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视着眼前二百多个疲惫,沾满汗水的小脸,魏冲的目光停留在汤畅的脸上,这孩子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坚持到最后不说,居然气息平稳,面不改色,有些身体素质很强悍的孩子,确实是要比一般的孩子表现突出很多,可这个孩子身体并不粗壮,可就是这具略显单薄的身体竟然蕴含着那么出色的韧性,这对于见过无数优秀的学员的魏冲来说,也有点不可思议。
“今天的任务达成,午饭后训练场集合,分发学院制服和徽章,你们有十分钟的时间回宿舍整理仪容,仪容不整的不得进入食堂。”魏冲收回目光,冷冷的作完最后的指示,扭身就走。
拖着疲累的步伐,众多孩子有些蹒跚的往初一楼跑去,远远就望见一尊铁塔矗立在楼门口,不由都放慢了脚步,尽量保持一个看来还算说的过去的队型,规规矩矩的依次进入楼门。
“最后没注意你,怎么样?你是哪个班?”风阔扯了扯柳经纶的衣袖小声问道,柳经纶哭丧着脸,看了看同舍的三人询问的目光,“丙班。”有些颓然的坐在床上,低头不语,“快洗脸换衣服啊。”汤畅催促着:“肯定有教习在食堂门口值守,晚了怕是没午饭了。”“你们去吧,午饭我不吃了。”柳经纶没有抬头,低声说了一句,三人面面相觑,看来这一个分班对这个有些文弱的同学打击很大,时间紧迫,没人在试图安慰劝说,都以最快的速度做完自己的事,跑着离开了宿舍,离开前汤畅将一块白色的棉布揣进怀里。
“给!”汤畅摊开了小手,白布上一大块油渍渍的兽肉伸到柳经纶面前,没人说过食堂有什么禁令,比如私带食物出去会有什么惩罚之类,可大家都明白,一切以军队模式运作的学院不可能无视这种明显违规之事,至于惩罚,要不就是罚一顿饭,要不就是体罚,到了中高级班还有可能跟军队一样,不是鞭刑就是杖刑。
“你疯了,要是让轮值的师兄发现了罚死你。”柳经纶吃惊的瞪着双眼,压低了声音,做贼一般快速的双手接过捂在怀里,四下查看着,“这是宿舍,你瞎看什么?我拿的时候这俩帮我打掩护呢,你还怕他们去告状?”汤畅苦笑不得的看着他,长的文弱,胆子好象也不大啊,这孩子在家一定是个很听话的好孩子,武烈和风阔呵呵憨笑两声,示意他快吃。
“别灰心,教习不是说了,每个月都要争一次呢,你好好努力一个月,下次也来甲班。”“我不是灰心,我本来就不想来学院,是家里逼我来的。”柳经纶咬着肉,含糊的说着,“你不想来学院?”三个孩子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文弱小子,有些理解不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孩子,从能听懂人话的那一刻开始,被灌输的就是进入学院,成为一名战士,去战场杀敌,获取一定的功勋后就可以离开战场,回到城市中依靠功勋换取需要的生活条件和物资,同样也可以选择一直留在军队不断的获取功勋,让后方城市里的亲人过上更好更富足的生活,总之对于大多数孩子们来说,进学院,上战场,回后方,似乎就是他们这一生固定的轨迹,你不需要做什么选择,你也没有多少可供选择的余地,只需要一步步走下去,走好,走到头。当然也有很一些手工业从业者,他们的孩子可以从小跟随他们学习技艺,父业子承,相对平淡安稳的度过,可那样的话他们的代价就是一生都庸庸碌碌,在温饱线上挣扎。
城里最中心的那些雄伟大楼里,宽阔的街道上,明亮整洁的酒楼内,那些衣着光鲜,前护后拥,带着如花美眷的人,都是曾经在战场上威名赫赫,战功累累的强者,因为他们强,他们就能处处高人一头,因为他们强,他们就能过别人梦想中的生活,只有人羡慕,没有人不服,他们的一切,是他们靠双手,靠手中的武器,靠一腔热血,靠一身伤痕,甚至是靠生命挣来的,崇拜他们,羡慕他们,接近他们,直到成为他们!是这个时代每个孩子的梦想,想要实现这个梦想,只要一条路——进学院,上战场。现在刘经堂说他不想进学院,是被家里人逼着来的?三个雄心壮志的甲级班学员一个个郑重的凝视着眼前这个叛逆,都在心里琢磨起草着一篇讨逆檄文,准备狠狠训斥这个不长进的文弱小子一顿——这样能有这样的想法?
