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洛眼角余光瞥见一袭红袍在皮筏附近如红鲤游曳,一闪而逝,就黏在羊皮筏底部。老道士显然不信孩子的信誓旦旦,怒喝道:“闭嘴!”
孩子气得踢了皮筏一脚,所幸撑筏汉子没有瞧见,否则估计就得加价了。
到岸时,第五洛率先掏出碎银丢给汉子,老道人愣了愣,会心一笑,倒也没有矫情,黝黑孩子估计是被红袍‘女’鬼吓得‘腿’软,率先跳下筏子,摔了个狗吃屎,看得老道人一阵无奈。
三人走上简陋渡口,同是南朝人士,老道人也有种异乡相逢同乡的庆幸,拱手打了一个的小稽首,“贫道燕羊观监院九微道人,俗名骆平央。公子喊我俗名即可。”
第五洛毕恭毕敬拱手还礼,“见过骆监院。在下黄洛。”
道教与佛‘门’相似,亦有丛林一说,尤其是天空之城道德宗势大,逐渐权倾三教,一般而言,监院作为一座道观屈指可数的大人物,非功德具备不可担任,还要求‘精’于斋醮科仪和拔度幽魂,不过第五洛看道人装束,也知道大概是一位不知名小观的监院,那燕羊观有没有十名道人都难说,这样光有名头的监院,还不如大道观里头的知客道人来得油水足。
第五洛此时负笈背‘春’秋,衣着称不上锦绣,不过洁净爽利,那张生根面皮又是儒雅俊逸,论气度,骆道人与之比起来就有云泥之别了,也难怪老道士有心结‘交’。照理来说渡口附近该有酒肆,果不其然,孩子雀跃道:“师父,那儿有望子!”
望子即是小酒肆常用的捆束草杆,竿头悬在店前,招引食客。
老道士囊中羞涩,如果没有外人,跟徒弟二人知根知底,不用打肿脸充胖子,只要两碗水就对付过去,渡河钱是那公子哥掏的,要是在酒肆坐下,委实没有脸皮再让陌生书生‘花’销,可自己掏钱的话,恐怕几碗酒下来,就甭想去道德宗那边参加水陆道场了。
第五洛对于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立即说道:“走了半天,得有小一百里路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饿得不行,骆监院要是不嫌弃,就跟在下一起坐一坐?恰好黄某也信黄老学说,可惜大多一知半解,还希望骆监院能够帮忙解‘惑’。”
老道士笑道:“黄公子有心向道,好事好事。”
一路缓行,孩子偷偷打量这个人傻钱多的公子哥,老道人赏了一个板栗给他,这才对第五洛说道:“世间根祗在道教,不过贫道学识浅陋,不敢自夸,唯独对子午流注和灵龟八法倒是知晓一二,炼气养丹之道,只能说略懂皮‘毛’。”
第五洛点了点头,一行三人落座在酒肆外的油腻桌子,要了一坛酒和几斤熟牛‘肉’,在天界王朝诸多州郡酒肆都不许‘私’贩牛‘肉’,而擅自宰杀猪牛更是违律之事,在天空之城就没这些顾忌了。
孩子狼吞虎咽,就算有师父摆脸‘色’,也顾不上。
老道士心底还是心疼这个‘毛’病很多的小徒弟,对第五洛歉意一笑,自己要相对矜持许多,小口酌酒,撕了块牛‘肉’入嘴,满口酒‘肉’香味,总算开荤的老道人一脸陶醉,第五洛摘下书箱后捧碗慢饮,孩子抬头含糊不清道:“师父你怎的今日没兴致‘吟’诗唱曲儿了?”
老道士笑骂道:“你当诗兴是你馋嘴,总没个止境?”
第五洛笑了笑。
老道士犹豫了一下,从书箱里‘抽’出一本劣纸订缝而成的薄书,“这是贫道的诗稿,黄公子要是不嫌弃污了眼,可以拿去瞧上几眼。说是诗稿,其实小曲子偏多,不避俚俗,自然也就谈不上格调。”
第五洛惊讶道:“那得要仔细读一读,有上佳诗词下酒,人生一大美事。”
第五洛擦了擦手,这才接过诗稿,慢慢翻页,初看几首竟都是如才子思慕佳人,不过一些小曲小句,便是第五洛读来,也觉得妙趣横生,例如‘春’‘春’莺莺燕燕,事事绿绿韵韵,停停当当人人。
第五洛起先还能喝几口酒吃几块‘肉’,读到诗稿一半,就有些出神了:肝肠百炼炉间铁,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
年老无所依,尖风分外寒,薄雪尤为重,吹摇压倒吾茅舍。诗稿末尾,如诗词曲子说写,真是“生灵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诗稿由时间推移而陆续订入,大抵便是这位骆平央的境遇心路,由才子‘花’前月下渐入中年颓丧无奈,再到年老豁然感怀。
第五洛合上诗稿,赞叹道:“这本稿子要是换成我大哥来看该有多好。”
老道士一头雾水,本就没有底气,略显讪讪然。
第五洛默默递还诗稿,不再说话,搁在四五年前,这本稿子还不得让他出手几千两银子?
