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意一路朝着乱山野地里狂奔，强抑心中悲苦哪敢回头，可每次当她少一驻足，总看见萧恩时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忽现断崖峭壁，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她不得不停下来，绷着脸，咬着嘴唇冷冷道：“你——总跟着我做甚么？”
萧恩时不答，只是痴痴地凝望着她。眼光如此专注，专注得令人沉醉，在这样的眼光凝视下，似乎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变得如梦似幻，不堪一击。
杨天意一颗心不停地跳，暗想：“我这样逃避总不是事，怎生想个法子，叫他死了这条心方好？”当下哼了一声，昂着头大踏步迎着走过去，近前也不瞧他，冷冰冰地道：“你——让开。今生我是、我是不会再见你的了。”这时两人相距已不过丈，萧恩时仍是默不作声，只定定地瞧着她。
杨天意直被他的眼光瞧得颇有些心慌意乱，不禁又气又急，突然发起怒来，大声道：“你、你到底要做甚么？别缠着我，快让开！”
忽听他柔声唤道：“天意。”
这温柔的呼唤已不知在她梦中出现过几千几百次，一听之下险令得她热泪盈眶，赶紧别过脸去，执拗地不去瞧他一眼。
“天意。”
“嗯？”她的声音不自禁地微微发颤。
萧恩时忽然大步来到她面前，出其不意地攥住她的手。杨天意吃了一惊，忙使力挣扎时，对方却握得死紧，竟是无论如何也摔脱不掉，不觉怒道：“快放开我！”萧恩时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道：“天意，我很想念你……”
又一次听得他直抒胸臆，且说得如此诚挚，以往种种情事登时浮沉脑中，杨天意不禁心中大恸，紧接着却涌上一股悲苦之情，不觉哽咽道：“没用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萧恩时胸口重重一痛，脚下险些踉跄，定了定神，低声道：“过去是我对不起你。自你离开之后，我便发誓：无论阴阳跨界，只要能再见到你，便与你永不分离。现下只想问一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杨天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万分地抬起头来，“你、你说甚么？！”
“我是说——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杨天意一阵头晕目眩，全身都虚软了，整个人轻飘飘地似浮在云端，四肢百骸全无着力处。她曾经如此渴望得到这份感情，哪怕只有半分也好，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片深心终无从托付。这一刻全身血液几乎都冲上脸来，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住，对着梦里人深情企盼的眼光，几乎忍不住就要纵身入怀，细诉别后衷肠，蓦地月朗的脸容映上心头，登时一阵莫名悸动，周身渐渐冷了。
“怎么了，天意？”眼见得她嘴角刚刚浮上一丝浅笑，忽又彻底抹去了，刹那间神情复又变得清冷落寞，萧恩时不禁奇怪地问。
“我……我不能、不能……”杨天意猛力摇头，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来，“不、不、不……”
萧恩时其实早已洞悉她心意，当下一手扳过她肩，急切地道：“为甚么？是因为那月氏国王？我不管，我已经错过了你一次，这回我决不会放手！”
杨天意忍不住放声大哭，“迟了，太迟了……我已经答应过他，要做他的妻子……”
萧恩时更加地用力搂住她，“我不管你答应过谁什么，也不管你有没有嫁人，总之我就是要你！”他的眼神无比坚定，口气也从来没有这般霸道过。
杨天意在他怀中哭得几乎站立不住，泣不成声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句话不啻千万把钢刀，每一把都刺进了萧恩时心底，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割得七零八落，疼得整个人缩成一团。杨天意心下亦是极为恻然，念及当初自己伤心离去，蒙月朗搭救，又甘冒大不韪私盗镇国之宝相救，这种种恩情好处何以为报，忽然也不知怎样生出一股蛮力，硬生生将他推开，连连后退了几步，颤声道：“我既已经应允过嫁他，就是他的人了。若是老天爷垂怜，下辈子咱们或许、或许还有缘相会。你、你让我走吧……”
萧恩时的眼光渐渐黯淡了。他很了解杨天意倔强的个性，虽无法知道她在月氏国究竟发生过何等样事，然那青年国王为了她千里迢迢、劳师动众地来到中原，又不惜与整个武林对抗，足见一往情深。果然就见杨天意垂着头不敢去瞧他，轻声但却坚决地道：“不行。我、我是绝不能跟你去的。”
萧恩时注视了她半晌，点点头，唇边竟然慢慢绽出一丝微笑，然而眼中痛苦之色弥深，仿佛直钻入了心底。许久，低声道：“好。你——保重罢。”转身踽踽离去。
杨天意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眼中忽然溢满了泪水，忍不住跟上两步，忽见萧恩时脚步踉跄起来，身子佝偻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转了半个圈，胸口赫然插了一把银钩！
她骇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跌撞着奔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他，“萧——大哥！！”只见那银钩插入极深直没至柄，眼见得是难救了。
杨天意只惊得玉容惨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一阵阵发抖，“你——你为何如此？！”
萧恩时眼光缓缓一转，就此凝铸在她脸上，居然艰难地笑了笑，低声道：“天意……”杨天意抓着他双手直颤，感觉他身子越来越软，愈来愈沉重，心中惶恐无已，脚下虚软得难以支持，抱着他双双跌坐当地。眼见他胸口那银钩贯穿极深，一拔出来恐怕顷刻就要毙命，这当儿身边什么伤药也没有，饶是她医术精湛，一时也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抱着他，一叠声呼唤：“萧大哥，萧大哥！”
其时她脑中一片迷茫，“他这是怎么了？为何好端端地自戕？为甚么？为甚么？”低头只见他目中神采已渐渐黯淡，面上却带着奇特的淡淡微笑，仿佛心满意足似的，蓦地恍然大悟，“是了，他定是为了我，为了我不肯跟他走——”念及此，不由心下剧痛，悲怆大呼道：“你真傻，你——为甚么这般傻！”
萧恩时双目业已渐渐阖上，忽又强睁开来，望着她微微一笑，“天意，你、你莫哭。我就这般去了，那也很好。反正我这条性命，亦是、是你救的……我、我对不住你……”
杨天意泪流满面，哽咽道：“别说了，你别说了……”
萧恩时不知哪来的力量，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道：“是我辜负了你——”说着叹了口气，声音渐至低微，几不可闻。杨天意听闻此言，忆及昔年二人种种况事，想自己对他何其爱慕，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番沧海之后人事迭变，再无可能回到从前，而今更竟至此生死诀别境地，心中怎不怆痛无已，情不自禁放声大哭。
山中暮云四合，飞鸟归林，寂寂冷落，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之中，显得偌般微渺无力。
阵阵凉风吹来，将她丝百结，不如斩断红尘。若是就此随了萧大哥去，岂非一了百了？”此念既起，禁不住热血，轻声道：“萧大哥，你且等等，我陪了你去，这就陪了你去！”
当下便欲伸手拔他胸口银钩自尽。忽又转念一想：“我二人死在这荒郊野地，我倒罢了，萧大哥一世英豪，识得他的人必然也多，万一碰上仇家恶徒，胡乱糟蹋了他的尸身，那可就是大大罪过了。”眼光四转落在前方断崖处，不觉凄然一笑，喃喃自语道：“萧大哥，咱俩生不能在一起，希望老天垂怜，黄泉路上能相携相伴。”紧紧抱了他，奋力自崖上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