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婆子刚欢喜没一刻,忽又愁苦起来,道:“几位爷是过客,那洪大官人是住客,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今儿个洪大官人吃了瘪,他岂肯善罢甘休?明日几位爷一走,我这‘群芳院’可就要遭殃!”
琴操冷冷道:“我须也不会连累妈妈,明儿个那姓洪的再来生事,我就与他拼了这条性命!”
刘婆子双手一拍,苦叽叽地叫道:“哎呀我的儿呀,你一个人身家性命不要紧,却带累了咱们‘群芳院’几十位姑娘,那可怎么得了哦!”
萧恩时想想这确是个难题,当下目视叶飘,盼他出头解决。不料叶飘双眼朝天,无动于衷。萧恩时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以叶飘这种身份,素来高高在上,习惯了别人逢迎曲和,小心巴结;像琴操这般低贱的歌伎,居然对他并不少假辞色,再加方才自己出面,扫了他的风头,自会令他心中不舒服。当下便道:“琴操姑娘,这位叶公子乃是当今国戚,大富大贵之人。姑娘不妨好言求恳于他,叶公子侠义心肠,定能为姑娘出头的。”
琴操望望叶飘,见他全无理睬自己之意,一股傲气上来,本待也不理他,忽见萧恩时目中似有深意,心中一动,当下咬了咬嘴唇,慢慢走到叶飘身前,低声道:“求叶公子相救则个。”刘婆子亦赶了上来,奉承本事滔滔不绝地使将出来。
见叶飘仍是待理不理地,杨二忍不住冷冷道:“哼!好大作派么?”萧恩时好言道:“叶兄,这女子亦是畸零之人,相烦稍助。”叶飘忽然目中露出狡黠之色,望着他笑嘻嘻地道:“萧兄如此怜香惜玉,何不带了她回去,也好常侍左右?”
此言一出,人人吃了一惊。吕婆先道:“不可,不可!”叶飘折扇轻摇,似笑非笑,“有何不可?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常事,这位姑娘又姿容不凡,更兼歌喉出众——怎么,难道萧兄内阃严禁,自己作不了主吗?”杨二“哼”了一声。
萧恩时道:“叶兄说笑了。我与琴操姑娘素昧平生,如何来此一说?”
叶飘道:“从来英雄救美,美人便以身相许。今夜萧兄救人、改词、逐凶一气呵成,仿佛天意作合,何不再添一段佳话?”
萧恩时道:“救人之说并不敢当,只是因缘巧合偶一为之。况且此番我等远去庐山,千里迢迢,路上多有不便,此议当不可行。”
叶飘却道:“只要两情相悦,又岂在朝朝暮暮?萧兄大可回来再接人便是。”
萧恩时苦笑道:“此身朝不保夕,怎可再连累他人?”杨二目视于他,幽幽地道:“你还是不想活么?”
叶飘眉头一跳,显是相当吃惊,“此话怎讲?”离儿刚想插嘴,萧恩时摇了摇头,淡然道:“不值一提。今晚多谢叶兄美意,此刻已然不早,回转可也。”
琴操一直闷不作声的,忽然抬起头来,“萧公子以为奴家如何?”萧恩时一怔,随即道:“风尘之中亦有洁莲,出于淤泥而不染。姑娘刚烈贞洁,不畏强权,令人可敬可赞。”“那公子为何嫌弃奴家?”琴操望着他低声问。萧恩时未免踌躇,正思量如何婉拒方不致太过伤人,吕婆在旁嘿嘿冷笑,“世上女子都以他为美,偏偏这人最是冷心冷面,不,应该说是个最死心眼儿的:自她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正眼瞧过天下女人,甚而至于自轻性命,是也不是?”
萧恩时沉默不语。那朱鸨儿最是会察言观色的,见双方话不投机,忙叫“绮云、素惜,还不快快上酒布菜?”
混闹一阵,少停各自回去不提。次日一早,车行义等辞别叶飘刚要上路,忽然前面停下一乘小轿,出来的竟是琴操。只见她一洗昨日铅华,青衣素面,不着半根钏钗首饰,益显静雅不俗,径向前来施礼道:“请萧公子借一步说话。”
车行义不知昨夜就里,问道:“她是谁?”离儿嘴快,咭咭咯咯学说了一遍,车行义不觉笑道:“萧大侠艳福不浅。”离儿“呸”了一声,“什么呀,你们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好讨厌!”车行义道:“你小小年纪,说话居然这么老气横秋的。”离儿噘起嘴,“你们都以为我年纪小,其实我见得可不少——”冷不防杨二厉声喝道:“离儿!”
隐隐只听得琴操说甚么“昨夜一会,妾身着实仰慕,情难自抑,甘愿追随相公。至于赎身银钱,相公不必费心,妾身这几年薄有积蓄……”离儿惊讶地咋舌,“她真说得出做得到!”吕婆微微点头,似赞似叹。杨二却抿紧了嘴唇,不置一词。
又听萧恩时决意推阻,只言微薄小事,何足挂齿;更兼将死之躯,恐难从命。琴操掩面泣道:“妾身并非那等不知羞耻、不知高下的烟花女子,实是这些年阅人无数,从无一人比得上萧公子才华横溢,更兼侠义心肠。妾身感怀爱慕无已,情愿侍奉相公左右,做奴当婢,于心足矣,无复怨言。”
恰巧叶飘这时带着“冀中双鹰”出门来,见此情景抚掌笑道:“萧兄何必过谦,我瞧琴操姑娘也怪可怜的,就收了她吧。”
萧恩时正色道:“姑娘,非是在下不领好意,只是多年前曾与人定下盟约,而今故人虽去,萧某却不忍违背誓言,只怕耽误姑娘前程,还望多多见谅。”那琴操见他说得格外郑重,知道无望,眼泪更似走珠一般流下。
叶飘不知怎地也叹了口气,喃喃道:“无趣,无趣!”吕婆瞪他一眼,有意嘲弄道:“阁下倒可以发发善心将她收了。反正国舅爷花天酒地,家大业大,多个把个又算得了什么!”叶飘一笑,当真走到琴操跟前,用扇子一挑她下巴颏儿,轻佻地道:“怎么样,跟我回京城吧?如此那洪坚便不能再找你麻烦了!”琴操望望他,面上现出厌恶之色,昂然道:“奴家虽然命贱,倒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收了眼泪,对萧恩时深深一福,“公子大恩大德,奴家今生无缘,只有来世图报。此去路途遥远,愿公子一路平安。”说罢也不看众人,径自上轿去了。
萧恩时轻叹一声;杨二在身后冷冷说了句:“后悔罢?追上去还来得及。”萧恩时不愿辩解,只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