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寒冬,学校里就停了课,唐校长高兴的在学校里张贴告示,告诉大家放假的时间,还让学校里仅剩的学生天天去围观,制造学校里仍有很多学生的假像来麻痹日本人。
日本的新年跟中国的新年在时间上是重合的,风俗也差不多,而且日本一向贫瘠,对过年的饭菜也没有太多的奢望。
祝玉燕这段时间花了大量的精力在日本学生这里,得知他们只打算在新年时做两道特殊的饭菜。
一个是年糕,这个他们要自己打。
一个是放在新年面碗里的白肉鱼糕。
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都认为,身在异国他乡,新年时只要有这两样食物,这个新年就完美了。
这有什么难的?
祝玉燕马上表示愿意与日本学生一起为新年而努力。
年糕的器具学校里有,祝玉燕主动去厨房帮忙借了过来。所需要的大米,也由日本学生去日本商会那里买来的。
祝玉燕装扮成日本女生跟着一起去,没有被发现。而且因为日本学生把她围在当中,甚至还被当成是日本贵族小姐。
……日本人对于贵族小姐自己一个人走路来买米的事一点都不意外呢。
祝玉燕亲手接过那半袋米时都有点心虚。什么大小姐会连车也不坐啊。
不过,日本学生是真的穷。日本老师也是真的穷。日本那个大官叫什么山本的来了几回,可是他没有给这些日本学生和日本老师一分钱。
买米的钱都是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按人头份子凑的,穷的让人可怜,让人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是带着任务来的。
真是叫人白给他们干活啊。
买回米后,洗干净蒸熟,日本男学生就在大冬天只穿一条兜档布站在庭院里喊着号子开始锤年糕,酒井老师那么大的年纪了,也把和服的袖子绑起来,抱着一盆水,和着节奏在年糕里加水。
日本学生全都围在旁边看,都觉得这一幕很有年味。
祝玉燕觉得日本百姓都挺乐天的,穷也有穷的过法。
做出来的年糕全都摊在阳光底下的窗下晒着,看起来也是切成了好几十上百块,可按学生加老师的人头来分,一人最多两块。
至于鱼糕,这个也要用一种专门的海鱼。
现在码头已经没有百姓驾着小船出海去捞鱼了,近海的渔民全都被抓了,船支也全都被收剿了。
码头已经完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日本兵哪怕是对着日本学生都会再三盘查。
祝玉燕想跟着一起去码头转一转,趁机看一看情况,被酒井老师拦住了。
酒井老师说:“女生们都不要去。燕姬,你也不要去,那些士兵不像你以前见过的男人,他们都是恶魔。”
祝玉燕很惊讶,酒井老师这个日本人却好像对日本兵没有好感。
酒井老师拉着她的手轻声说:“不要去。任何一个国家的士兵,哪怕对着自己的国民,也不会是无害的老虎,你很像日本女学生,可那也不能保护你。”
酒井老师害怕女学生偷偷跑去码头,特意在课堂上讲了好几个花娘的故事。
花娘不是艺伎,她们就是被父母或丈夫卖进去的,住在栏杆里的妓-女。
酒井老师:“我就住在花街后面,等到军队集结快要出发的时候,士兵们会排着长长的队伍来花街,那队伍像河一样长,他们会排到清晨才散去。”
“所有的妓-女都要不停的接客,她们逃不掉也躲不开,非常痛苦。”酒井老师摇摇头,叹了口气。
甚至连妓院的老板也不敢得罪这些士兵,不敢不开门,哪怕老板心疼花娘,担心她们接客太多受伤,也不敢把这些士兵赶走。
酒井老师说:“不管是年轻的妓-女,还是年纪大的妓-女,她们都没办法躲开。那段时间的夜晚会格外的漫长。”
战争会把人变成野兽,变成疯子。
酒井老师再三警告:“不要去码头,不要去那些士兵聚集的地方。”
最后是由日本男学生去了几次码头才买回了他们要的鱼。
这些鱼一点都没有浪费。
鱼肉被剃下来做鱼糕,内脏被做成了腌菜,鱼头、鱼尾、鱼骨被炸成了天妇罗,装饰在盘子里,好像是一道了不起的大菜,当天吃饭的老师们都很高兴。
新年的大餐就是清汤面条,加葱花,加年糕,加鱼糕。
日本学生和老师非说面条汤是高汤,她是不明白为什么加了酱油和海带的汤就能叫高汤了。
总之,日本人很满意堆得满满的面碗,认为这一餐很丰盛。
被邀请而来的祝玉燕也认为这一餐比小红楼的餐桌稍稍丰盛一点,不过那是因为日本人可以去码头买鱼,还可以买得来白米和白面。
小红楼只有红薯吃。
她还是觉得代教授亲手做的红薯饼更好吃。
小红楼里乱七八糟的。
张妈忙着给所有东西打包,老太太连一片布都不舍得留下。
她说:“到了外面衣服破了拿什么去补?你以为现在外面还有裁缝铺子开吗?”
