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一大早就悄悄走了。
在早饭桌上,张妈抱怨个不停:“也不知道他们盘算多久了!一大早我去敲门就没人了,家里那么些东西总不见得都扔了!”
丁家在这里住了差不多十四五年了,夫妻两个从结婚就租了祝家楼的房子,不大,十二三平。那时丁太太才新婚,颇有闲情,不但常常从街上买鲜花回家装饰,还爱请她学生时期的朋友们上门做客,她最爱带着以前的同学朋友站在祝家楼下显摆,张妈以前见过多次,现在重新提起来更加要嘲笑她。
“装了多少年的城里人了,一出事还是要躲回自己的土窝里!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呸!”张妈恨得不得了,无端端有一种好似被丁家背叛的感觉。
祝颜舒听张妈骂了一早上没说话,吃过早饭才把她拉到卧室里劝她。
其他人各有事要做。杨玉蝉要赶着送妹妹上学,推着杨玉燕出门。
杨玉燕慌忙把书与趣÷阁记本都放进书包,苏纯钧替她拿着帽子手帕,殷勤的一路送到楼下,看着她们姐妹坐上黄包车走了才放心。
街上还是一派繁忙景象,仿佛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两个宪兵提着一桶浆糊,抱着一摞传单,正在沿街贴到墙上,吸引了许多闲人观看。
苏纯钧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叫来一辆黄包车坐上:“去财政局。”
祝家楼上,祝颜舒关上窗户,坐下安慰张妈:“您怕什么呢?外面再乱,也乱不到家里来。他们走就让他们走好了,跟咱们也没有关系。”
张妈坐在床上擦眼泪,手都在抖。
“太太,我是真的怕啊。现在老爷不在了,杨虚鹤也走了,你一个女人天天出去跟人打牌……你一出去我就提着心,看你平安到家了我才能放下这颗心。”张妈抓住祝颜舒的手,着急的问:“要是真有人欺上门来了怎么办!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
祝颜舒也在考虑这个。
她并不自大。世情如此,一个女人出面做事,再刚强也要被人瞧不起,要被人占便宜的,仿佛女人是桌上的一盘蛋糕,野地里的一枝花,任人下手。
世道真要乱起来,也不会给人反应的时间,她不能事到临头再来想办法,要未雨稠缪。
“我有个主意,咱们先商量一下。”她说。
张妈立刻来了精神:“太太,你有主意了?”
祝颜舒先开门出去看一眼,见苏纯钧与杨玉燕姐妹都走了,这才回来,仍是关上门,坐在张妈对面,说:“我去年就想,要是燕燕与苏老师顺利的话,今年燕燕十八岁生日时就先给他们订婚。”
张妈一听,先是不舍得:“会不会太快了?燕燕还小呢。”
祝颜舒摇摇头:“我只怕太慢了。家里两个正值青春妙龄的女孩子,我怕她们俩出事,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现在外面的世道太乱了,天天都有女学生出事的新闻。以前祝家楼这附近还算安全些,现在宪兵天天在街上转,祝颜舒看到就更加不放心杨玉燕与杨玉蝉姐妹两个。
张妈在菜市场上听到的传言比报纸上更吓人,多的是小姑娘在街上被人拉走再也找不回来的。
这种事一旦联想到自己家身上,更加不能接受。
张妈顿时不阻拦了,连忙说:“那就这么办吧。我去试试苏先生的口风,他要是也愿意,咱们就操办起来!”
祝颜舒点点头:“这话还真要靠你去问他,我去问就让燕燕没面子了。”
张妈说:“我去,自然该我去。我去问了,就是不成也不丢人。”不过她马上又接了一句,“我觉得不会不成的。苏老师今天早上看燕燕的时候都不自觉的笑呢,他肯定乐意。现在燕燕也去读大学了,说出去也是大学生,有这么一个未婚妻,光鲜着呢。”
祝颜舒叹了口气:“燕燕这边的事一定,我就担心大姐面子上不好看。”妹妹先订了婚,她还没着落。
张妈说:“那继续让她相亲?”
祝颜舒摇摇头:“现在我没看到好的,不急着让她相,相到不好的更败坏名声。就说她要帮家里的忙,暂时不考虑这个吧。”
张妈安慰道:“好饭不怕晚。我看,大姐的运气也不会差。说不定让燕燕的好事一带,也能遇上一个样样都好的人呢?”
祝颜舒双手合什:“那就真是二郎真君保佑了。”
张妈赶紧道:“太太不必急,我今天就去二郎真君的庙里求个签,一定让二郎真君保佑我们大姐事事顺心,找个好郎君。”
黄包车已经到了学校,杨玉蝉扶杨玉燕下车,不妨杨玉燕兜头一个喷嚏打到她脸上,喷了她一脸唾沫星子。
杨玉燕赶紧道歉,拿手帕给她擦:“姐,对不起!”
杨玉蝉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正要擦脸,鼻子一痒,兜头一个惊天大喷嚏也喷到杨玉燕的脸上,喷了个正着。
连边上的车夫都笑了。
杨玉蝉也笑了,反拿手帕给杨玉燕擦脸。
杨玉燕:“……你是不是报复我?”
