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兄弟,恭喜恭喜!”
次日辰初,延福宫大主管便莅临清荫阁,白白圆圆的脸上笑容满面,“官家一早便下了旨,擢升卫兄弟为保安大夫,供职翰林医官院。哈哈!卫兄弟以弱冠之龄一跃升至医官正七品,当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哈哈!”
卫希颜暗嗤,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有何可喜?
她却不知宋朝官阶低于明清,县令仅为从八品,到七品已非为芝麻官,像从五品的防御使之类已是高级武官,她这七品的保安大夫俨然是大宋朝廷的中级官员了。是以后来当卫希颜得知韩世忠平定方腊后才升上从七品的承节郎时,顿时汗颜,莫怪宋朝武勇不济,如此厚文薄武,让天下武人怎不寒心!
李彦手一挥,便有两内侍各持托盘,奉上官服官帽革带官屦(jù)等一应物事。
卫希颜扫了一眼,拱手婉拒道:“多谢陛下厚赐,也多谢大官美意,只是卫轲向来闲散惯了,穿衣喜随兴而为,这官服怕日穿着不太习惯……想来陛下不会介怀此等小事!”
李彦看了眼卫希颜,只觉着那袭白袍穿在这年轻人身上,突显出秀美又如玉清透的气质,若着了这绿色的官服倒真是折了那仙人气度,不由点头笑道:“卫兄弟仙人之姿,这官服确是难以入眼。也罢,咱家这便回报官家,想来不是甚么大事!”
“多谢大官体恤!”卫希颜微笑道,“未知帝姬现下情形如何,轲需去探视一二,以便再次下方。”
“王承!”李彦一拍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瘦小内侍应声而出。
李彦指着他道:“卫兄弟,这王承是尚药局奉御,心思灵巧,手脚伶俐,但有吩咐找他便是。”转身对那内侍严厉喝道:“自今儿个起,保安大夫卫御医就是你的上官,须得仔细服侍,知道了吗!”
“诺!”王承伏拜应道,随即跪移到卫希颜足前,“小人尚药局奉御王承,拜见卫御医!禀御医,小的现司供御汤药之职,御医有令但管吩咐,小的定办得妥妥贴贴稳稳当当,让官人放心!”
卫希颜拱手向李彦答谢:“有劳大官费心!”这王承一看便是个机灵角色,想来定是这李彦的心腹——将此人搁在她身边,既能示好笼络,又能就近监视,当真是一举两得,李彦打得好算盘!
这奉御王承对这延福宫极熟,一路控背躬腰带着卫希颜穿林过殿。
卫希颜昨夜经兰熏殿到清荫阁,虽是深夜,她目力和记性却是俱佳,自然清楚所经路线,但此刻这年轻内侍走的却是另外一条更绕的路。
卫希颜也不点破,且看他打什么主意。
一路行去,所经之处,这王承均一一解释此宫此殿或此阁为何人所居,有何习惯和厌恶忌讳,每每言语不多却句句落到点子上。
卫希颜顿然明白,看来李彦真是将她当成了拉拢对象,故而着人专门进行提点,以免她在宫中行走因不懂规矩而生出些无妄是非。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宫中有人好行走!
“卫御医,前面便是茂德帝姬所居的兰熏殿了!”王承恭谨道。
卫希颜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只因看见殿外两顶眼熟的轿子——蔡家那两厮竟然这么早跑来献殷勤?
一着翠衫的宫女正立在殿门前张望,远远看见那袭飘逸白袍立时面现喜色,急挪步上前敛衽为礼,“兰馨见过卫先生!”
“是卫御医!”王承立时纠正道,“官人已被皇上赐封为保安大夫!”
兰馨微一惊讶,复又敛衽欢喜道:“宫婢兰馨见过卫御医!”
卫希颜摆摆手,眸光一扫那两顶小轿,装作不经意道:“兰馨,帝姬可是有客?”