这位一生怀才不遇九微道人估‘摸’着处处碰壁已经习惯成自然,收回诗稿,也不觉得心灰意冷,天上掉下一顿不‘花’钱的饱饭吃就很知足了。
第五洛问道:“骆监院可知小夜寺龙树僧人去了道德宗?”
老道人摇头道:“并未听说。”
老人继而自嘲道:“天界王朝那边倒是有佛道论辩的习俗,要是在天空之城,道士跟和尚说法,可不就是‘鸡’同鸭讲嘛。”
道人一拍大‘腿’,懊恼道:“可别搅黄了道德宗的水陆道场,白跑一趟的话,贫道可就遭了大罪喽。”
孩子撇嘴道:“本来就是遭罪!”
老道士作势要打,孩子缩了缩脖子。
酒足饭饱,得知第五洛也要前往宝瓶州西北,会有一顿顺路,三人便一同启程,走至暮‘色’沉沉,依旧荒无人烟没有落脚地,只得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了。
燃起篝火,孩子走得困乏,早早睡去。
老道士不忘摆‘弄’一句“痴儿不知荣枯事。”
之后第五洛问过了几个道教粗浅的问题,也不敢深问,生怕让这位骆监院难堪。
道士骆平央犹豫不决,下了好大决心才突然对第五洛问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第五洛笑道:“骆监院尽管说。”
道士一咬牙,低声说道:“贫道年少曾跟随一位真人学习观气之法,看公子面相,公子最近身边应该是有一位至亲的人离开,而且是死于异乡,他杀。贫道猜得没错的话,应该不是姓赵,便是姓王。如果可以,贫道劝公子最好还是不好为他报仇。”
第五洛呆滞不言语。
这辈子就是不为自己报仇,也不能不为老王头报仇。
老道人叹气一声,“贫道其实也算不得准,若是万一说晦气了,黄公子莫要怪罪。”
第五洛点了点头。
老道士看着这位‘性’情颇为温良的公子面对篝火,嘴皮子微微颤抖,老道人不忍再看,沉默许久,望着远方,喃喃道:“风涛险我,我涛风淘,山鬼放声揶揄笑。风‘波’远我,我远风‘波’,星斗满天人睡也。”
人睡也。
一起享福是难得的好事,退而求其次,能有人陪着一起吃苦,也不差,燕羊观监院就是这么个心态,跟姓黄的游学士子一同风餐‘露’宿,多了个谈天说地的话伴儿,委实是此次出行的幸事,九微道人骆平央自恃会些看人面相。
虽说这位负笈士子面相与气相有些不相符,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古怪,只不过再不济也不会是个恶人,再说他和徒弟二人,也犯不着别人费尽心思来坑‘蒙’拐骗,就算做‘肉’包子,加在一起也不到两百斤‘肉’嘛。
久而久之,一些小秘密就不再藏藏掖掖,第五洛逐渐知道这位不知名小道观的监院在很用心地传道授业,一路上都在教他徒弟如何炼气,约莫是几次住宿歇脚,都是第五洛掏腰包给银子,老道人也不介意他旁观旁听。
今日小徒弟按照师父的叮嘱,在弱水河畔的背石荫凉处盘膝而坐,双足盘起作佛‘门’金刚跏趺状,放在道‘门’里便是如意坐,老道人从书箱里小心翼翼捞出几本泛黄书籍,递给第五洛。
抚须笑道:“实不相瞒,贫道年幼时家境殷实,也读过许多诗书,族内有长辈好黄老,研经习道,曾跟随那位长辈炼气几年,后来家道中落,不想半途而废,就干脆进了道观做了迎来送往的知客道士,这些年遍览儒释道三教典籍经书,好不容易才挑出这三本,窃以为最不会误人子弟,堪称无一字妖‘惑’之言。”
第五洛接过一看,是天台宗修炼止观的《六妙‘门’》,‘春’秋时期散仙人物袁远凡的《静坐法正续编》,最后一本竟是****的《菩提道次第论》,三本书对常人来说有些晦涩,只不过对三教中人而言,入手不难,只是佛道两教典籍浩瀚如烟,能挑出这么三本足以证明老道人非是那种随便披件道袍的假道士,三书稳当妥实,讲述静坐禅定之法十分循序渐进,不像很多经书故作“白头归佛一生心”“我‘欲’出离世间”之语,只是故‘弄’玄虚,在文字上玩‘花’样。
当然,骆监院想要凭借这三本谁都可以买来回家照搬炼气的书籍,修出一个长生法,肯定是痴人说梦,不过如果修法得当,勤恳不懈,可以一定程度上祛病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