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恪说的“舅舅”,其实不是他的亲舅舅,而是太后的弟弟,晋王郦宸。【\/本\/文\/来\/自\/八\/戒\/中\/文\/网\/】
宗恪的父亲,延太祖宗郢,是个刻薄寡恩、猜忌心十分重的人,曾经同他并肩作战的手足们,在宗郢这几十年的亲政过程中,都逐一被他给清洗干净了,宗恪和阮沅提过的得了“免死金牌”却依然丧命的人里,有两个是他的叔父,有一个是他父亲的结义兄长,后者更凄惨,连同整个部族,全被剿灭了。
极少数人最终存活了下来,其中之一就是宗恒的父亲,上代赵王。而这也是有原因的,和儿子宗恒截然不同,那是个一生热衷于享受的纨绔,除了玩乐,没有一点过人的能耐,这种人对君王而言,也构不成丝毫威胁。
逃过这场腥风血雨的人,除了宗恒的父亲,还有一个就是晋王。老魔头宗郢虽然对自己的手足心狠手辣,但是他却没动过妻子的弟弟。这里面,当然有宗郢对原配妻子的敬重之意,另一方面,也因为晋王始终对姐夫忠心耿耿。
晋王的封地在西北,延太祖不信任别人,独独信任他这个小舅子,郦宸本身也曾跟随延太祖征战多年,有过赫赫战功,所以宗郢才把重要的西北交给了妻子的弟弟,宗恪吞并齐朝以后,西北军防就落在晋王手里,素州青玉关外,就是拿人头骨当酒杯的鹄邪王。自从大延朝定鼎中原,西北的银赫以及蓟凉就成了买一赠一的饶头,顺便做了大延朝的边患,好在和旧齐不同,狄人的传统就是骁勇善战,热血尚武,他们不怕打仗,也有足够强大的势力压制这两个西北边境的部落。其中,银赫物产丰富,有独特的生活方式,民风向来不是那么的好战。宗氏父子不放心的是蓟凉的鹄邪人。
鹄邪人和狄人不同,狄人虽然不是中原人,但因为之前居住地大片与中原齐朝接壤,这几百年间,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元齐灭亡,宗恪把都城从舜天迁至华胤,从此狄人更是完全“中原化”,本来二者从容貌上就十分相似,文化上再全盘接受,到如今才短短二十年,狄人与中原人就没区别了,一百年来,狄人一直有通用中原文字的习惯,上层贵族都会两种文字。民族语言虽然还保留着,但就连宗恪自己都说不好,他的童年在华胤度过,言语习俗上不自觉与中原同步,狄人的传统,宗恪保留的已经不多了。
皇帝尚且如此,下面自然更不会刻意排斥中原文化。
但是和中原接壤不多的鹄邪人就完全不同了,旧齐的百姓过去常常嘲讽狄虏为野蛮人,实际上鹄邪人才是真正的野蛮人。
“鞑子”这个词,在中国历史上是泛指所有的北方游牧民族,而且是译音。这边的世界碰巧也有这个词,却不是译音。
“鞑子”本来是狄族语言里的词汇,专指鹄邪人,意思和中国古汉语也不同,最早无贬义,只是指“沙漠里的原住民”,因蓟凉国土有一部分是沙漠。鞑这个字在这边世界里,本来指骆驼背上用皮革制成的大水囊。但久而久之传入中原,中原人眼睛长头顶上,习惯性地把周边一圈儿都看低一眼,所以这个词就跟着带上了贬义。鹄邪这个民族不像中原人和狄人那样束发,是像这边的新疆女孩那样,披着许多发辫。而且据说,鹄邪王族的头发都是金色的。
这个民族,文化简朴落后,不过鹄邪人擅长征战,男性一到成年,就剃掉胡须,再把孩童时散乱的头发编成很多根发辫,一上了战场,个个就像打了肾上腺素,化身凶蛮野兽。
宗郢当然不害怕鹄邪人,那时候他的心都还在南方的齐朝,只是北方有一半是和蓟凉相连的,不想打仗也不行。【百度搜索Www..Com会员登入无弹窗广告】太祖只觉得这些家伙不好对付,不能放松警惕,所以挑选了忠诚的晋王去防守,晋王郦宸自幼失去母亲,他像尊重母亲一样尊重长姐,对姐夫的命令也言听计从,所以尽管是异姓王,宗郢仍旧十分放心他,当然,这份信任并不是无条件的。
宗郢晚年的那场病,来得迅猛沉重,到了后期,老头子多数时间都处于昏迷不醒的阶段。史书上说他在临终前,曾对儿子谆谆教导治国之策,教他要“仁、孝”……这全是胡扯,在宗恪的记忆里,他听见的绝大多数是御医给父亲吸痰的声音,以及父亲在高热时候的胡言乱语,其中不乏喃喃咒骂,治国之策自然是没有的,“仁孝”更是无处寻觅,就连正常有逻辑的言语,宗恪都没听见过几句。
某个深夜,碰巧只有宗恪一人守在父亲身边,他那时也疲倦了,只是强撑着精神,因为看样子,宗郢也不过这两日了,自从上次被几个御医用猛药抢回性命之后,老头子就不怎么能说话了,他的呼吸声一直那么沉重,伴着呜噜呜噜的痰音,在寂寂的夜里形成奇怪的节奏。
连日的操劳,让宗恪不知不觉睡着了,然而当他猛然清醒过来时,才意识到空气里,那古怪的音律消失了。宗恪不禁心慌,他赶紧站起身,去探视父亲的情况。
出乎少年意料的是,父亲并未断气,他正大睁着眼睛,盯着自己!
