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名师出高徒,肖将无疑是一位名师。
刘东山虽然是半路出家,但一双手也是巧得很,人家底子好,又有悟性,这学起雕刻来上手也很快。
有一些人,或许并没有多少的学问,但学起东西来比那些知识渊博的还要快。最常见的便是这种手艺活,有时候你甚至都忍不壮疑,他是不是天生干这一行的。
肖将认人极准,他打从第一眼看到刘东山,又见识到他的那双巧手后,他就知道这个年轻人能继承他的衣钵,将他的手艺传承下去。
至于他是怎么看出刘东山有造化的,就不是我们这些平凡人所能知道的了。一个人的手巧不巧,适不适合雕刻,性情和态度又是否适合做这一行,内行人瞥一眼就能看个七八成。
其实,早在李半夏去边城之前,刘东山就碰到肖将了。
那一次,他正在因为断腿的事满腹烦闷,但又不想让家里人看出他的烦躁和苦闷,便一个人拄着拐杖去了后山。
这条路他平时走过许多次,即使闭着眼睛他都能走到,然而这一次,他拄着那根拐杖,走了许久,都没有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那个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废人,尤其在看到全家人因为这件事为他操碎了心,还小心翼翼地顾着他的心情,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自从他的腿受伤后,他谨记半夏所嘱咐的。不要一个人到处走,即使出去散心,也要让她陪着。
半夏去药庐了,还有许多的病人等着她去治,她不能每日都呆在家里陪着他,他也不许她这样。
那时他和西山还并没有分家,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望着西山天蒙蒙亮就出去,到月亮升空才回来,刘东山心里就流淌着难以言说的内疚和自责。他一个人出事,可是拖累全家每一个人了。
那天,弟妹与娘因他的事发生了不小的争执。刘东山劝说不过,便一个人出去了。在屋外站了半天,耳听着屋里传来的阵阵争执声,刘东山只想着要逃脱这种压抑的境况,一个人拄着拐杖慢慢地去了后山。
一个小小的陡坡,他也不知道耗了多久的工夫、出了多少的汗。等他气喘吁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倒在后山空地上时,已经是半个时辰过后了。
他倒在空地上,扔掉了手中拄着的拐杖。他不想看到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只会随时随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这辈子休想再站起来。
也只有这个时候,刘东山才会彻底地放下心防。尽情地发泄着心里的沉闷和痛苦。这对他,对刘家无疑是一个天大的打击,他觉得他这辈子算是完了,什么奔头都没有了。
他想到了以前,那个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很吃紧,他和西山刚过十岁就被“赶到”了田里面,在烈日下劳作。火烫到能将人晒焦的烈日。在头顶的正上方高悬着,明晃得刺眼,他们埋着头匍匐在田间。
那个时候家里连头牛都没有,请牛的工钱也付不起,每一亩田都靠着他们一家人一步一步给开垦出来。从播种到收获,流下的汗,比田里的水可能还要多——
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他们身上,一天不得一天黑,恨不得天黑后太阳永远不要再升起。
但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可怕,因为爹跟娘都说,只要他们肯吃苦,终有一日会过上温饱的好日子。
爹跟娘,带着他和西山,每天虽然很辛苦,却无比的温馨。他累了的时候,娘会把他牵到田边上,扎几个草把让他坐在树荫下,累极了还可以脸上盖个草帽双手抱着头小眯上一会儿。爹会给他们做小叫,教他们吹些简单的小曲儿。繁忙的日子里,那小叫可以说是童年里留下的最难忘的记忆了。
后来,日子果真像娘说的,慢慢好起来了。至少,他们不用总是饿肚子了。是以刘东山从不怕吃苦,因为他亲自见证过,辛勤劳动真的能过上好日子。
在和半夏在一起的日子,刘东山更是一个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人,他总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有一天能够让自己的媳妇儿、孩子还有爹娘过上好日子,让他们生活得更安稳、更快乐。
这期间,尽管有许多的不顺利,他从不曾丧失过信心。这一家人,是他辛劳的动力和源泉,有了他们,他就什么都不怕、什么苦都愿意吃了。
可是他不知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了,为什么老天爷要跟他开这么大的玩笑!在得知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生活的时候,他感觉到天塌了,那是怎么努力都挽回不了的东西。