“禀御医,枢密院蔡院事、徽猷阁蔡待制、宣和殿蔡待制三位官人前来向帝姬问安,瀛国夫人亦在。”
蔡院事想必是蔡攸了,那什么待制的若一为蔡绦,另外一人又是谁?卫希颜只一扬眉,那王承便机灵上前道:“卫御医,枢密院蔡院事是蔡太师大郎君,名攸,字居安;徽猷阁蔡待制是蔡太师二郎君,名绦,字约之;宣和殿蔡待制是蔡太师五郎君,名鞗(tiáo),字又思。”
一串儿话,亏得这内侍说来字字清晰、毫不打顿。
“好!你且在外殿候着。”卫希颜微笑赞许,心道怎么又冒出个蔡鞗?足下却不停顿,随着兰馨进得殿内,穿过外殿,径直向内殿行去。
“启禀帝姬,陛下赐封的保安大夫卫御医来了!”
茂德帝姬斜倚榻上,凤纹锦被覆身,李师师坐在榻前的锦墩上。
锦榻前数丈,隔着紫纱屏风,三名男子坐在屏风外,正轻言细语,殷切问候。
帝姬自晨时醒来后,便在期待卫希颜,闻听兰馨通报,不由激动,暗吸一口气,清声道:“有请卫御医入内!”
蔡攸、蔡绦面色不豫,坐在最右边的蔡鞗却好奇地转过头望去。
卫希颜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神,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目秀俊,透出一股书卷气,衣衫拂动间隐隐一缕墨香,心想此人当是蔡鞗,倒是比那两厮顺眼三分。
“卫轲见过帝姬、瀛国夫人!”
卫希颜目注屏纱,拱手微笑道:“帝姬初醒,轲需再诊脉,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御医是茂德救命恩人,勿需多礼!”帝姬柔声道,美眸透过屏纱在她秀美面容上温柔停驻片刻,吩咐侍女道,“兰馨,请御医入内!绿意,为御医安座!”
“且慢!”蔡攸突然高声道,“卫御医医术出神入化,想来定会悬丝诊脉之技。帝姬身份贵重,卫御医当有所避忌为好!”
卫希颜唇角微挑,懒懒淡淡道:“悬丝诊脉非是不能,然帝姬之症非同一般,须得万分谨慎才是。蔡院事若执意于这避讳之举要悬丝而诊,万一影响帝姬贵体,轲难当其责,未知蔡院事可当得?”
蔡攸面色一变,暗自咬牙,这姓卫的小子着实可恶,他若坚持悬丝诊脉,岂不是表明不以帝姬的身体为重?若在佳人心中留下坏印象,就是便宜了蔡绦、蔡鞗二人。想到这,他立时容色一缓,面向屏风内笑道:“攸自是以帝姬身体为重!”回头目光冷冷逼视卫希颜,“帝姬若有恙,小心你的项上脑袋!”
卫希颜恍若未闻,径自入内。
蔡攸、蔡绦眼含嫉妒,蔡鞗却睁着一双清亮大眼,对这位清灵飘逸的白衣青年颇有好感。
卫希颜两指轻搭,微微瞑目。过得片刻,她收回手,皱起眉道:“帝姬大病初愈,实宜静养,不宜多有叨扰,耗费神思。”
李师师几欲笑出声,这不是明摆着赶人么!
帝姬柔荑一抚额头,语音虚软道:“御医说得是,茂德这会儿确是有些乏了。”
屏风外,蔡鞗一双清亮眼神不由蒙上一层薄翳(yì),自责道:“都怪我等不好,打扰了帝姬休养。”起身深揖一礼,语声诚挚,“帝姬,我等先行告退,万望安心静养,待贵体好些时,蔡鞗和兄长再来探望。”
“二位兄长,咱们先走罢!”
蔡攸、蔡绦气得同时瞪他一眼,这个书呆子,被那姓卫的小子耍了都不知道,本不该同意他来!
“居安、约之、又思,”帝姬叫着三人的表字,语气温柔得能让人沉醉溺毙,“今儿见着你们,吾实是欢喜,只憾神思不济,不能久持……诶!”
