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掏蚂蚁窝的时候,听见了踩在泥土地上的马蹄声。
于是扯着嗓子往屋子里喊了一句:“师父,他们又来啦。”
我知道师父绝不会出来见他们,但是鉴于上次他们送了我两颗松糖,我就姑且帮他们喊一嗓子。
我喊完这嗓子,来人已经在院子的篱笆墙外面下马,恭恭敬敬地冲我做了个揖——但是我当然知道这揖并不是向我做的,而是冲屋子里从来没有露过面的师父。
师父常常扯着我的耳朵教导我要讲礼貌,可是自己本身却从来不以身作则,我不止一次看见她冲远道而来的客人翻白眼,更多的时候她则是见都不见。
但是来的人还是前仆后继,大概是因为,他们管师父叫——高人。
总有人来找高人。
眼前这一批便是这样的人。
他们虽然礼节周到言辞谦逊,但是我知道,师父不会来见他们的,师父看着他们的样子和看着一棵树一根草没有什么区别,我知道旁人不会这样看人,也是在别人身上。
这回他们照例给了我些糖果,为首的华衣公子这回似乎豁了出去,撩起下摆跪在了地上,然后后面乌压压一片人就全跪了——我知道跪在那上面很疼,因为我不听话的时候,师父就叫我跪在上面,一边训我一边冷笑,她说:“洛观渔啊洛观渔,让我来教你做人。”
可是我却觉得,师父自己就不大会做人——她可能是在做别的什么东西,总归不是在做人。
我瞅着下跪的一行人,怀着这世界上傻逼真多的心情,躲到屋子里去了。
在我知道我的师父是个高人之前,我有一阵子以为高人就是很高的人。
这实在怪不了我,从各种方面看来,我已经足够聪明,只是我的师父在教育方面也相当失败,所以把我教成了个常识欠缺的傻蛋,幸好有一阵子有个老头在我师父处所边上结庐而居,我便向他学了些学问。
“你是高人的徒弟?”有一次他这样问我。
“高人是什么?很高的人?”我反问。
他倒也不吃惊,一本正经地说:“高人是有本事的人。”
反而是我吃了一惊,诧异道:“我师父是有本事的人?”
他仍然不吃惊,淡泊宁静的样子让我记了很久,他说:“是的,世人皆说,玄武山下住了个得道仙人,我本以为只是讹传,那日幸得教诲,虽只得皮毛,已受用终身。”
我不置可否,觉得荒谬的同时,不免觉得世人都瞎了眼睛,成了白痴。
但是那天我还是努力已一种不同的视角去看师父,直到师父冷笑着想要揪我的耳朵:“洛观渔,这个鬼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连忙躲开师父白骨一般的手,然后耸了耸肩膀。
——哈,高人。
如果评选睚眦必报的高人的话——
如果评选阴险狡诈的高人的话——
如果评选不拘小节的高人的话——
师父一定榜上有名。
但是说实在的,她对我不错。
我记得小的时候,师父总是问我:“观渔啊,你是不是恨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摇了摇头。
于是她说:“可是观渔啊,你总是在我修行的重要关头打断我——要不就是饿了,要不就是渴了,要不就是摔倒了,你说你怎么那么麻烦啊?”
可是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啊?而且你管的也不好,上次我从床上一咕噜翻下来,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你才发现这件事。我很想这么说,但是因为那个时候还不会说话,所以说不出口。
是了,虽然我常识欠缺,但是很奇怪的是,在很小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有了完整的念头。
从前我不知道这是件稀奇的事,便告诉了边上结庐而居的老头,那老头便喟然长叹道:“怪不得仙人收你为徒,世上竟真有生而知之者。”
我便问他什么叫做“生而知之者”,他告诉我这是说生下来就有知识的人。
知道了自己是个特别的人,我很得意,忍不住在晚上告诉了师父——这个时候师父正在把因为爬山玩泥巴而浑身脏乱的我按进水里,听见我这么说,眉头就搅了起来,她问:“这谁告诉你的?”
我当时还不知道师父的小肚鸡肠,便直接告诉她,是边上的老头。
她顿时变了声调,尖声道:“你师父是我,干嘛去问什么老头?”