宗恪吓得心一跳!
“父亲……”
“你还在这儿啊?”宗郢发出沉沉的含混的声音。
宗恪咽了口唾沫,垂手道:“是。孩儿一直守在父亲身边。”
“嗯,是在等我断气么?”
宗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仍旧恭敬道:“孩儿祈盼父皇早日康健。”
“康健个屁!”宗郢突然咒骂了一句,他用力过猛,引得不住咳嗽起来。宗恪赶紧上前,替他平抚胸口。
“孩儿去叫御医……”
宗郢只摇头:“不要去叫他们。”
喘息好容易过去,宗郢沉重地发出叹息:“人人都盼着我死,恪儿,你也在盼着我死,对吧?”
这种问题,宗恪本该立即否认,但不知为何,那一刻他竟没做声。
宗郢发出短促低沉的笑。
“果然是我的儿子。”他说,“你比你那两个哥哥,更像我。”
父亲的话,让宗恪惊诧且不悦,自从病倒后,宗郢的谈吐就开始混乱,宗恪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听见父亲说话这么清晰了。
他心里,慢慢浮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就算你不喜欢这样,也没办法,狼的儿子不会心存善念,只懂得匍匐在父母脚下的那是羔羊。”
宗郢这话,让宗恪恐慌,他暗自揣测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在父亲面前露馅了,暴露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好吧,趁着我现在还算清醒,趁着老天爷还给面子,咱们父子俩,得赶紧说点正经事情了。”宗郢咳嗽了一声,勉力支撑着坐起身来。
宗恪扶着父亲孱弱的肩背,他说:“国事方面,父亲之前不是已经有所交代了么?”
“嗯,可那是交代给柴仕焱他们听的。”宗郢发出一声恶作剧似的笑,“乖孩子,那不是交代给你听的。”
宗恪一惊,他这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
五天前,宗郢曾把四个顾命大臣叫到病榻跟前,对宗恪反复叮嘱,要他听从顾命大臣们的教导,说,“我死之后,你要把他们四个当成你的亲叔父”。宗郢这话,把那四个大臣说得当即涕泪滂沱,一个个俯首发誓,定会全心辅助幼主,忠贞报国。
“你的那些嫡亲的叔父们:宁王、辽王还有魏王,最终落得了何种下场,你是再清楚不过了。”宗郢叹了口气,“我看哪,他们四个,早晚也得步你那些亲叔父的后尘。”
宗恪心里一动,他试探着问:“可是父亲,他们得了父亲的允许,如今个个执掌大权,等到父亲千秋之后,孩儿又该怎么办呢?”
宗郢看着儿子,他笑起来:“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么?这种事情用不着你老子再教你了吧?”
“……”
“好在你母后尚能坐镇局势,而且有阿宸那小子在,柴仕焱他们就算在京城翻出花来,也闹不了太大的动静。”
宗恪知道,老头子说的阿宸就是晋王郦宸,皇后的弟弟。
“所以,真正麻烦的反而是郦氏姐弟,懂么?”宗郢盯着儿子的眼睛,“那对你而言,才是个大难题呢!”
宗恪身上一阵发抖,他没料到,父亲竟然会对他说这种话!
“孩儿……孩儿定会孝顺母后,不敢有丝毫忤逆!”
宗郢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笑声。
“不敢有丝毫忤逆?你真能做到么?”他说,“你能忍三年五载,能忍一辈子么?我看,你忍我这五年,都忍得快受不了了。”
宗恪一声也不敢出,他觉得父亲那浑浊的眼珠盯着自己,眼神冰冷刺骨,像是能把自己的心给完全看透!