杨玉蝉把手帕扔回到她手里:“那你也活该。”
牵着她转身要走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男孩在笑,她眼睛一瞪,那个男孩就吓跑了,等人跑了才觉得有点眼熟。
杨玉燕在旁边看到本想打招呼,见人跑了就算了。
姐妹俩漫步在荒芜的校园中往小红楼去,这条路上遇不到几个学生。
杨玉蝉送到小红楼门前就放杨玉燕自己进去,这段路这段时间都走熟了,她也不必每回都送到屋里去。
“你进去吧,等我中午来接你。”杨玉蝉说。
杨玉燕站着挥手,目送牢头远走才进屋。
施无为正在扫地,两人遇上,各自发笑。笑完,杨玉燕问:“你怎么跑了?我还想跟你打招呼呢。”
施无为笑道:“我还能不跑啊?你姐都瞪人了。你们姐妹真有意思。”他自己也有姐妹,不过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姐妹从来没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都已经离开家好几年了。
杨玉燕把书包放下,叹气:“她最近太凶了,管我管得特别严。”
杨玉蝉现在天天跟张妈在一起做事,自然而然就升了职,能管住杨玉燕了。以前张妈任由她睡到自然醒,晚上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作业想不写就不写,可现在有杨玉蝉看着,她再也不能早上赖床,睡上不睡觉了,她甚至还检查她的作业!每天命令她必须抄两页单词,还要练五十遍珠算口诀。
杨玉燕深深的叹气:“我太难了。”
施无为哈哈大笑。其他同学听到笑声就问为什么,他就一五一十的学给他们听。等代教授也知道了,人人都知道了杨玉燕有一个铁面无私的姐姐。
都夸杨玉蝉有责任心!
杨玉蝉在学校里也算是有些风云的人物。
前有杨虚鹤这个亲爹,后有读书会替她扬名,现在又多了一桩“负心薄幸”的故事,她还请假不来上学了,种种传说加诸在一起,许多同学都对她充满了好奇心。
杨玉燕本来一早就想替杨玉蝉正名辩白,但苏纯钧让她绝对不要自己主动提起杨玉蝉的事,一定要等到有人问她的时候才能说,还不能多说,每次只能说几句就必须打住。
所以她就一直憋着不提。
结果代教授这里的同学们也都不提。
杨玉燕这才发现这些同学们的品德都太好了。可能是有代教授的影响吧,他们虽然都知道杨玉蝉身上的污名,心里也肯定都是好奇的,但他们都不会问她,假如有人不慎提起,其他人也会赶紧把话岔开。
好像怕她难过、伤心似的。
这让杨玉燕对这些同学的感情也在这么短的时间迅速上升。她本来不是热情开朗的性格,平时与人交往也很难敞开心扉,结果在代教授这里,却仿佛变得容易了许多。
现在这样被同学围观打趣她已经不会紧张了。
于是就有人说:“我观杨同学的姐姐,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啊。”
代教授当即道:“流言中有真有假,不可全都听信。我对大杨同学不太熟悉,不过她捐书给图书馆的事,我却是亲眼所见。”
那些书现在就摆在图书馆里,还在祝颜舒的努力下,特意在书柜上钉了一个小名牌,以示是“热诚校友杨玉蝉”所捐。足足两百本的书,三百多本刊物与报纸,占了两层书架呢。
祝颜舒还把杨玉蝉千方百计购进这些书的一些信件也交给了图书馆以做凭证,全都是作者与出版社给杨玉蝉的回信。这些资料也由图书馆留存,任人借阅。假如有人也想联系出版社或作者,也可以借去做一个参考。
现在关于杨玉蝉是否嫌贫爱富的论调在学校中并没有太多土壤,毕竟校图书馆的书就摆在那里,人人都看得到。
而那个钱同学也因为品德问题被批评了一次,似乎他时常与人争执,以此取名。有一个教授就在课堂上说他“邀名取利”,现在名声也变得不好了。
读书会的影响力现在也有些衰弱。杨玉蝉出事以后,读书会中的一些女会员就退出了。杨玉蝉本来就是女会员中最积极的一个,其他女会员大部分都聚集在她的周围。杨玉蝉突然出事,这也打击了她们的积极性。她们固然无法分辨杨玉蝉与马天保之间的纠纷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但她们都感觉到了这次事件对杨玉蝉的伤害。
而杨玉蝉与马天保的突然消失也让会中骨干流失太快,没有及时安排好接任者,这让读书会现在变成了一盘散沙。
但学校中还是有很多同学将读书会每一期的交流会当做精神食粮的,在失去它之后便更加想念当时操办读书会的人。
正是杨玉蝉。
趁着此时气氛正好,就有人主动问起杨玉蝉:“大杨同学什么时候回来?”
杨玉燕趁机表白家中诸事繁杂,杨玉蝉乃是顶梁之柱,为了家人她牺牲了自己的学业。
跟着有人笑着说:“反正你姐姐在家里总管着你,你劝她回学校来嘛,这样不就没人管你了?”
此言有理。
杨玉燕附和:“我倒是想呢,可惜不可能呀。”
施无为问:“为什么?是担心马同学的事吗?不用担心,现在早就没人这么想了。大杨同学对同学对读书会一直全力以赴,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不会有人再误会她了。”
其他人连忙说:“是的是的。”
“对啊对啊。”
杨玉燕“仿佛不经意”的说:“马同学?是叫马天保吗?怪不得呢,我妈特意减了房租,他们现在就住在我家的房子里呢。原来他是姐姐的同学啊。”
众人听到八卦,立刻都来了精神!
施无为问:“他怎么跑你家住了?”
“我听说马天保是某个富豪家的下人?”
“是他父母是,他不是。”
杨玉燕仿佛头一次听说,也扎进八卦堆里:“是吗是吗?我不知道呀。他爸爸妈妈都生病了呢,我妈妈还替他们介绍了大夫。”
代教授靠在壁炉前,慢悠悠的喝茶吃包子,看着人堆里的杨玉燕发笑。
真是个小机灵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