外面当然没有裁缝铺子了,什么铺子都没有了。
许多条街空的像坟场,静哑哑的没有一丝人烟。
但是,这座城并不是空了。
在一些狭小的巷子里,一到黄昏时,不早也不晚,就是天还没有黑也没有亮的时间里,巷子里就会冒出人来。他们出来捡垃圾,想方设法买一些东西,或是开张做一点生意,赚一些钱,替自己家人找些口粮。
百姓们都是很精明的,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智慧。
虽然并没有人什么人这么讲过,但是一个耳语在静静的流传起来。
——他们说日本人要抓人做壮丁,抓人去当兵。
祝玉燕在听到这个流言时还特意询问苏纯钧,可是他说日本人现在还没有光明正大的出来,所以并没有开始抓丁。
“或许以后会抓,不过现在还没开始。”他说。
祝玉燕:“可是外面的人都在传说日本人要抓丁了。”
代教授替她解惑:“并不是日本人开始抓了百姓们才知道,而是历来战胜者都要在当地补充兵力,抓丁是惯例。百姓们虽然没见过日本人,但他们都经历过战争,古来有之的事。”
哦,她懂了。
并不是日本人现在就开始抓了,而是百姓们已经发觉,日本人打赢了这场仗,他们根据经验,猜出日本人要开始抓丁了,于是他们提前放出流言来——提醒大家,要小心啊。
城里再次出现了流民潮。
百姓们三三两两,或是一家一户,拖家带口,抱着包袱推着车,车上坐着老娘与还在吃奶的孩子,开始漫无目的的逃走。
往外是出洋。
码头上的船已经越来越明目张胆。
以前还假模假式的写一份合同,言讲是请中国人出海去工作。现在已经省了这一步,递上来的就是一份欠条,要你自己写上名字,写上欠款数额,按上手印才许你登船。
因为你肯定是没有钱买船票的啊,船运公司做好事,允许你欠着船费上船,还要替你包找工作,是不是个大好人呢?不过大好人也是在做生意,所以需要你先写个欠条,把船费还清,再赚的钱就是你自己的了,就可以寄回来给家人老小买米买盐吃了。
像这种欠条上都会有一条,言明假如此人登上船后因为水土不服,痢疾或意外等其他原因死在了外面,船运公司是不会赔钱的。简称死了也白死。
这些合同上的花招普通百姓可能看不明白,他们或许大字都不识一个,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只能按手印,当然不可能看得懂合同上的条款,但这座城里的有识之士却不会看不懂。
之前由于政府扫黄而倒闭的报社,有几个已经偷偷又开了门,悄悄写一些警醒的文章售卖。
其中就有对这样的合同的批讲和大加斥责。
代教授看了也拍案叫绝,趁着学校里的油墨机器还没收起来,自己也写了几篇小文章,偷偷印出来,跟几个男同学上街散发,天黑出门,天亮才回来,好像做贼。
祝女士胆大包天,悄悄跟着一起去,没两回就被张妈发现了。
张妈不敢声张,裹着毛线衣站在小红楼后门那里等,等到天蒙蒙亮,才看到代教授和祝女士两个人手牵着手跑回来,像两个出去偷情的少年少女,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明亮有神。
张妈攒了一肚皮的责骂都咽了回去,还替这两个人煮姜水喝好驱寒。
因为这个,张妈好几天都说:“快走吧,快走吧,走远了就不用老替他们担心了。”
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走的张妈也改变了态度。
可能是某种预示,一切都顺利了起来。
一部分老师和家眷装成流民,跟在流民堆里混出了城。
流民不出洋的,都往内陆跑。
代教授假装是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留出了一下巴的胡子,伪造了许多个国家的文件和证明,在火车站买到了车票,用美金包下了好几节车厢,成功的将一部分学校的物资送了出去。
码头的玉米也借机取了回来。苏纯钧帮着开了条子和通行证。代教授又伪造了好几份通行证,英国的法国的俄国的都有。祝玉燕想方设法从酒井老师和小林老师那里看到了日本的通行证长什么样,回来画了下来,代教授也伪造了一个,以防万一也带上了。
祝玉燕在酒井老师那里学会的做和服技术也派上了用场,她跟张妈一起做了好几条和服裙子,男式的女式的都有,这也全都给祝女士带上。
以防万一。
似乎东风已到,只欠出发了。
日本学生还没有发现,但也瞒不了太久了。
唐校长认为到了春天,日本人一定会要求学生们都回校上课,这时他们就会发现大部分的学生不是回家过年,而是逃走了。
“必须要走了。”唐校长站在校长室的窗户前,窗前的这棵树已经掉光了叶子,那叶子还是绿的,就在寒风中僵直的掉下去了。
唐夫人在身后叫他:“你看我这么穿行不行?”
唐校长回头一看,见表姐没有再穿旗袍,而是换了一身旧棉布做的短袄,下面是一条肥肥的裤子,为求逼真,衣服上还有几块补丁。
唐夫人不好意思的摸了一把头发,说:“唉,这么穿太显老了,我都快像你妈了。”
唐校长笑嘻嘻的过去搂住唐夫人说:“那我就叫你妈吧,妈,儿子扶着你。”
唐夫人气得打了他一下,多少离愁都被他给闹没了。
“你这个坏东西。”唐夫人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