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金军东路主力攻占邯郸。
完颜宗望以六弟兀术和郭药师为正副先锋,率三千精骑快速突进黄河,大军随后跟上。
完颜宗弼(兀术)率领三千先锋于二日内疾驰奔进三百里,经汤阴向黄河北岸的浚州方向飞速驰进。
十二月二十九日,汤阴军报传入京都,枢密院李梲、郑望之不敢有误,立刻呈报政事堂两位相公。
白时中、李邦彦怯于军情,扯上宇文虚中和吴敏同进福宁宫。
赵佶连日忧急,神思萎靡,倚坐于龙榻上面色灰败,惊闻恶耗下不由眼前一黑,胸口窒闷难当,一口痰涌上来,壅塞不去,身子一歪跌落榻去。
“陛下!”众人手忙脚乱将赵佶抬上榻去,幸得寝殿地面铺着厚软的奢华地毯,赵佶并未跌伤。
卫希颜正在御药局,闻得内侍飞奔急报,疾入禁中福宁宫寝殿。
众人见到清圣御医,均不由松口气。
卫希颜上前把脉,皱眉道:“官家为气急闷心,痰热蒙蔽,以致神明堵塞。”说完请李彦扶起赵佶,轻轻一掌拍在他背上。
赵佶一口痰喷出,被内侍以绢巾接住。他咳得几声苏醒过来,卫希颜指风自他左胸心肺穴位拂过,赵佶顿觉呼吸通畅,但身子仍软塌塌着不了力。
李彦将官家扶着半倚靠在榻沿,赵佶只觉神倦无力,一时生起万事俱灰之感,目光看向书案,伸手一指道:“希颜!”
卫希颜眸色一闪,“官家可是要书写?”
赵佶微微点头。
卫希颜向李彦示意,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赵佶行到书案前。
赵佶坐上御椅,提笔书道:皇太子桓,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
待墨稍干,赵佶顺手递给卫希颜,着其念出。
白时中等四臣对赵佶禅位早有心理准备,闻得卫希颜清音诵毕,纷纷伏地叩首。
赵佶无力靠在椅上,微微闭眼道:“就由吴爱卿草诏。”
“是,陛下!”
吴敏心下暗喜,恭喏一声,起身上前,顷刻便提笔书就退位诏书,呈给赵佶御览。
卫希颜移目望向寝宫之外,天地盈视探得殿外有一足音正轻微而又急切地向外行去,她眸底掠过一抹淡淡嘲讽笑意。
*****
郓王府中,赵楷闻得宫中眼线飞报猛然立起,手中画笔顿然拖过精工花鸟,一道长长墨痕歪斜拽下。
“大王,事态危急,当速下决断!”
侍立一旁的绝杀首领太监李固语声尖厉,疏眉下两道细目光芒狂热,胸腔里为即将嗅到的血腥尖嚣跳荡。
他十年前被梁师成选中进入绝杀,却因为个性偏执狂悖不得宠,一直在太监巡事职位上不得升迁,后来郓王接手绝杀,他觑准时机一力投奔,渐得赵楷信任,由巡事升到巡主,再到总巡主,直到最高的首领座主。
绝杀武夷总堂口被灭后,他率三十名绝杀杀手隐入郓王暗宅,将绝杀覆灭于江湖归罪到梁师成的亲信争权造成。赵楷本就对梁师成暗插绝手心怀耿耿,自是信了李固之言,表面上与梁师成互相利用不撕破关系,暗地里却命李固打击排挤亲近梁师成的绝杀太监巡主。
待得梁师成一死,绝杀势力全归郓王。赵楷心下得意,又被李固的狂妄吹嚣感染,自我膨胀越发厉害,更不将谨言慎行的东宫放在眼内。
此际突闻禁中传讯官家欲内禅太子,赵楷想起父皇对他一向恩宠有加,愤郁下自是认为父皇遭了大臣胁迫,一时咬牙切齿,再被李固言语一逼,想起手中持有的皇城司兵力,以及禁军都虞候的效命,一贯骄狂的心态顿觉胜券在握,俊秀面容冷笑一声,陡然掷下笔去。
“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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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凛冽,冬日的夜来得特别早,方到酉时三刻,京城天色却已暗淡到难以看清人影。