蔡攸、蔡绦听那高贵华美的女子柔声细语,隔着屏纱隐约可见的神容风华,只觉一缕春风贯入心底,火气顿时熄灭,油然生出不能拂逆那女子之意,不由齐齐起身,生怕多留片刻招来佳人恶感,平白便宜了其他二人,遂顺着蔡鞗的话躬身告退。
临走前,蔡攸又隔着屏纱威胁瞪了卫希颜一眼。
待得三人出殿后,卫希颜起身写了张清热解毒和固本培元的方子,交给兰馨道:“此方交给外面的尚药局奉御王承,着他按方去尚药局拣药,药送过来后,烦请你或绿意亲自看管煎熬。”
“诺!”兰馨退出时给帝姬身边的宫女绿意使了眼色,绿意会意。二人都轻悄退下,走出时顺手将殿门合上。
卫希颜搁下笔。那同气连枝盅被凤凰真气引出汶儿身体后,盅毒已解去,开张药方不过是做做样子掩人耳目罢了。坐回榻前,她突然冷冷吐出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咯咯咯!”李师师笑弯腰,“我说你这人,护犊也护得太厉害了罢!蔡氏三兄弟,有才有貌有家世有地位,到你口里成了癞蛤蟆……咯咯咯……哎唷喂,我不行了!”
“师师!”帝姬嗔怪地看她一眼,“姊姊是关心我!”
李师师吃吃一笑,娇媚眼波风情万种地扫过二人,笑道:“是是!你们姊妹情深!就请两位有话快讲,有情快诉,当我不在这便是!”
“姊姊!”帝姬坐直身子,美眸光彩热切。
卫希颜倾身上前与她相拥,柔声道:“汶儿受苦了!”想起她体内是其生母唐碧颜下的盅,心底不由更生怜惜,双臂搂在她纤腰间不觉收紧。
“姊姊!”帝姬将头伏在她怀中,那股让人安心的温暖立时沁入她的心底,不由喃喃:“姊姊!再见着你真好……若因着这毒此后能常见姊姊,汶儿感谢下毒的那人!”
感谢下毒人?卫希颜眉尖一耸,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抓住了某个关键……
是了!汶儿体内的同气连枝盅恰恰是在见到她之后发作!唐碧颜当初以凤凰真气入盅,此盅发作便必得有凤凰真气为引,而凤凰真气唯云家人所得,云家老大、老二均死,云青珂装扮的云三郎也亡,这世间除了她——唐碧颜的大女儿,还有谁能拥有凤凰真气!
唐碧颜在七年前已逝,同气连枝盅却是在七年后才发作,难道她当初给汶儿下盅是为了汶儿着想?若是这样,唐碧颜必是在临死前向同气连枝盅下了暗示,再遇凤凰真气便发作!——当日她初见汶儿时以为是希文,心情震动下内气激荡,那盅知觉灵敏,立时便在唐碧颜临逝前下的暗示里醒来,汶儿回宫后盅毒发作……
阿宝若不出现,汶儿体内的同气连枝盅便安眠于体内;但阿宝一旦出现,汶儿中的盅虫便自会发作……唐碧颜当初定然算准卫信南那个医痴一定会记载下她所提的“同气连枝盅”,也同时算准卫信南那痴人定会将一生医术和记录尽数传予他所爱之人的女儿,让她知晓如何解除那同气连枝盅。
阿宝若与汶儿相会,必然发愁如何接近住在皇宫内廷的妹妹?她们的母亲却早在十七年前便已考虑到了这一点,并为她的两个女儿提前铺好了路!
之后发生的一切,果然正如唐碧颜所谋划的一步一步实现!
唐门唐碧颜!何等的心机智计,何等的奇诡谋算!
卫希颜不由暗叹一声,对这具身体的生母,油生敬服之心。
“姊姊!你在想什么?”帝姬觉察到她心神波动。
卫希颜轻拍她香肩,扶起她,皱眉问道:“蔡家那三只厮对汶儿有意?”
“咯——”李师师忍不住笑出声,赶紧捂唇媚眼一眨,你们说罢说罢别当我存在。
茂德好笑地嗔她一眼,转眸柔声道:“姊姊可知汶儿今年多大了?”
卫希颜想了想,迟疑道:“十八、九?”观汶儿高贵华美的风姿倒似花信年华。
“十七!”茂德嫣然一笑,神容优雅,“姊姊可知女子十五及笄?若是其他公主,到了我这般年岁,孩子都叫‘阿娘’了……但是汶儿却依然待在宫中,姊姊可知是什么缘故?”