“先不要轻举妄动,明白么?至少眼下对付柴仕焱他们,你母后还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恪儿,当你下决心想要挣脱她,就再不可反悔了。”他说到这儿,停了停,像是在观察儿子的反应,“千万别告诉我,你对你的母后,真存有母子之情啊。”
宗恪不敢出声!
“唉,真要那样就糟糕了。”宗郢咂了咂舌头,他的口齿带着含混之意,“恪儿,聪明的人会骗别人,却不会骗自己。你懂么?”
宗恪的脊背发凉,但他依然努力点头:“孩儿懂得。”
“一旦得罪了你的母后,那就等于得罪了晋王,他们俩,不可能容忍你按自己的意愿来。所以得罪之前,你要想清楚,如何能拿下郦宸,拿下他之后又要换谁替代,不能动手太早,处理柴仕焱和南征元齐,都需要这个人坐镇西北;但也不能太迟,最长不能超过二十年。只要给他二十年时间,等郦家那帮崽子完全控制了西北,那就难对付了。”
宗恪想了半天,还是说:“父皇,真到那种时候,孩儿又该如何向母后交待?”
“这就是唯一让我可惜的地方。”老头子说到这儿,轻轻咳了一阵,“恪儿,你做什么事都得先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这不好。会浪费你太多的时间,甚至会把你拖进险境。你可是马上要坐我这个位置的人。”
那一刻,不知什么缘故,宗恪突然想起父亲的宝座,有次他单独经过大殿,初升的月亮,照耀着高处那张铺着彩绸的座椅,那一瞥,少年仿佛看见了一头色彩斑斓的庞大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像是要吞噬掉他。
“话说回来,天生秉性不可勉强,既然非得把你拖进险境,你才会动手,那也就不用担心没有借口了。”宗郢笑起来,他的笑声桀桀如夜枭,“他们都说,你不像我,说太子心存仁厚,没我这般残忍无情——恪儿,他们不知道,你的残忍之处就在于,你容易给人可期许的幻觉,仿佛你能为了对方而改变自己,但实际上,你又不肯给人兑现丝毫。人家对你越好,你就越喜欢玩这种花招来骗人。等到把人逼入死境,逼得绝望彻骨了,占着理的却还是你。”
宗恪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直视着父亲,他觉得父亲这话像一把无情的刀,直戳进他的心窝!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指间血管有轻微破裂的迹象,他的双眼发青,脸颊因为死亡的折磨,完全塌陷下去了。
“别这么看着我。”宗郢摆摆手,“早说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豺狼生不出羔羊。你啊,心里总念着你母亲,希望成为她那样的人,希望自己做个好人、心善的人,甚至不惜惹怒我。可那是办不到的事儿,恪儿,除了这张脸,你浑身上下根本就没有一点像她的地方,因为你要生存,像你母亲那样,是没法生存的。”
宗恪不知该找什么样的话反驳,证明自己并不是那样的人,尽管他不肯承认父亲这种说法,他甚至想大声申辩说,他根本就不想流淌他的血液,可他不知从何反驳,甚至他隐隐觉得恐慌,难道父亲说的是真的?
说了这么多话,宗郢看起来累极了,就好像一瞬间他变得更加苍老,生命力像流水一样哗哗淌走,让他无法支撑。老人扶着床,慢慢躺下来,他沉重地呼吸着,胸口起伏不停。
“恪儿,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他喃喃问。
“孩儿不知。”宗恪小声说。
“最可怕的事,是对这人世间丧失了全部期待,却不得不活着。”老人扭过脸来,他露齿笑起来,那扭曲干枯的笑容在暗夜里,显得无比阴森,阴森到近乎凄楚,“当年,你大哥死的时候,我就尝到了这滋味。我再没有想到,这可怕滋味,竟然是拜我自己的孩子所赐。”
少年被父亲这诡异的脸给吓住,如果不是手还扶在父亲胳膊上,他差点要倒退一大步了!
“曾经我死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是你呢?到现在我才明白,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让最凶的小狼崽,咬死其余的狼崽。一代一代,都是如此。我如今所品尝的,就是咱们家的宿命,既然你依靠凌铁,从你大哥手里把这宿命抢过来,那么恪儿,现在就轮到你了……”
他说着,一口痰上来,堵住了呼吸,宗郢剧烈抽搐起来。
宗恪的手到这时,终于像挨了炮烙一般弹开!他跳起来,大声叫来了宫人,御医很快上前,开始采取抢救措施。看着面前忙乱的场面,少年的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最后一刻即将到来。
昏迷了一天一夜之后,延太祖驾崩。
后来宫里又有谣言说,新君没有哭,甚至没有一滴眼泪,太祖驾崩的当晚,新君的那种神色,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更像是被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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