我不懂她为什么那么生气,但是我知道,第二天,我们的院子边上没有的草庐,也没有了老头,我去问发生了什么,师父只冷冷对我说:“老头被一阵风刮走了。”
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谎言是什么,便是在这个时候。
师父在我身后画画——或许是在画画,我不知道师父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这应该是由于她的教导不力。
我扒着窗户往外看,对师父说:“师父,三天三夜了。”
那群来寻高人求助的家伙,在门外面跪了三天三夜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转过身去看师父,师父带着思索的神情,把沾了墨水的毛笔在舌尖上舔了一口,然后“呸”了一声。
我便说:“师父,别吃墨水啊。”
师父冲我翻了个白眼,然后她说:“你是不是太无聊了,人家跪了三天,你就看了三天——还是你看上里面的谁了?”
我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正巧看到了为首的公子,他的面色已经有点苍白,但是双眸仍是点墨一般的漆黑,按理我应该不知道人的美丑,但是我觉得他是英俊的,似乎觉察到我的目光,他冲我笑了笑,那笑容令我的心剧烈的跳动。
师父在我身后嗤笑:“哟,明明还在掏蚂蚁窝呢,这会儿居然情窦初开了啊。”
我不知道师父在说什么,只好茫然看着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师父便把手中的笔放在了笔架上,摩拳擦掌地走近了窗户,然后也扒着窗户的缝隙看了一眼。
然后她拍了下手,高兴道:“眼光不错,就他了。”
我迷茫地歪头看着师父,师父虽身躯娇小,却仍比我高一个脑袋,她把纤细的手指放在我的头顶,摩挲了一下我的头发:“我们观渔的童养夫,就他了。”
于是我和师父的生活中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比我高大,但是身体不好,从被师父关起来以后就郁郁寡欢,吃的比鸟还少,对此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他日渐消瘦,终于去找师父。
师父只思索了片刻——或许她连想都没想——就右手握拳,敲了下左手掌,道:“你拉着他逃亡吧。”
“欸?”我完全不懂师父的脑回路。
“所谓患难见真情,你就带着他逃亡,多走走那偏僻的小道,多遇到些凶猛的野兽,你们虎口脱险,感情愈发深刻——终于觉得来我面前坦白,就这样吧,你就说你心疼他,要带着他逃跑。”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照做了。
我冲进房间斩断锁链,然后拉着他的手说:“师父要吃你,我们跑吧。”
“啊?”他看上去更不安了。
但我们还是跑了,穿过丛林趟过大河,但是我从没有遇到过厉害的野兽,多数一击便能吓退,倒是公子被吓得够呛,他的面孔比以往都要苍白,嘴唇干裂,就连眸子都没有过去那么黑,全然没有了翩翩公子的模样,我很失望,但是担心表现出来他会难过,便只做出一副心疼他的模样。
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上好久,没想到刚遇上人烟,便有人找上门来,他们一看见公子,便跪下来涕泗横流,然后拿着刀要砍我,我莫名其妙,扯着公子要走,公子却拿着把长剑,也要来砍我,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你们这样很过分唉。”
公子神色凝重:“妖女,我苟活至此,受尽辱没,便是等着此刻,斩你祭我道心。”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想起一件事。
师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做白雪,她冰雪聪明,美貌绝伦,但是她很早便失去了她的母亲,他的父亲在她十二岁那年为她找了一个继母,她的继母原本就有一个女儿,名字叫做乌木,变成了她的姐姐。
“乌木这个名字很难听啊。”我不知为何,忍不住指出道。
师父瞅了我一眼,很无所谓地说:“那就叫清风好了,你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她继续讲——
清风虽然长得比白雪丑了一点,但还是很漂亮的,两姐妹便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可是男人毫无疑问地喜欢这更漂亮一些的白雪,两人情投意合,没想到这男人其实同时和清风也有一腿,后来为了争夺家产,白雪把那个男人给杀了。
我呆呆看着师父,虽然没听过几个故事,却也觉得这个展开莫名其妙,但是我没说话,师父便继续带着百无聊赖的表情讲下去。
可是白雪也没有抢到家产,最后的赢家其实是清风,白雪只好嫁给了一个老头子,老头子对她很差,白雪一直想逃跑,直到有一天,脑子被驴蹄子踢了的清风突然来找白雪,白雪便把清风毒晕,把自己和她调换了个身份——从此以后,她成了清风,清风成了白雪,好了故事讲完了。
我听完故事,便知道师父编的很随便,那个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瘪了瘪嘴便想哭出来。
师父头痛地按着脑袋,无奈道:“好吧好吧,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清风,再见到白雪,会不会杀了她?”