卫希颜神情一凛,“什么缘故?”
帝姬轻轻一笑,悠然道:“因为姊姊说的蔡家那三只厮均有意于汶儿,所以无论官家或蔡京,均无法做出决断!”
卫希颜看着她微笑在握的表情,灵机一闪惊讶道:“蔡家三厮均对你钟情,莫非是汶儿故意为之?”
帝姬低低笑道:“若不然,姊姊何以认为蔡攸、蔡绦会闹到兄弟反目?”她轻叹一声,“后来我见蔡京偏心蔡绦,担心官家听了蔡京下决断,便通过郓王三哥,让蔡鞗无意中得见我真容……官家喜欢蔡鞗更甚蔡绦,一时委决不下……所以,汶儿直到今时尚能待于宫中未嫁!”
卫希颜看着她浅浅淡淡却眩目的笑容,恍然意识到眼前这高贵优雅、华美绝色的女子原是唐门唐大娘子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是一个心智平常的普通女子?
如果说,初次相见带给她震撼的是疑为希文的面容和二十年前的惊天真相,那么此时近距离的相触却再一次让她深深感受到汶儿和希文的绝然不同!
汶儿的美,惊心动魄!
这般的眉眼神姿,高贵华美到足以让最骄傲的孔雀羞屏!这般的美,和青楼第一美女的绝艳风情不同,汶儿的美,美到让人不敢仰目,美到让人不敢亵渎,仿如绝世明珠的高贵莹然,让人油生自惭和形秽!
然,这样的美,汶儿又能坚守到几时!
“……姊姊,我好累……我快撑不住了……”
卫希颜想起初见时,怀中女子的泣语,心头一酸,将她的纤手放在掌心,合拢,握紧,缓缓道:“汶儿,有姊姊在!”
就如许多年前,她握住希文的手:希文,有姐姐在!
所以,不要害怕!有姐姐在,将为你挡去所有的凶险灾厄……
“姊姊!”
温热的力量从掌心一点一点传入希汶心头。
“咯!”旁边突然煞风景的一笑,娇媚的京师第一才女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卫希颜呀卫希颜,即使有你在,你又如何去阻止茂德的婚事?”
“怎么说?”声音沉沉。
李师师柳眉紧蹙,“我此前曾探官家的意思,似是已决意将茂德下嫁给蔡鞗。”
蔡鞗?那个有一双清亮眼神的家伙?
卫希颜虽然对他有一分好感,但绝不意味着情愿将自家妹妹嫁过去,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却听汶儿淡淡道:“若真到那时,我会向官家提出嫁给蔡攸!”
李师师媚眼一挑,“为何不是蔡绦?”
帝姬高贵面容沉静如水,看了卫希颜一会,方道:“蔡绦虽讨蔡京欢心,但谨慎多疑,非棋子人选!蔡鞗心性过于纯良,且在朝廷中毫无根基,绝斗不过老奸巨猾的梁师成、杨戬和童贯!唯有蔡攸,虽高傲自负,却正因此更易控制。我观官家对他,比之蔡绦,倒是更信任一分半分。”
李师师沉默片刻,叹道:“原来你将一切都想好了!”抬起头,却看见卫希颜面容寒凝如冰,其凛然凌厉之色让久历风尘的她都禁不住背脊一凉。
卫希颜气得心口发堵!她的妹妹,就打算这样来牺牲自己?
“汶儿,仇恨不是一切!不值得你将一生都填将进去!”
她薄唇紧抿,语气低沉有力,“汶儿,你听着!梁师成、童贯、杨戬这干人的性命我自会取!但是,我不允许,你贱待自己的生命!”
“若是赵佶逼你嫁人,那么,跟姊姊走!”
“我带你出汴京!”
“从此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作者有话要说:屦:(ju)即鞋。
按宋徽宗在位时期的规定:文武官大夫以上鞋上可有四饰,即絇、繶、纯、綦。朝请郎、武功郎以上减去一繶。这两种鞋都称履。
从义宣教郎以下至将校、医官等伎术官减去二繶、纯,只能有絇、綦二饰,不能四饰齐备;这种鞋叫屦。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