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凉的风从脸颊刮过,空气阴冷而潮湿。粗大而密实的枝干在高空中盘绕错节,将天空大片蓝色隔绝在外,层层叠叠的暗绿如伞成荫。
钝钝的痛觉将她涣散的神经一根一根地扯回,后脑生生的痛!抬手往脑后一摸,黏黏的全是血!
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反应——卫希颜一个翻身趴伏在地,双耳微竖,锐利的目光谨慎四扫。
入目一片高低绿色,四下寂寥无声。
她缓缓放松身体,脑后的痛感立时袭入,扯得她嘴角微咧。意识渐渐清醒,右手下意识摸向胸口——那一枪射中了!
触手却是一怔,掌下粗砺,并且没有血液的黏着感,衣衫下的心脏在强劲跳动。
怎么回事?
她心中惊震,锐目四扫,半跪起身,低头检视。
饶是她久历腥风血雨,也比不过这一眼让她惊骇失魂——
灰绿的迷彩摇身变成一身粗布衫裤,遍是泥尘,衣衫撕裂,脚上的军靴也被一双样式古怪的布鞋取代!
最重要的是……她没感觉到枪伤!
她记得是在海岛上伏击灰狐一伙,终于全歼了这个老对手,但灰狐中枪诈死,射向秦瑟琳,危急下她跃身冲前,一枪击毙灰狐,而她计算准确,灰狐那枪会击中左胸右三寸,即使用的达姆弹,也不会让她致命,但倒霉的是落脚时踩到一颗圆石,身子一倾从斜坡上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下面的海湾里……
她的记忆止于落海那一刹。
按说,她应该被伙伴们捞起来了,怎么会在丛林里?还有,胸口明明中枪了!
卫希颜目光凝住,伸手扯了扯披散到胸前的头发,这是她俐落的短发?就算吃最有效的生发剂也没这么快!
第一反应是那帮贱贱的伙伴们又在玩恶作剧,打个昏睡针什么的养几个月伤,然后把自己扔进林子里,还换上这身原始衣服……她扯了扯嘴,好吧,伙伴们再贱也没贱到这个程度,希文会拿枪轰了他们!
卫希颜摊开那只扯发的右手,十指修长,指间也有薄茧,但绝不是她惯常握枪的那只手!她又伸出左手,同样能用枪的左手……不是!这不是她的手!
卫希颜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抬手扯开斜襟衣服的领口,解下衣服系带,又解开里面的内衫,便见胸口一圈圈的白布条,缠的一层一层的,所以感觉到紧绷!
她扯开白布条,胸前两处弹起,白皙皮肤上完全没有中弹的痕迹!
心中一沉,又将全身上下检视了一遍,眉间顿然拧成“川”字。
事情脱离了常识范畴!
这具身体——不是她的!
借尸还魂?
卫希颜不由呆愣在地,二十年来黑暗穿行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却从没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让她惶惑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于对未知事物的无法把握——她已经多年没有这种感觉!
后脑勺的阵阵抽痛将她从一片乱麻中扯出来。
不对,她落海时没死,还的什么魂?
那是灵魂附体?
那……她自个的身体呢?
卫希颜头痛,事实上她的头也真在痛,惊愣一阵,猛然撑身而起,全身上下顿时酸痛叫嚣。
不管如何,她还是她!她还活着!得先走出这里,联系希文和瑟琳她们。
现在首要是,弄清楚身在何地。
她起身后视野更广,四下打量看清是处在密林内一个大坑里,几步外的一块尖石上血迹犹新,一个竹编背篓横倒在地,半篓子药草散落出来。
后脑的血还在溢出,她走近竹篓边一阵翻捡,果然找到几种止血消肿的草药。
她将草药摔了泥土,用袖子擦净,塞入口中嚼烂,再将内里的白衫用尖石划破,撕下一条,将草药渣吐在布带上,贴在后脑伤处,布条绕头部一圈系牢。
敷药处一片清凉,她又拣了几株草药嚼烂内服。不一会,便感觉后脑痛楚略减。
包扎妥当后,卫希颜略想了想,便将这具身体的境况大致推断出来:应该是个山中采药的,采药时不慎跌落坑中,滚落下来时后脑勺撞到坑底一块凸起的尖石导致死亡。
