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高跟鞋近前了几步,黑妞又退了两步,退到了池塘的尽头她头垂得更低了。
这样热的天气,她穿着一灰色的长袖T恤,袖口那里破得不成样子。下身是一条花色的紧身裤,脚上的一双凉鞋其中一只已经断了前掌,露出来的脚趾头陷在泥里不时的蠕动着。
我侧过头看着池墉,她刚才在够一只莲蓬,大概是想剥莲子吃。
“黑妞。”我又喊她。
她还是不敢看我。
“你……妈妈呢?”我问她,我十一岁时,阿娘才收养了她。她开始学讲话后,学会第一个词就是妈妈。我们俩也就一个喊阿娘,一个喊妈妈。
她抬头,有些嗫嗫的看了一下我身后,我回头,我身后并没有人。收回视线后,黑妞抬起手,飞快的指了指她身后的后山。
“她怎么了?”我咬着牙问。
“病了。”她低声说,“好久了,她说身上痛,全部都痛。”
病了怎么会在后山?难道是两个尼姑嫌她在庵里肮脏,所以把她丢到后山去了?我眼中寒光陡起。
“你带我去看看。”我吼了一声。
黑妞往池塘上面的坎爬了上去,上去后她回头看我。可能是担心我爬不上去,她个子矮,我不费力就爬上去了。
“阿姨,我妈妈很脏。”她走了两步停下脚步,手绞着衣角,不安的看了我一眼。她没有认出我来,也对,我戴着帽子又戴着太阳眼镜。八年的时间,我的变化是巨大的。
“不怕,你带我去看看。”我放柔了声音,怕吓到她。
黑妞这才又转过了身往前走,她不时伸手扯一下路边的野草。见到好看的野花时还要蹲下身摸一摸,这样走走停停,十几分钟的时间才走到了山脚。
我喉咙酸酸的,想问她点什么,看着她玩得那么投入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阿姨,这朵花好漂亮?”黑妞惊喜的抬头,她面前的石头旁边有一朵蓝颜色的牵牛花。这个颜色确实比较少,但并不罕见。
“嗯。”我应了一声。
她伸出脏兮兮的手轻轻的摸着那朵花,摸了一会后,她在旁边摘了几片树叶将那朵花盖了起来。然后才起了身往山上的小径爬去,那小径大约三十公分宽,长年累月的行走,连杂草都长不出来了。
这后山还是当年的后山,只是这些小树已经长成了大树,大树又更大了而已。我踩着高跟鞋跟在黑妞身后,很快我就要见到阿娘了。听着黑妞对她现状的描述,我心里有一种扭曲的痛快。我的年少,是在她的棍棒夹缝里求生存的。多年后的今天,她终于倒下了。
“阿姨,在那边。”黑妞停住了脚步回头看我。
我们爬到了半山腰的地方,五六米外一个坡度大约五十度左右的小山堆前,那里挖着一个半圆的洞。这样的洞早年间农村人用来存放一些肥料,也有人把厕所挖成这样。
我扶着一旁的杉树站稳了脚步,山间的风吹来,一股说不清楚的酸臭味袭来。我下意识的就掩住了鼻子,好像是从那洞里飘出来的。
容不得我多想,黑妞已经快步的跑到了洞边。我往前走去,洞里的光景已经尽在眼底了。一个身着黑色尼姑衣的人蜷缩在一堆稻草上,不时有苍蝇在她身上飞来飞去。
我挪到了洞前,恶臭味扑鼻,苍蝇四处飞散。
黑妞已经半蹲到了洞里,她在喊那个人:“妈妈,妈妈,有个阿姨来看你了。妈妈,你醒醒啊。”
我一身的力气完全用光了,跪坐到地上,我扯着一丝冷笑看着地上的女人。没错,她是我的阿娘,即使她瘦得皮包骨,即使她病得形容枯槁,但她的五官还在。
她是我的阿娘,她是辛眉,她是那个不犯病时知古今,通诗词,书法油画功力在我百倍以上的女子。
“黑妞。”那人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妈妈,你渴吗?这里有水。”黑妞抱起她的头,然后将一旁地上的碗举到她嘴边。那半碗水有一半进了她嘴里,有一半流到了她的衣服里。
“你吃饭了没有?你要听话,不然她们又不给你饭吃。”她喝了水后似乎有一点力气了。
“你饿吗?”黑妞问她。
“阿姨在哪里?”她努力的转着头,慢慢的头向外,看到了我。
我用力扯掉头上的棒球帽,又摘掉了眼镜,笑了一下,我冷冷道:“心语师父,山高水长,别来无恙啊!”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虚空,至少有两分钟,她手开始颤起来,接着她整个身体都跟着抖起来:“影儿,影儿。”
“见到我你高兴吗?”我挪前了一点,“你生病啦?还拿得动棍子吗?”
