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警方电话后，迟战溪驱车赶到了出事地点附近的休息区。
牧马人已被打捞上岸，车子已然报废。
牧马人侧面席地担架上，白布盖着一个人，布下只露出一双未穿袜子被海水浸泡地发了白的男子双足。男子周围被围了一圈挡条，但还是聚了一些人。
迟战溪在警方的引领下前来确认尸体，因为有人根据车牌联系到他。当时他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但警方掌控有他在蓝岛别墅的电话。电话是他接的，当时白淑琴正在屋内。
他在尸体前蹲了下来，指尖挑开白布，白布下的年轻男子脸部早被浸泡得变了形状，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战辉无疑。
可是，还是少了点什么。
“这位是您亲弟弟吗？”女警在旁边做笔录。令她觉得诧异的是，并未从迟战溪脸上看到应该有的跟普通人一样或惊讶、或恶心、或难以接受或痛苦的表情。
甚至，这个看似绝美的男人眼神里只透露出一种讯息：他似乎有点困惑，那种困惑并非出于对死者早逝生命的惋惜。
“是的。”他言简意赅，反问，“你们发现他时他在车上？”
“是的。”女警犹豫了一下，语气沉重，“他系着安全带，事发时安全气囊弹了出来，可能刚好击中了他。他在最后一刻试图解开安全带，可安全带被卡住了，他没能及时逃出来。不过很奇怪的一点是，当时他车速一百六十码，可车子右侧的车窗全开着。”
放下手中的白布，他的神色非常阴暗至极。
“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知道他是法伦集团总裁，女警在处理问题方面就显得比一般案件谨慎。
迟战溪冷静地扫了眼她：“当然可以。”
休息区左侧有一个小型仓库，被当作了临时办公室。
“我们接到报警时赶到现场是在三天前下午。这一带没有道路监控，当时有目击者说亲眼看到有人开车将令弟的车子撞入海底，但我们没抓到实质证据。”
“他确定不是眼花？”
“他很确定，因为两辆车子款型一样。我们也很好奇目击者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现场我们根本没看到任何他所描述的那辆肇事车留下的车辙痕迹。”女警的话里用了她觉得非常难以理解语气。“可打捞上来的车子左侧的确有被硬物碰撞刮擦痕迹，这种痕迹显然不是和大桥右侧栏杆碰撞留下的。我们难以验证目击者这些话的真实性，也同样难以验证这些痕迹的由来。事发之前，令弟和您联系过吗？”
“没有。”
“车子开上大桥前，我们能清晰地从监控里看出来副驾驶位上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长头发女孩，可打捞上来的车子里却没有那个女孩留下的任何痕迹。因为车窗是打开的，车窗应该是在入水前就已经被打开，入水后因为水压根本不可能打得开。我们怀疑那个女孩从开着的车窗中企图逃生，但在汪洋大海中，这种逃生的几率几乎为零。并且，在海中打捞一具尸体的成本太过巨大，我们到现在也没找到那女孩的一丝踪迹。那个女孩您认识吗？”
“认识。”
他话语的简单让女警不得不一次次产生想要撬开他的嘴巴：“那个女孩是谁？”
“是我未婚妻。”
“您未婚妻？”女警吃了一惊，吃惊于他的淡然与镇静，“她叫什么名字？”
“苏佳人。”
“当天她和令弟开车是要到哪里去？”
“蓝岛。”迟战溪神色明显表现出疲于应付，“不好意思，最近我忙于公司的事务，对弟弟的情况我疏于关心。你如果想要了解关于事发当日他的具体事宜，我留一个手机号码给你，她会把一切情况详细告诉你。”
将白淑琴的电话留给屋内怔忪的女人，他推门出来。
海风带着咸味，将他的脑部吹得一片清明。
肇事车辆是梁景轩的。
迟战溪心里比谁都清楚，前天他就在博洋电商办公楼下见到过那辆车子。
陈荷清答应帮他解决麻烦。
她发信息给他“事已办妥”时她用的是那个不存在的手机，她只是一个鬼魂，她的任何踪迹世人都追寻不到。
追寻不到她的，也包括他迟战溪。
迟战溪对一切掌控不住的东西都心存芥蒂。
肇事车辆的司机在意识完全失控的状态下，车子被陈荷清控制成为造成迟战辉死亡的罪魁祸首。
可眼下，麻烦似乎还没解决掉。
为什么打捞上来的车里只有迟战辉却没有苏佳人？
苏佳人到底是葬身鱼腹还是劫后余生，这才是他最为关心的。
站在出事的大桥挡栏缺口处，他向下张望。
海面平静如初。
无论发生什么，它都将以容纳百川的姿态将它们一概吞并。
