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抵达布拉格的时候,正是早春。这座古老又荒凉的城市带着中世纪以来的寒冷,混合着湿润的空气,正催生树叶发出新芽。古堡环绕的广场上,芥末买了一小包饲料,有一搭无一搭地喂着鸽子。芥末甚至开始感谢经纪人了,他是对的,离开得越久,越远,就越平静。他开始穿黑呢大衣,挂驼色围巾,渐渐把那古板的蓝色制服藏在记忆深处。在一个人的旅程中,他感到了久违的友善和平等。唯一的缺点是,他必须学会选择性忽略,否则每个目的地的真相都将将他摧毁。经纪人特意连善后工作也不要他做了,而是自己亲自出马解决,这样芥末就能更快地从任务中抽身。这是逐渐适应工作的步骤。
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叫做克拉克的秃顶男人,做些收购倒卖假药的生意。赌徒的冒险精神让他在其他人都收手不干的时候,做起了黑帮的买卖,包括收购特定的药品用于后期某种目的加工提纯。这与他卖面粉药丸谎称减肥特效药十分不同,但是,克拉克声称只做老本行,收购来的药做什么用他一概不知,倒也躲避了不少麻烦,赚了许多钱。但是这种赌徒精神这次把他逼入了绝境。得知黑帮的加工窝点被端,擅于投机的克拉克立即把货物转卖带着钱逃跑,本以为黑帮自身难保,却一路被从波兰追到了捷克。
不过,他已经搞定了去牙买加的机票,为了这张机票他已经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停留了三天的时间,今晚一过,克拉克就将拥有大把的自由,和足够挥霍十几年的金钱了。
如果不是情报上写得清楚,芥末不会想到在这条没有名字的小街里面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家高级酒店。从pikosaplaza开始,从东向西数的第三条街就是。芥末在酒店对面的青年旅社里住了三天,观察对面酒店的情况,摸透了克拉克的行踪,第四天搬进了酒店。
这是间度假酒店,主楼呈loft结构,芥末端着一杯咖啡在露台上看报纸,直到克拉克回到酒店。芥末好整以暇地喝完咖啡,把报纸折起,轻声与对桌的女士道歉,便吹着口哨溜进楼道。克拉克特意选了一间远离防火梯而又不在楼道尽头的房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芥末甚至都没费力假扮成服务生。
克拉克从电梯出来,四处观察确认没人之后,便迅速躲进了房间,四下里查看一遍,没有任何异状,他一直提着的心落下一半。这是最后的晚上了,他好像已经看到自由的人生和大笔的金钱在向他招手。克拉克走进浴室,查看三天前被他用手铐铐在这里的小女孩。小女孩缩在冰冷的地上昏睡,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本来应该杀死她的,带着她跑路实在是个累赘,可是一旦杀了她的话,黑帮会比狗都更先嗅到凶案的气息,进而发现他的行踪。
带着她逃跑是一场赌注,赢了,大吉大利,输了,至少有这个无辜的女孩陪自己一起死。不能亏,是克拉克的人生信条。他已经忍耐了太久,久到随时都会崩溃发疯,今天终于可以杀了这女孩,因为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克拉克抬起小女孩的下巴,在杀死她之前,克拉克有个更刺激的念头。捏着小女孩的脸,克拉克无法理解那个妖艳的妓女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儿。唯一的优点,就是年纪足够小,他还从来没有试过这么小的。邪恶的笑容在他脸上展开。被堵住嘴的小女孩稍稍恢复了意识,她惊慌地开始挣扎,徒劳无功,手铐撞击淋浴竿发出一串慌乱的响声。克拉克担心水管的传音效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怒火中烧,一个巴掌扇过去:“给我老实点!”
女孩眼冒金星,嘴里发咸,她硬撑着不要昏过去,瞪着克拉克,这是她唯一的反抗方式了。但女孩同时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面无表情地站在克拉克身后,女孩以为自己看见了死神。原来将死的人真的会看到死神,原来我这样的人死去真的只能下地狱。女孩自嘲地扭曲着表情。
克拉克不自觉地顺着女孩的目光回过头去,只看到巨大的银色枪口指住眉心,伴随着消音器轻微的震动,克拉克死前的表情定格于难以置信的状态。他似乎无法理解这个黑衣人是如何进入了房间,明明自己已经仔细地查看过的。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芥末简明扼要地在他的心脏又补了一枪,克拉克在冲击力的作用下向女孩的身上倒去。
女孩被溅了一脸的血,尖叫着想躲开却无法动弹,嘴被堵着声音也无法发出。克拉克沉重的尸体压在女孩的身上,女孩吓得大哭起来。
芥末有点迟疑,其实在他走进卫生间看到竟然除了目标外还有别人的时候,就愣住了。他没想到经过三天的严密监视,居然还会有自己没注意到的变数,更想不通一个逃亡分子为何会带个女孩在身边,因为情报上并没有“人质”这样的信息。但是这短暂的犹豫立刻被专业的冷酷所取代,确认了目标的脸无误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脑袋一枪,心脏一枪。任务完成,但是这女孩……
“清除一切的旁观者。”是经纪人给芥末的忠告。如果说用钱买命是芥末能接受的底线,显然干掉这个几乎快要死掉并且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小女孩落在了他的底线之外。芥末并没有多余的思考,枪口指向了小女孩。
小女孩彻底被吓呆,忘记了哭泣,一动也不动。铿的一声,子弹击碎了手铐的锁链。“Go.”黑衣死神简单地说了一句。
芥末旋下消音器,把枪重新塞回腰间,打开门离开。如梦方醒的小女孩死命推开克拉克的尸身,扯掉嘴里的毛巾,带着哭腔请求道:“takemeaway……please……”芥末摇摇头,就像刚才鬼魅般出现时一样,转身离开。
已经是三条街外,那女孩还是不懈地跟着芥末。从酒店里开始,女孩就一直跟着他,这时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虽然芥末确信,自己动手前干扰过酒店和附近的摄像头信号,女孩的样貌和行动不至于被拍下来,但是芥末还是有种不妙的预感。
人潮涌动,芥末索性停下来。芥末似乎没有想过,作为一个杀手,没人比他更懂得如何反跟踪,为什么他却让这个女孩跟了上来呢?是同情心吗?从这个角度而言,芥末永远不是个合格的杀人机器。
“求求你收留我。”女孩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
收留?芥末心中一阵恼怒,自己何必要管这种闲事。就算把她留在现场,手铐多铐一会也不会死,到时候警察来了自然会放她走的,自己竟然头脑一热放了她,真是多此一举。看着女孩丝毫没有自知地恳求,芥末咬牙切齿道:“滚。”
“求求你……”
“快滚!”