她抽得越来越厉害,我以为她要抽晕过去,没想到她竟然撑着地面坐起来,然后她抓过一旁的碗用力朝我砸过来,“你回来做什么?你不是死在外面了吗?滚,给我滚!”
那只碗砸到了我左肩上,骨头一阵生疼,疼得我肝和肺跟着颤。
黑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不要生气。”
阿娘砸完我之后再也没有力气了,又躺回了地上,但她将头别过去看着洞壁。
我跟死了一般跪坐在那里,八年了,我一直恨她。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八年里,她也这么恨我。
我在洞前跪坐了将近半个小时,阿娘始终背对着我,黑妞一直在哭。我哭不出来,眼角一直是干涸的。离开阿娘的日子,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哭,因为没人同情你。
“黑妞,走,我们去吃饭。”我咬着牙开了口。
黑妞含着泪看看我,又看看阿娘。
“她一时半刻死不了,走。”我扶着旁边的杉树站了起来,肩上的包垂了下,我又拉了回去。
“妈妈。”黑妞又喊她。
“黑妞,我是影姐姐,跟我去吃饭。”我吼了一声。
黑妞这才起了身,然后一步一回头的走到我身边,她仰着泪脸看我,好一会儿她才摇着头流着泪说:“不是,你不是影姐姐,我影姐姐不是长你这样的。”
我一把拽过她的手,然后冲着洞里的阿娘声嘶力竭的吼:“你没资格喊我滚,这八年来,要不是我从这里鬼地方逃出去了。我早就死在你手里了,你看看黑妞,被你带成了什么样子。她十四岁了,发育得连十岁的孩子都不如。这里是你住的庵堂,现在居然被别人占走了,你打我的本事哪里去了?混到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步,你还有脸喊我滚,有本事你们过好啊。”
我喊完拉着黑妞往回走,走了两步,高跟鞋崴得我跌了一大跤。我蹲下来,将脚上的鞋脱掉。然后牵着黑妞步履维艰的往山下走去,她一直回头,奈何敌不过我的力气。
下山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我们两个都跌了五六次。不是我跌倒连累了她,就是她被我拽得跌倒又扯倒了我。
下了山,我跌得一身灰头土脸的。
我怒火冲天的回到了庵里,两个尼姑被我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我从包里又拿出了五百块拍到了桌子,“两位师父,麻烦你们下山买个大木桶,另外买两套黑妞能穿的衣服和一床被子回来。剩下的钱,捐你们功德箱。”
“居士。”那个年纪的尼姑施了礼,“我们有戒律的,不轻易下山?”
“是么?”我眯起眼睛,“你不下山,信不信我把你供台上的佛像全砸了。”我说完就用力扫落了桌上的几个碗,清脆的碎裂声,两个尼姑吓得半天都说不出话。
最终,在我的威逼下,她们还是拿着钱下了山。
“你住哪里?”我沉着脸问黑妞。
她还是怯生生的,但知道我是她的影姐姐后,她拉过了我的手,一路把我拉到了正殿的供台下。那里铺着一些稻草,稻草上是一床草席,一条薄被单。
黑妞就住在这里。
我掉头就跑到了多年前我们娘仨住的房间,那里铺着两张床,估计那两个尼姑一人一张。天杀的,这庵里不是供着菩萨吗?它们怎么不显灵?怎么不把那两个尼姑给霹了。
在尼姑回来之前,我烧了两大锅水。又弄了饭给黑妞吃,那丫头没一会儿又粘上我了。跟前跟后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好久好久不见我。
她告诉我,这些年,她穿的衣服,都是村里的好心人给的。她说,我走后,阿娘天天哭,一直找我。她说,阿娘后来病发得频繁,但打她却越来越少了。她还说,因为阿娘疯病得厉害,村里人本来要把她赶走,是她去求村长才能继续住下去的。
这两个尼姑上个月来的,来了后说阿娘病得太厉害怕污了神灵耳目,所以把阿娘弄到后山去养病了。
半个下午的时候,两个尼姑回来了。我要的东西她们很乖的给我带回来了,把大木桶放到庵侧面的屋檐下,回了厨房我又指挥着她两个把水倒进了大木桶。
“给你们两百,去把我阿娘背下来。”我从包里掏出两百块放到桌上。
“居士。”老尼姑皱眉,“出家人不爱钱财。”
“三百!”我又摸了一百出来。
“居士。”老尼姑还在皱眉,但另一个尼姑却盯着钱不放。
我干脆从包里又拿出了三百,六百块放到桌子后,老尼姑不喊我居士。朝我施了一礼后,她说:“居士,出家人慈悲为怀,这钱,我还是放到功德箱里去。”
呵呵,谁不知道这功德箱里的钱就是你的钱啊。我看着她的背影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