失去了这双腿,他就失去了劳动的能力,这一家人要怎么养活?孩子还那么小、半夏还那么年轻、爹娘的年纪也那么大了,他们又要怎么办?这些问题快要将他压垮,他每次想到这些问题,总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半夏就睡在他的旁边,有什么动静她马上就知道。说起来,以前半夏睡觉的时候那是雷打不动,早上喊她起床也要喊上三遍朝上。这样的一个家伙,在他出事后,睡觉变得极其的浅眠,就像知道他难以入睡、可能心里犯堵甚至想不开什么的,他稍稍一动她立马就惊醒了。
刘东山看着这样的她真是又感动又心疼,到最后,他不敢再让自己想这些,强迫自己睡着。睡不着就躺在床上,绷直着身体,一动都不动。
刘东山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衣角,望着西边上空的白云,白云湛蓝,如最清澈的湖水,泛着波光。
她每日睡觉,总会攥紧自己的衣角,脑袋偎在他的怀里,屁股和腿则远远地放在床外。他知道,她这样是怕自己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踢到她,又不想他起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所以就想了这么个笨办法。
刘东山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笑容有些苍白,却丝毫没有掩盖他眼底所露出的情意。然而,他对李半夏的情意愈深,他的心里也就越痛苦。
天边的白云不停地幻化着,最后幻化成了李半夏的模样。大大的眼睛、轻扬的嘴角,还有不安分喜欢抓着他的两只爪子。望着天边幻化成她的云彩,刘东山心里一热,喉咙一阵哽咽,他心里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却不知道如何说。
他早已不是什么毛头酗子了,他也过了青涩的年纪,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还会对一个人产生这样深厚的感情。他本以为,夫妻两人生活,就是俩人彼此相依相偎过一辈子,等老了的时候就有个伴儿了,不会孤单。
很多人对夫妻的定义都是如此,夫妻夫妻,夫不离妻、妻不离夫,就像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一个道理。人在世间生存,总是害怕孤单和寂寞的,这就需要找一个伴。对待妻子,就像是对待家人一样,照顾她、关心她,努力为她谋一个好生活,久做丈夫的责任。
在和李半夏成亲后,刘东山终于明白,妻子和爹娘、孩子的那种感情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
想到李半夏,刘东山苦闷的心慢慢温暖起来。
看看日头,时候不早了,再过上一会儿她也该回来了。她若是知道他来了后山,还是一个人来的,定得说他一番。想到这些日子李半夏为了他的腿夜夜手不释卷,刘东山又升起了一丝信心。
他不是对他的腿有信心,而是对他的妻子有信心。在她都没有放弃希望之前,他如何能先放弃?
他想回去了,不想再让这种压抑得逼死人的情绪再控制着他,他要积极地生活,这样才不辜负她对他的一腔情意,才不让家人为他担心。
就在刘东山吃力地用手撑着地,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准备去捡他的拐杖的时候,一个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也许是刘东山想事情想得太专注了,以至于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从哪里来的。
但他却知道他是谁!
刘东山握紧了拳头,他不会忘记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因为就是他害得他失去了一条腿!
肖将,那个有着魂手之称身世成谜行踪飘忽的砚雕师——
在他还没有发出质问之前,肖将用他那凹陷的没有一丝光亮的瞳仁盯着他,任何人被那双眼睛盯着,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他是一个瞎子,别人看见他都会这么说。
但是刘东山知道,他根本就是假装的,他根本一点都不瞎,不仅不瞎,那双眼睛还比大多人的还要好使、还要锐利。
那个时候,他就用那样锐利的一双眼睛盯着他,问他:“小子,想不想拜我为师?”
刘东山当然说不,对于一个害过你的人,你还会拜他为师教他一生师父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还不想认贼作父。
温和忠实的刘东山,在看到这个害他一辈子的人,也终于失去了往日的平和,变得犀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