“求求你……”
清脆的,是上膛的声音代替了回答。芥末的耐心很有限。
步行街上汹涌的人潮不少人看到了这一幕,但是大家都没停下匆忙的脚步,只是好奇地向这边张望。是拍电影吗?看不到摄影机呀?是情侣打闹吗?看着又不太像。总之没有真正的犯罪分子会在这样的大街上把枪掏出来而又不立刻射击,不会有人傻到光天化日之下拎个真枪来回挥舞。
但女孩知道那是货真价实的真枪,刚刚才结果了一个男人的性命。女孩捂住嘴巴,难以置信地望着芥末。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看到希望,然而又惨遭破灭的神情。芥末很熟悉那种表情,他想起了组长临死时候的眼神。芥末很愤怒,为什么你们都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大脑被记忆的钝痛磨损,芥末怕自己一不小心真的扣下了扳机。手指距离那里,只有一个单词的距离:“November……”
但是那看惯人眼色的女孩瞬间读懂了芥末的冷酷,她失望的表情变成了平静,坦然赴死的平静,带着自嘲。那种平静像是大铁锤一样砸在了芥末的胸口。这是什么样苟且的人生啊!死,是解脱,稚嫩的花朵未经绽放便凋零的解脱。凋零后,便再也不用害怕盛开的花瓣蒙上尘土,被碾入草芥,根系便再也不用努力地在黄沙中找水。一切如此轻松,不过是充满的希望再次被打翻了而已。她早就习惯了。就像沙漠中的蜥蜴,看惯来了又去的雨云,看惯了还没落地便蒸发的雨水。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芥末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松了,芥末还来不及分辨究竟是什么感情驱动了他,那女孩就双眼一翻,晕了过去。来往的人群并未因此而停止,在他们眼里,这一幕也许不过是一对青年男女玩乐的游戏。
“谢谢你。”在吃完第三块披萨后,女孩终于开口说话。
西餐厅靠窗边的位子,芥末感到十分无奈。“你懂得我是干什么的?”芥末试探地问。他还是想要劝女孩自谋生路,他可不想从此多个累赘。
女孩忙着吃东西,用力地点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你应该待在那等警察来救你。他们会送你去孤儿院。”
女孩露出痛苦的神色:“不……不……我不去。我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
芥末沉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已经18岁了,所以我不应该再去孤儿院了,我只是个子比较小。”女孩慌忙解释着不能去孤儿院的理由,“我可以帮你干活,拎包,洗衣服,打听各种事,我会自食其力的。”
干活,拎包,打听各种事……这种生活没有人比芥末更熟悉了。芥末望着眼前的女孩,穿着一件不合时节的墨绿色的宽大风衣,说是十八岁,看身量也实在太勉强了。亚麻色的头发半长不短乱乱地贴在脸上脖子上,脸颊上布满了细小的雀斑,五官十分模糊。因为匆忙追出来,鞋子也跑掉一只,两只脚正不安地互相搓着。
“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是我?”芥末想,对经纪人也是,对眼前这个女孩也是,为什么我总是要问这个问题。
“做这个工作,你也没有家吧?没有家人吧?这样我只要说服你一个人就可以了。”女孩竟是出人意料的精明。
“你怎么确定你能说服我?”
“你救了我,我想说服你应该有点希望。求求你……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我……”女孩想要诉说一切不能回家的理由,在她这个年纪,承担不了如此沉重的过去,她想要倾诉,却突然想起了以前妈妈说的话:‘那些男人来找我,没有一个想听我的过去,没人想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些事,我是怎么被欺骗被抛弃,没人想知道你是怎么来到这世上,那只会让他们不高兴。所以,不要试图博取同情。’眼前这位杀手,虽然黑头发黄皮肤长得与以前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但显然也是个男人。‘不要试图博取同情’的法则应该是适用的,因为他们可没工夫同情你,甚至反而会厌烦。为了活下去,不能让他厌烦!于是女孩摇摇头,咬住了嘴唇,眼圈却红了起来。
这一切都逃不过一个杀手的眼睛,芥末一阵心酸,他心里喟叹一声,“你有没有要拿的行李?”芥末没有意识到的是,作为一个杀手而言,过剩的同情心是多么不可救药。也许他只是想通过照顾这女孩的方式,完成永远生活在黑暗世界的自我救赎。
女孩喜出望外,说,“都在身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
“塔季扬娜.萨米诺娃”
“哈?”
“你可以给我一个新的。”女孩笑出来,东方人的舌头不会打弯果然不是假的。
“亚麻。你头发的颜色。好吗?”
“很好听。异国情调,我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芥末。”
“Jim?”
“不。芥——末——。我英语不好,也无意学习你的语言,恐怕你得学学世界上最难的语言了。IsitOK?”
“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