皇城司五百禁军快速奔进,甲胄在奔跑中与刀鞘相击,发出沉厚的铿锵声音,在人行稀落的寒风中犹为惊震动耳。
皇城司初建时主要职责为刺探民情和宫廷护卫。赵佶登基后于宗宁年间变法,缉拿元佑党人,梁师成提点皇城司,皇城司的主要职能便转向京师侦缉和刺探官员活动,宫廷护卫则主要由殿前司诸班直负责。
此前郓王送礼私结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这高太尉却是个滑头,谁也不得罪,口头上却从不做承诺,来来去去都是一句话“下臣谨遵官家之命行事”,郓王遂不得不暗中打点收买殿前司的班直统领,终于得到一个重要人物的效命。
李固精选出的五百皇城司禁军一路疾奔,三十名绝杀杀手列队冲在最前,夜色下迅速逼近宫城。
果然,皇宫正门宣德楼右侧的掖门已按计划悄然洞开。
五百禁军冲入宫城,穿过北廊,通过禁卫被撤的右长庆门和右银台门,再往里便是右嘉肃门,过得右嘉肃门往前便是东宫。
赵楷见事机顺利,不由心下暗喜,只要率兵将赵桓禁闭于东宫之内,他便能赶赴禁中的官家寝殿,胁迫宰执,谋得大位。
果然,右嘉肃门的宫门依约大开,狭长的朱墙内,灯笼暗昏。
李固一挥手,绝杀杀手当先冲出右嘉肃门扑向太子东宫,将皇城司禁军远远甩在后面。
皇城司五百禁军疾速穿过右银台门,奔行在高高的朱墙下。
突然,一道沉闷响声,身后宫门突然闭上,一百丈外的右嘉肃门也在绝杀杀手冲过后突然紧闭。
五百皇城司禁军便被包在了两道宫门之间的朱墙之内。
皇城司禁军一阵惊乱嘈杂。
赵楷被禁军护在队伍中间,方心下一惊,头顶上方突然传出一道沉喝,响彻墙内,“陛下禅位太子,郓王赵楷意图谋逆作乱,奉陛下御旨,就地斩杀!”
便听一阵阵足音骤响,前后宫门突然敞开,一排排弓弩朵直从宫门外齐齐涌入,横列纵队,箭锋直指向前。
赵楷抬头一看,昏暗不明的朱墙上立着一道人影,他听出那人声音正是此前投递效命书的殿前司都虞候何灌,一时不由惊疑交集,手指他道:“你说甚么……”话尚未说完,那人手一挥,前后箭矢如雨射入,铁箭锐啸的声音掩盖了赵楷的话。
被包围的五百皇城司禁军初听得“陛下禅位太子”便都懵了,他们受召行军是因太子谋篡皇位,入宫勤王护驾,立功封赏,怎么突然就成了郓王谋篡犯上?
众军士心乱下不知听谁的,但没人想当谋逆贼子,惊惶间全无斗志,一忽儿便在箭雨中倒下一大片,哭爹喊娘哀嚎不止。
箭雨过后,便是一百持刀班直冲入,扑杀毫无斗志的皇城司禁军。
人群晃动之间,有十数道身手份外矫健的班直凌空扑向亲信护卫中的郓王赵楷。
那不是班直,是武林高手!
赵楷心中惊慌,直直后退。李固率领绝杀的药人和二十名杀手去东宫对付雷暗风和惊雷堂高手,他身边只留得有十个绝杀杀手护卫。
“护卫大王!”
十个杀手护着赵楷退向右银台门。
扑袭的十人俱是高手,杀气凌凌,瞬间和十个杀手纠杀在一起。
赵楷退缩到墙边,身边仅得两个亲信禁卫持刀守护。突地一道黑影袭过,两名禁卫连吭都未吭一声,便倒地死去。
淡淡黑影在空气中隐现,血腥之气迎面扑入,仿佛暗夜中噬人的血魔让人心神胆战。
暗夜血风!雷暗风!
赵楷一阵抖栗,那人不是在东宫卫护太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
他突然醒悟到什么,不由惊怒欲呼,却在张口的刹那闷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如同地狱血魔的艳红血手拍在自己胸前。
郓王倒了下去。
雷暗风冷冷一笑,血艳艳的手掌回复常色,暗影一晃消失在朱墙内。
禁军都虞候何灌锐利目光扫过昏迷倒地的郓王,高墙上沉沉冷喝震慑人心:“郓王已降,弃械者不杀!”