柳经纶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他的话有多么可耻,专心的对付着手里的食物,猛然觉得气氛不太对,抬头就看见三双恶狠狠的目光盯视着自己,“我说,你今天成绩不佳,这个已经是事实了,可不是应该激励自己,突破自己吗?怎么能心灰意冷呢?家里父母知道了会很难过的。”汤畅完全照搬了爷爷那一套,边说边用力眨巴着眼睛,却完全没有爷爷说着说着就双目泛红的效果,无奈之于暗暗佩服,心道老家伙果然功力深厚。
柳经纶呆楞片刻,将最后一点兽肉努力咽下,取过布巾擦拭着双手,慢条斯理的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说了我不是灰心,我了解我自己,我不适合来学院,之所以来,就是因为不想让家里父母难过。”看了看有些错愕的三人,继续平缓的说道:“听说过王国的文学院吗?”不等有人回答,就自顾自的继续道:“那也是学院,却跟这里完全不同,战力的修炼完全是自愿,学,有最好的教习教你,不学,也没有人逼你,那里主修的是文化课,有世界史,谷地论,计算,农作物研究,矿物研究,药物研究,甚至有音乐和美术,在那里学习到的是能够对整个谷地产生影响的东西,相比战场上的厮杀,作用要大的多。”柳经纶稚嫩的脸上流露着深深的向往,那种希冀和渴望,完全不象一个六岁的孩子。
汤畅三人闻所未闻,茫然的空想了一会,实在想不明白那是怎样一个学院,看着站起了身来慢慢走到窄小窗口前凝望窗外天空的刘经堂,突然觉得这小子不象表面上那么文弱,瘦小的身影却被挺直的肩背衬的有了点不屈坚毅的味道。
武烈晃晃脑袋,把这种错觉赶走,问道:“那个什么文学院在哪啊?既然你说的那么厉害,为什么你家里不让你去?”“在国都,武备城里,我家里很想让我去,可我去不了。”柳经纶没有回头,自语一般的轻声回答。
“为什么?学院不就是要招收学员?你为什么不能去?”“因为,咱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平民,文学院只招收有爵位的世家子弟,因为只有他们才配学习那些平常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知识,再依靠这种知识更好的控制和统治平民。”柳经纶转过身来,双眼闪动着不符合他年龄的光芒:“这个世界,决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以后你们就会知道,我们代代祖先,我们的父母,包括我们自身,是多么的可悲。”
夜色降临,淡淡的星光蒙蒙的笼罩着学院,头枕着新领到的每人两套的学院制服,激动兴奋终于抵挡不住疲累,孩子们沉沉的睡去,柳经纶微睁着双眼盯着模糊的天花板,听着三道此起彼伏的细微鼾声,有些羡慕这三个头脑相对单纯的同伴,白天自己的话明显没有给他们留下太深的影响,从两岁开始,自己就对文字类的东西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打熬筋骨之余,他如饥似渴的阅读所有自己能够见到的一切书籍,从那里面得来的养分,让他比同年龄的孩子有更广阔的视野,也让他有了就连很多大人们都没有的忧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没想过,可听着耳边三道鼾声,此刻他却在想这个问题,看来单纯愚昧,也能是一种快乐。
但是如果知识带给人的是忧患,是焦虑,那些显赫的世家又为什么那么迫切的送自己的子辈去学习?或者,知识,就象书中南越国特有的那种大象,当你只能看到它的一条粗壮的腿的时候,你会很恐惧——如此庞大的动物,会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会有多么恐怖的獠牙?它一顿大概要生吞十几个人才能满足它巨大的体型吧?但是如果你能够更深入的了解,就会慢慢知道——唔,它原来是吃草的,不伤人,性格温顺,时间久了还可以驯服驾驭当坐骑,起先的忧虑当然会消失,那么我现在的状态,应该就是知识匮乏,相对于伙伴们的这一丝忧虑,以后会慢慢消散吧?
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渐渐合上双眼,和三道鼾声呼应起来,融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