从地上浸血量来看,应该是死了,至少处于弥留状态,因为她现在就有失血过多的晕眩感。
她摸了下脸——没有水,照不出现在的容貌。
从肤色来看,应该是黄种人,从衣服样式来看,是中国的古装。
卫希颜皱了下眉,决定先出坑,给这个身体补血。
这个坑很深很陡,目测坑壁坡度七十度以上,也亏得这么深这么陡,否则有野兽经过闻到下面的血腥味早跳下来吃了“她”,也幸好坑里没毒蛇之类的。
以她的身手,这三十多米高的坑地自是不放在眼中,但现在这个“躯壳”恐怕是不好用的。
她挥挥手臂,确认后脑的伤势无大碍,身子一拧跃起凌空横踢,顿时一歪差点跌倒。
她直起身拧眉,真是太弱了!好在这采药女子似乎是经常爬山的,力气倒不算太差,比起一般女子强多了。
卫希颜从竹篓中翻拣出一块布包的干饼,吃了半个饼,拣好草药,背上竹篓,伸手一扯试了试坑壁上灌木的牢实度,然后双手扯着灌木,交替向上攀爬。
当她踩上林中地面,却被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
坑沿上一片狼藉。
半干的血迹中一头野兽的骨架,血里躺着一把柴刀。
从骨架来看不是虎豹熊之类的大兽,可能是豺狼。
这个采药女应该是在林中遭遇落单的豺狗或狼,一番苦斗杀了豺狼,却在纠斗中跌落深坑,有幸脱离豺狼之口,又不幸遭逢意外身死。
卫希颜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为这不幸的采药女哀悼,丛林阴湿,血迹还没有干涸,她不能在这多留,否则随时可能有路过的野兽闻血而来。
她抬眼四顾。
四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暗绿,粗如合抱的巨树高耸入云,巨大浓密的枝干盘绕错节。
这是原始森林的深处!
卫希颜眼沉了沉,拾了柴刀,用树叶擦了血,根据经验判别方向,北面和西面林木过密,不能穿行,东面和南面较疏,东面灌木有踩踏痕迹,应该是采药女来的方向,这个方向的灌木上还挂着几块布的碎片。
她用柴刀砍下一截粗如儿臂的枝干,将枝节叶子全部削去,棍尾削尖,用力挥舞两下。这个长棍可以用来探路,挑蛇,也可作为攻击性的武器。虽说柴刀比棍子利,但太短,不利于较远距离的攻击。
她朝着东面方向走出四五百米,远离血迹之地才停下,未知的丛林时时有危险,她必须尽快找食物补血,恢复体力。
她爬上树捣了一个鸟窝,找到七八个鸟蛋,生鸟蛋不好吃,但绝对营养。吞了几个鸟蛋,略事休息,她又上树捣了三个鸟窝,还在一个鸟窝里幸运抓到几只幼鸟。她吃了所有鸟蛋,将几只幼鸟割了喉咙喝尽血,又找了四五种可吃的浆果,补充水分。
这时林中已暗下来,在丛林夜行绝对是不智之举。
她选了一棵巨树攀爬而上,将竹篓搁在枝丫间放稳,找了一处枝干盘绕交错的地方,斜躺而眠。
这才有时间细想。
这个采药女身上的衣服样式与秦瑟琳送她的汉服上下衫一样,当然质料不能比——是从哪个偏僻山村出来的?或者是中医世家,有古装风?但也应该是穿对襟布扣的那种“唐装”吧!
还有内裤的样式……她嘴角抽了,这是秦瑟琳说的亵裤吧?仿古至于这么彻底么?
还有其他的不合理。
她思潮起伏,一直到林中全黑才疲累睡去,即便如此,熟睡中仍然机警地保持三分清醒。
第二天日光还没透入林中,她就醒了,躺在那不动,直到林中光亮才起身。
她继续找了些野果和鸟蛋当早餐,站在树冠上抬眼望去:一片暗绿茫茫无边。
她仍然往东而行,一路小心搜寻着采药女奔窜的痕迹:撞断的树枝,被踩踏的野草……循着这些忽现忽断的痕迹,时走时停。
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卫希颜停住了。
再也找不到类似的痕迹,采药女很可能就是在这里遇上那只豺狗或狼。
那么在附近应该有她做的指向记号。
搜寻了十多分钟,卫希颜却一无所获!
从树木的生长状态来看,这里不是丛林的边缘,采药女既然敢进入丛林深处,一定是非常熟悉,或者才没做记号?
卫希颜皱了皱眉头,心里却并不着慌。她对原始丛林并不陌生,当年在亚马逊丛林被灰狐一伙追杀,分分钟贴近死亡,现在相比就是天堂了,至少没人在后面用枪追着!