皇城司禁军惊慌失措下早无斗志,闻得此言如获大赦,纷纷弃刀,依照命令双手高举面墙而立。
何灌唇边笑意如雪后寒气,右手陡然猛力挥下,两边铁箭密如蝗雨飞出。
弃械而降的皇城司禁军在哀呼中一排排倒下。
何灌掠下高墙,走到赵楷身边,弯□挡住诸班直视线,伸手掏走赵楷怀中密函,将那纸效命书揣入袖中,唇边讥讽笑意越发冷寒胜雪。
*****
一阵寒意浸骨。
李固方冲进东宫,便知中了埋伏。
东宫大门在众杀手身后轰然闭上。两边宫墙之上、对面殿顶齐刷刷立起三十名禁卫,人人手持黑漆铁臂弓,二话不说便是一通箭雨,灯笼暗光摇曳下,箭头蓝汪汪淬了剧毒。
众杀手挥剑挡格,只觉铁箭力道直透手臂,均不由心下一惊,这些禁卫绝非普通军士,定是江湖中人乔装。
李固突然发出一道尖厉笑声,他既然遭到埋伏,想必郓王的皇城司禁军也已中伏,今日之事,显是陷阱!他虽然偏执狂妄却不是蠢人,当下抛下众杀手,指挥三个药人护着他冲向朱门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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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激战的当儿,福宁殿内,李彦正在宣读禅位诏书。
赵桓向赵佶三叩九拜,坚辞不受。
赵佶道:“皇太子恭俭有德,足堪大任,当即皇帝位。”
赵桓再度叩谢不受。
如是“三退三让”后,赵桓方叩首泫然接位,内禅之礼完成。
白时中、李邦彦、宇文虚中、吴敏四位大臣立即上前,叩拜新官家。
亥时三刻,赵桓着帝服出福宁宫,登上御辇,由白时中等四位大臣拥随,在一百班直的护卫下出得禁中,前往大庆殿,连夜行登基之礼。
卫希颜嘱咐赵佶几句后,出得福宁宫,她身法极快,当赵桓御辇方从宣祐门出得禁中时,她已行到此处。
赵桓吩咐御辇停下,等候卫希颜上前。
“官家!”卫希颜长揖一礼。
“希颜,爹爹身体需得多劳你费心。”赵桓倾身向前,关切询问教主道君的安康,两人浅语一阵,卫希颜传音入密一句,赵桓微微点头,御辇重又抬行。
赵桓却突然开口,吩咐向西,从左嘉肃门入左银台门前往大庆殿。
白时中等四臣不由心下诧异,东行从右嘉肃门入大庆殿更近,为何反走左嘉肃门绕道?四人觑得新帝龙颜端谨,心忖或许官家想巡视左嘉肃门到左银台门的两府三省衙司,方才特地绕行。
御辇渐行远去,卫希颜转身向右,经过紫宸殿,行向右嘉肃门,天地盈视探得宫门朱墙后兵戈交击之声,唇角微挑——等赵桓绕行左嘉肃门和左银台门再到这边的大庆殿时,想必朱墙内的械斗已然消于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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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一桶桶“哗啦”泼地,冲去道道鲜血,湿帚反复拖行而过,地面重复干净。
右银台门、右嘉肃门之间的狭长宫墙内,以及东宫前殿的门楼前,一具具尸体被装入麻袋,抬到板车上堆叠,一队队班直清水泼石、拖扫。
装载尸体的板车被迅速运走,石板地上鲜血和残渣被清洗一空。
宫门内,又回复了昔日的整洁和宁静。
一缕缕洗不去的淡淡血腥味,被寒夜北风送入空中飘浮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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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正,赵桓御辇到得大庆殿。
奉旨入宫朝拜新官家的四品以上官员已齐聚于大庆殿内,恭候新帝升座。
李彦高声诵读内禅诏书,文武百官伏地,行三叩九拜大礼。
大庆殿外,隐隐几缕淡淡的血腥气浮于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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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一刻,李固在三名药杀手护卫下,冲出东宫,顾不得郓王生死,直直冲向最近的东华门,一路上竟然出其顺利地掠逃出了皇宫。
李固领头向京城北面奔去,突然间,疾驰的身形从半空中顿落在地。
数丈外,暗夜寒风中,十余道黑影分别从东西两侧涌现。
东边为首的男子身量瘦高长,沉稳而立,慢慢道:“名花流,水沁辰!”
