病一死,又把她的精力耗尽。这些天来,她明显地削瘦,脸色蜡黄,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

她一直想着,丈夫七七日过后,自己这病好了,要重新支撑起这个家,带领孩子们勤恳劳作,把家守业,好好过日子,拉扯他们长大。谁知一个多月来,她的病不但没好,反而又重了。有一日竟坐下去便不能起来,一起来就天旋地转,走路都得扶着墙,双脚往前搓着挪动。要不就得拄着棍子,好像不抓住点什么,人就轻得要飘到空中去似的。她咬紧牙关,用最大的毅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心想,咋成这样了呢?莫不是孩子他爹在空中招我去吗?她心里说:“浩启呀,难道你不为咱们的孩子们想想,让我也撇下可怜的孩子们跟你一起去吗?我不能去,六儿还小,我要把他拉扯长大。”她想着各种各样不能死的理由来给自己增添着顽强抗挣的力量。但是,她又怕万一自己撑不住,老天爷不顾惜她的所牵所挂,让她做出无奈的选择......她不敢想下去,那会使她心如刀绞。

这几天,张桂珍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象酥了一样的疼痛,实在连一点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时而觉得身子要压塌坑似的沉重,时而又觉得脑袋象挂在半空中飘忽不定。她猛然有了前几天想到过的那一种可怕的预感,她想是不是应该把该说的话对孩子们说一说,万一,……急急忙忙地走了,孩子们不会慌张害怕得不知咋办。

P天傍晚,孩子们都在家,她躺在炕上,显得好无半点力气,慢慢地说:“梅子,你抱着六儿和喜子、四儿、小五先出去玩一会儿。”

把他们支走后,她说:“福儿、兰子、秀、荣贵,你们过来,到我身边来。”

他们四个人凑到她的身边。她看着孩子们说:“你们的爹走了。今后,咱们这个家就要你们几个大的来支撑了。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往后要一条心地把持这个家,谁也不能使小性儿,耍小孩子脾气。大的要让着小的。我们虽穷,可都要长志气,不要让人家笑话咱们家的孩子,大人没了就没人管了。

他们听娘说这些话好象临终嘱咐一样,从眼睛里都泛起了点点泪光。荣福点着头说:“娘,我们都知道。”

他娘又说:“福儿,你听我说。我这几天躺在床上想好了。我这病——她说出这个病字,好像确定了自己会因了这病给孩子们诀别似的,所以顿了一下,心口有点堵得慌──我这病是一时好不了的,还不知将就到啥时候才能到地里做活。往后这个家我就先交给你了。荣福呀,你人也不小了,也娶了媳妇,也该学学咋着过日子了。秀──她把目光移向荣福的媳妇玉秀──也个好孩子,来到这个家受苦了。我不能多给你啥,只让福儿多疼你吧。你的这些个弟弟、妹妹们,他们都还小,往后,有啥事你尽让着他们,他们有不对的地方,你尽管吵他们。”她本来想说,我死了之后,弟弟妹妹们的穿戴就多承你奉转了。可是,她不想说“死”,她怕自己说出来,会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过门才半年的杨玉秀听了,害羞、悲伤、激动,交织在一起,表决心似地说:“娘,您别说了,我和弟弟妹妹们会好好地过日子的。”

“这就好。我这里有三十我块钱,咱们家现在就这些钱了。我心里盘算好了。她从破袄下襟不知那一个窟窿里掏摸半天,拿出一个小布卷,拉过荣福的手,按进他的手里。说:“福儿,这是三十几块钱,给你。咱们家现在大小十口子人,自从你爹死后,这一个多月,我们家的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该籴些,该借些,你看着安排吧。我手里还剩下几块钱,你们兄弟姐妹八个谁该添的,谁该补的,我自己还能张罗。”她停了一下,好像要攒些说话的力气。“你们几个大的都记住,要用心把持这个家,尽力往好日子上过。福儿,往后,有啥事,多去找你大舅商量。和街坊四邻好生相处,谁家有事,相帮着些,千万管教着兄弟们别惹事生非。”

他们几个眼含泪花,荣福说:“娘,您别多操心了,我和弟弟妹妹们一定把您照顾好。”

“我不要紧,我只盼着你们齐心过日子。”

“娘,我们都记着您的话。”

荣兰扭过头去,已嘤嘤啜泣。

“好了。兰子,别哭。去把梅子他们找回来睡吧。”

荣福走出屋外,眼泪滴滴嗒嗒掉下来。

荣福担心他娘又得了什么大病,连忙把老医生李明珍请来。李明珍号了一会儿脉,对他们兄妹说:“身子骨太虚了,我看是她这些日子心里过于悲伤,气结于心,再加上身子实在虚弱,头晕无力,因此难以稳神。少做些活,少操些心,静养些日子慢慢就会好的。如能吃些药补一补更好。”

荣福娘听了老中医李明珍的诊断,也卸下了随孩子他爹升天的担心。李明珍走后,荣福要去抓药。她说:“福儿,你不要去。人家老医生没说非让我吃药,我不吃药慢慢也会好的。你们不要为我多花那份钱。我知道将就自己,你们别为我瞎担心。”荣福不听,跨门出去要抓药。她急了,说:“福儿,快回来。你不听娘的话,这不是招我生气吗?你就是抓回药来我也不吃。”荣福无奈,回到她的身边,喊一声“娘──”,那眼泪扑簌簌地滴个不住。几个弟妹也哽哽咽咽地抽泣起来。荣梅抱着小弟荣庆,哭得更是伤心。荣庆拿脏希希的小手替她揩眼泪,说着:“姐姐别哭,姐姐别哭。”

荣福娘眼噙着泪花看着孩子们,爱怜伴着心疼,急着说:“你们这是干啥?都不许哭。”他们见娘生了气,一个个都忍着悲声。她放缓了语气,无限疼爱地安慰孩子们说:“娘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为了尽快结束这悲伤的气氛,她催着孩子们都赶快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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