只不过她原本打算循着采药女的方向确认这个“躯壳”的身份,既然寻不到,那就只能靠自己的经验走出丛林再做打算了。
朝着树木向阳的方向,她果断前行。
丛林第三天。
她趴伏在一片草丛中,一动不动。
良久,窸窣声隐隐约约。
一只灰灰的野兔从草丛深处窜出来,耳朵支起四下张望一阵,撒腿奔前。
纤瘦身体猛地一撑,柴刀呼啸而出。
“噗!”一刀命中兔背,灰兔倒地扑腾。
卫希颜摇头起身,对自己的成果很不满意,柴刀本应砍中兔颈,一刀毙命。看来她还得和这具身体多加磨合。
她拣起犹在扑腾的兔子,双手一拧一错送它归了西。
她拎起野兔喝了几大口血。拾了一堆枯枝枯叶,找了处相对开阔的地方,架起枯堆,从竹篓中取出松树上剥下的松脂铺在枯堆上,又搬来大石放在枯堆旁,用柴刀的刀背在石头上猛烈敲击,敲击,敲击……
嚓!火星窜落在松脂上,叶堆簇然燃起。
她用柴刀利落剥掉兔皮,将兔肉割成小块,串在树枝上翻滚烤成熟肉,吃了一部分,剩下的放入竹篓。
第五天,卫希颜又伏击了一只兔子。
这次的身手比上次敏捷。
第六天,卫希颜发现了一条河流。
观察之后,她在河边做了一个陷阱,静伏林中耐心地守候了几个小时,等来了一群喝水的梅花鹿。
一只可怜的小鹿跌入了陷阱,鹿群悲鸣一阵后,奔逃着离开了这个变得危险的河流。
卫希颜又等了一阵,才从林中出来,取出被削尖的树枝扎成刺猬的梅花鹿,喝了鹿血,将鹿肉切块烤熟存放,鹿皮晒干后夜里盖。
丛林里的草药天然无污染,疗效比人工种植的强太多,加上动物补血和鸟蛋野果的营养,她脑后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她每行一日就在竹篓上刻一道痕,当刻下第十道痕时,眼前仍然是一望无际的绿。
空中枝干层层盘绕遮去天空的蓝,偶尔一道浮云从枝叶縫隙飘过,除了树只有风,四周永远阴凉潮湿,孤寂得几乎让人想发疯。
但多年的黑暗生涯早将她心志磨得坚如磐石,越是孤寂越让她生出求生的斗志。
一路且行且停,戒急戒躁,夜里的入睡已越来越平静,却仍习惯性地保持三分清醒——比起夜夜持枪而卧的日子已是幸福许多。
丛林虽然孤寂却远比喧嚣的人世更安全。
当竹篓的刻痕划到第十五道时,高空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响。
卫希颜闻声而动,迅速将竹篓放到枝叶茂密的巨树下,又用柴刀在空阔的地面上挖了一个蓄水坑,摘下树叶铺在坑底。
做完这一切,便觉身上一凉,大雨哗然落下。
强劲冰凉的暴雨穿透枝叶倾落如注,将丛林中的寂闷冲散了开去。光溜溜的躯体挺立在雨中,双手上下翻飞,污黑条泥滚滚下落,露出白皙光滑的皮肤。
这具身体除了手臂等□□的皮肤较黑外,其他地方都白得耀眼。肌肉紧实又富有弹性,线条匀称,皮肤光滑,这一点比她本尊强,没有枪伤刀伤之类的,身材也很完美,比得上黄金身材了,绝对是美女的料!
卫希颜却没什么欢喜,她还是中意自己的身体,二十多年打熬出来的筋骨,不是这具身体可比的。相比外貌,她更在乎强大!
大雨没下多久就收住,林中重透光亮。
坑中的清澈水面倒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庞:十七八岁的模样,浓秀精致的眉毛,眼睛黑而亮,鼻子挺直,嘴唇弧度完美,红润饱满,竟是极其漂亮的一张脸!
虽然水中照出的样子不是很清晰,但已足够看出这张脸的出色!比她自己的脸要漂亮得多。
卫希颜沉下了眉。
一个普通的采药女会生得这样美?
或者就是因太美了才女扮男装?
还是说,有其他更麻烦的原因?
卫希颜脸沉沉地盯着水面,幽黑的眼神锋锐如刀,俊秀中有一种冷酷的凛冽,让这张脸越发出色,气势夺人。
这样不行!
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沉敛,仿佛将利剑藏于鞘中,浑身冷酷凛冽的气势也如沉湖般波澜不兴,显于外的,是俊秀脸庞搭配着沉稳的气质。
这才应该是符合这个采药女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