“惊雷堂,雷霜!”西边领头的女子英风俊朗,磊落生风。
李固听得两人自报身家,面色顿然一变,名花流和惊雷堂各率武士拦截,定然是为了他身边的三个药人而来,今日之事当无善了!他目芒狂闪下尖笑挥手,那便领着药人拼个你死我活!
卫希颜和唐十七隐于黑暗中,淡笑掠阵观战。
卫希颜眼观前方激斗,思绪不期然间飞到千里之外的江南。
那里,一派霜叶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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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七年十二月三十日,天晴,微有风。
名可秀凝立于钱塘江岸的柏树霜红之下,眸光望北悠忽飘远。
“少主又着单衫出去了!”名雅跳脚嘟唇,手中拿着名可秀搁在船上的雪色貂裘。
“给我吧。”莫秋情淡柳细眉微蹙,自船上飘落江岸,拿起裘袍上前披上,“少主,江边风大,小心着凉!”
“阿莫!”名可秀回眸笑道,“你也将我当成弱不禁风了么?”
“也?”莫秋情忽然浅浅一笑,墨璃色的眸子泛出打趣的笑意,平淡无奇的面容便因这一笑乍然生动起来,却如水中微波,一漾后便回复平静。
“阿莫,你实在应该多笑笑!”名可秀挑唇道,和卫希颜相处时久,她似乎也沾染上了两分爱调侃人的习性。
莫秋情不自然地扭过头,眸光投向江北道:“少主,药人的事想必已了结,若无意外,今晚当接到水堂主的讯报。”
名可秀双眸却殊无喜色,轻叹道:“阿莫,郓王赵楷敢铤而走险,一定是护卫宫廷的殿前司班直有人效命,引他上勾,让其一脚踏入惊雷堂的陷阱。”
莫秋情立即省悟道:“少主,你是想查出惊雷堂安插在班直中的人是谁?”
“此人不查,或许将成隐患!”名可秀眸色隐忧。
“这个不难!”莫秋情满怀信心道,“只需让姚仲友一查,当夜宫中是哪位班直统领当值右银台门便得知晓。”
说话间两人突然同时向前望去,便见十余丈外一位长身立玉的英伟青年正痴痴看向这方,神色间狂喜惊讶,又痴迷至极。
名可秀黛眉一皱,这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
“阿莫,回罢。”她不欲和此人有交集,转身便行。
“名……名二娘子……名少主!”康王赵构迭声高呼,急步奔跑冲前。
他心中痴迷高阳正店中惊鸿一瞥的挺秀风姿女子,几番探查下来怀疑那女子是名花流的少主名可秀,日思夜想下终于难耐思恋之苦,入宫求得官家允他出京游玩。赵佶对这位自少喜武恶文的九皇子向来无甚期望,随口便允了他所求。
赵构带着康履、蓝珪两个亲信内侍出了京城,一路打马江南。他既心疑那女子是名可秀,自是前往名花流总堂的所在地杭州府寻觅,但他在府城中日日寻找,眼见一月多过去,却毫无佳人影讯。
京中王府突然来人,递上金兵入侵的惊讯,赵构不得不立时打道回京,临行前最后一次前往钱塘江岸,正对江黯然失魂之际,却惊见梦中佳人就在前方,狂喜下不由高喊出声,飞奔向前。
名可秀双眉一扬,赵构怎会识得她?身形微滞之际,赵构已追身赶上,看见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因他一叫而略停,心喜果然她是名花流少主。
“名、名少主!”康王结结巴巴,双手在衣襟前猛搓,见那碧衫女子眉梢微挑,风姿凛然,心跳更是怦怦怦激烈,英伟面容也因窘迫紧张而涨红。
“这位官人识得名少主?”名可秀不欲拆穿赵构身份,神色淡淡道。
“你、你是名、名少主吧?我、我……”赵构在名可秀淡淡眸光下手足无措,一时间心跳慌乱,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名可秀黛眉微蹙,“官人大概认错人了!”转身飘然上船,莫秋情随后跃上。
船行渐远。赵构在江岸边高声呼道:“名少主,我叫赵构!”
“康王赵构!”莫秋情墨璃色眸子微凝,唇微张欲待说话,却在看见自家少主淡然神情后,将那句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少主,康王赵构似对你有意啊!
作者有话要说:1、梲:音zhuó
2、完颜宗弼:即兀术。后面行文中完颜兄弟之间相称均以女真名进行,但行文则以汉名进行。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