这个问题对孩子而言实在太深奥了,我迟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师父恨铁不成钢地拿葱白的手指用力点我的额头:“当然要杀了她,小笨蛋,谁对不起你,你就杀了他——干干脆脆,毫不犹豫,师父这样教给你,你就给我好好记着。”
可是,为什么直接跳到了杀人的步骤呢?
我觉得师父似的想法似乎太极端了,但是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公子拿剑指着我的时候,我便想到了师父过去给我讲的故事。
我觉得我遇到了负心汉,想要提剑把他杀了,却犹豫起来,终于还是转了个身,乘风走了。
我在俗世游荡,没过多久便听到一个传闻,说玄武山后人出世历练,谁若得她垂青,天下唾手可得,于是我莫名其妙被追逐起来,好好的日子过不下去,时常饥寒交迫,露宿山林。
这时我已经想要回去,却不知为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师父或许不要我了。
这个想法一出现在我脑海,我周身的血液便好像冰冷了,凝滞了,我似乎变作了一个行尸走肉,连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有了。
但是他们却还是追逐着我,我看着他们的眼神,突然觉得他们似乎也没有将我当人,他们就像一条饥肠辘辘的野狗追逐着一个肉包子一般,那眼神也并非是人的眼神,而更像是野兽。
我终于似乎体会到了师父的心情,在逃跑的地三百天,拿剑将来人的脑袋一个个砍了下来。
砍完以后我想,我已经根据师父说的做了,师父怎么,还不来接我呢。
于是我便从仙女变成了妖女,他们都说我把整个天下搅和的腥风血雨,我自觉相当无辜,因为我明明什么想法都没有——很快一件事更证实了我是妖女的传闻,因为十年二十年过去,追逐我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老了一个又一个,但我是唯一不曾变过的一个。
有大军来追我,有众多高手来堵我,我看见了公子,他已经是个满鬓风霜微微发福的中年人,他坐在金制銮座上,问我:“妖女,交出长生不老的秘方。”
我已疲于奔命,我举目四望,看不见一个人,只看到一片蠕动不已的活物,他们面目狰狞地扑上来,口腔里似乎还带着血肉的腥味。
我又来到了玄武山——或者说玄武山所在的地方。
我看着云雾缭绕的高山,身上缠满了尘土,我想起过去因为玩的太脏被师父压着按进水里,这时我突然回忆起她的模样。
她穿着嫩黄的纱裙,面孔苍白到似乎能够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在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之下,她却仍可以是一个艳丽的,妖媚的美人,因为她笑起来,整张面孔便成了最引人沉沦的一道光芒。
她从雾气中走来,婷婷如一株玉兰。
师父揩去了我脸上的血迹,说:“观渔,好狼狈啊。”
然后大地突然震动起来,岩石滚落,冲垮了大军的阵型,那群蠕动的活物突然被分裂开来,变作了哭爹喊娘的一个又一个的人。
天空中有惊雷落下,雷光像是利剑般从九天垂落,在地面上打下一个又一个的深坑。
所有人突然跪了下来,他们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臣服了,他们宁愿等死,也不愿意反抗。
“玄武山”动了起来,它长出了粗壮的,擎天柱一般的四肢,在轰鸣的震动中前行,然后慢慢踏至虚空,飞向天际。
我抱着双膝坐在地上,举目是广阔无垠的天空。
我曾以为我的生命要结束了,却发现,这或许只是我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
师父叼着一根草哼着歌,哼的是不知名的调子。
她仍是那个娇小的少女,我站在她身边,已经比她高了。
但她是个高人这件事,我已经发现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