他望着宁静的海平面，就像望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如此柔软、包罗万象、稚嫩的水，顷刻间就能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剥夺。可这么柔软的东西下面，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却将随时间悄然流逝而成为难以吃透的过往。
海中突然冒出一段漩涡，漩涡中的海水湍急，形成一个激流黑洞，仿佛要将他吸入、吞并。
他不知觉往后退了一步。
他并非第一次出现这种恐怖的幻觉。
他一直以来就有。包括几年前他坚决要用荷马道上古井的水协助解决工地用水，他就是被幻觉指引，来到了那口古井跟前。他当时一点也没觉得那口井只是一口井，他觉得自己竭力要将里面隐藏的什么东西释放出来。
再以前，就是那个偶尔会出现在他记忆深处的女子。
那个女子身穿旗袍，美艳迷人，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在古朴的老街小巷。他的手揽在她如水蛇一般的腰肢上，她香气迷人地倚着他宽阔的肩头：“如果有一天你抛弃了我，我可能会一直纠缠着你。”
她像一条蛇，缠着他的迷人的蛇。
他迷醉于她的妩媚，却酌情于她的身份和地位而决定要不要留下她。
漩涡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窟窿中央，竟然出现了一口井。
老式古井，井台上青苔密密麻麻，清清楚楚。
古井里出现一个挽着发髻的年轻女子，正是那个女子，她正含泪坠入井底，往昔的妖娆妩媚已然不再。她眼里，有的是深不可测的痛楚和对他的绝情的绝望。
她还是穿着那一身红色的旗袍，她从井里向他伸出一段雪白的手臂，似乎在向他求救，又似乎不是。
他连连后退。
“得到你，然后抛弃你，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让你承受跟此刻我失去你一样的痛苦！”
“迟战溪，我们之间还远远没完！”
她被井水吞没，沉入水面，离他越来越远。
直到最后一刻，她的目光还死死留在他脸上，要将他的样子刻进她自己的瞳孔中去。
被某种力量牵引，他竟然奋不顾身跃入海里。
“有人跳海了，有人跳海了！”有人大呼小叫起来。
那些从水面上传入到水下的他耳朵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他已无理智可言。
直到整个人进入水下，他豁然惊醒，猛地抬头往水上看。透过薄薄一层透明的水层，他清清楚楚看见苏佳人就站在断栏处，脸上带着报复性的笑，沉定地望着他。
一直望着他，望着他进入水里，望着他从水下看着她。
“这个人简直疯了！”有个二十出头的男孩走到苏佳人身边，拉了她一把，“离桥沿这么近，小心掉下去！”
水里的男人醒悟过来后，已经游到水面，双手划水维持平衡，如炬的目光却正一眨不眨地看向桥栏上白衣女孩。
被水面浸透的他，目光如冰，依旧冷血无情。
他坚毅的嘴唇微动，他在低声叫她的名字，她知道。
本以为跃入海里的男人是轻生，见他浮上水面，岸上的人纷纷松了口气，已经有人去找绳子救他了。
被身侧的男孩催促再三，苏佳人终于转首，答应离开：“放心吧，我会游泳。”
“会游泳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男孩替她拂顺长发，“怪就怪你长得太漂亮，你看掉水里那男的正看着你呢。”
苏佳人往后一看，正与迟战溪的目光对视。她勾唇一笑，惊心动魄。
“快走了，大巴要开了！别让整车的人等！”他拉着她离开。
水里，迟战溪接住了别人放下的绳子，在大伙的协助下爬上了大桥。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没人逼他，他就这么不要命地跳下去了。
那个漩涡中的女人，就是一次次令他产生幻觉的女人。
他不清楚她是谁，但知道她和他之间肯定有纠缠不清的关系。
可他现在非常想要弄清楚，刚才他在水里看到的那个眸光懒散、眼底带着笑意的苏佳人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远处，一辆车身红白相间的旅游大巴已离开休息区，驶向鱼鞅群岛的方向。车厢靠近前面的地方坐着一对年轻男女，女的是苏佳人，男的年纪略小。在车开出后不久，男孩递了一个耳塞给苏佳人：“要不要听音乐？”
苏佳人摆摆手，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
窗外的海水，真是一如既往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