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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黄雀在后(1 / 1)

南宋朝廷新立,定都杭州,更名临安府,表明朝廷“临时安业、不忘北上恢复中原”之志。

新朝建立后,皇宫就建在紫阳山庄。

山庄占地极广、殿阁林立,仅供道君和新帝居住宽绰有余。因此赵构登基后,并未大兴土木,仅令工部按东京城的皇宫格局稍作改建,朱墙外再筑一道宽厚护墙,东南西北各建角楼,并重建皇城各宫门——除此之外,再无扩建之举。

赵佶对此却大不满意,颁下钧旨要大修宫室,却被新任御史中丞赵鼎严词谏阻。赵佶心生恼怒,却还未等这位道君发作,“圣体”就突然病发如山洪崩溃——御医诊断后,支支吾吾不敢说,被逼下终于说出“纵欲过度、气血耗竭”……

赵构面色一沉,却又不好发作。道君驻跸这行宫后,和宫内美嫔日夜榻间缠绵,又命杭州官员进献妙龄女子……这般昼夜作乐不休,这圣体不虚才怪!

无奈下,只得着御医开方子。让内侍强行灌下汤药后,道君却始终昏迷不迷,只昏沉中偶尔发现呜咽声,似是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和折磨!御医也束手无策,唯有叩首请罪。赵构便不期然想起清圣御医——他那位驸马妹夫,叹息下只得派人去青谷请萧有涯。

半个多月后,派去青谷的内使回京,带回萧有涯的一封回函,道“沉疴已尽,神医难为”。赵构只得长叹作罢,只嘱李彦等人照顾好道君,随着朝廷诸事繁杂,便渐渐也不再搁心,只隔几日到龙德宫探望一趟。

却说新朝立后十余日,仍是三月时节,春日将南宋新宫笼上一层薄淡金晖。

已过了申时——公门落衙时刻,位于皇宫西侧的三省两府、六部、御史台办政之地却依然一派忙碌,身着紫、绯、绿袍的官员步履匆忙、进出不停。

总揽政务的政事堂内,朝廷当前最高行政长官——尚书仆射兼中书侍郎丁起——对眼前繁碌的状态颇为满意,果然是青壮官员居多后方能有这蓬勃向上的景象。

当初在新帝赵构登基前,名可秀便给了丁起一份官员拟任名单,多是原杭州州衙以及江宁府、扬州、苏州……诸州的幕职,官职不过八、九品,却胜在实务精熟,年龄多半而立、不惑,正当盛年,虽因资浅不能超擢到各部寺的主官,但新朝初立,猛然跨升个三、四级却非难事。

经一番巧妙安排,这些隶属名花流的年轻官吏皆被安插到各部官品不高、却掌握实权要务的职位上——这些官员壮志将酬的蓬勃之气恰似汩汩清流涌入,让初生的南宋王朝恰如朝阳升起,溢出勃勃生机!

宰相办公的政事堂内,丁起白净脸庞笑得和气,细长眸子浅眯,听着面前的兵部尚书周望激烈抨击同知枢密院事(枢密副使)种靖岚如何的跋扈嚣张,对兵部送去武备横挑鼻子竖挑眼,简直鸡蛋里挑骨头,欺人太甚……

丁起一边听着,一边“嗯嗯啊啊”点头,末了叹口气:“周尚书的心情本相能谅解,但我朝新立,此刻最着紧的便是北边军事——胡虏犹占我京师,何况还有北边……唉!小种相公年轻气盛,说话难免冲口,怪道尚书动怒,就算本相听了这话,亦觉不妥。”

他见周望面色稍缓,又道:“自陛下登基以来,最是关切这北方兵事,甚至一日三召咨问军事武备——本相应对时都还有个圆妥说法,万一兵部和枢府的争执闹到陛前……”他见周望面色微变,又叹道:“尚书不如且先忍口气,所谓君子大容量,何必计较这些个闲气?不如按小种相公的要求办妥武备,如此,陛下面前亦好作个交待。”

周望听到这也晓出利害,愤愤哼了一声,拱礼道:“且看在相公面上,不与他计较。”

丁起微笑看着周望离去,当公房的嵌竹锦帘落下时,白净圆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得干干净净,眼底掠过一抹冷诮。

他侧头看了下时辰,起身换下官服,装进包袱提着,出屋对外间仍在忙碌的几名录事和书令史笑道:“诸位,本相先行一步。”

“相公慢行!”几名堂吏赶紧起身揖礼相送。

丁起迈着方步踱出,刚行出都堂所在的勤政园,便看见身着绯袍,面容沉肃的御史中丞赵鼎从对面园子的御史台行出。

“丁相公!”赵鼎首先拱手招呼。

“赵中丞!”丁起遥遥揖礼。

两人虽同属名可秀阵营,明面的交往却疏淡有度,拱礼后仅默契一点头,便各出宫门策马行去。

***

暮色降临,临安府城西的清风楼内,高朋雅客云集。

这座南朝新京最大的酒楼的格局与东京城的樊楼有几分相似:居中的一座四层楼阁是主楼,主楼的东南西北四面又各以回廊曲栏相连,贯通四座碧瓦朱园——园子内荷塘水榭,绿荫掩映,雅阁错落相间,景丽幽静。

喜欢相聚热闹的客人多在主楼,性好清静的雅客则聚友于东南西北四园的阁子内,清静无杂音。四园中又以南园秋水阁的景色最为秀丽,秋水阁又以玉台水榭最为幽深僻静。

各自回府的丁起和赵鼎此刻却着丝罗便袍,正端坐在玉台水榭里凝神倾听。

“新朝初建,百事待兴,最紧要者莫过于攘外和安内。”名可秀说到这语气一顿,看了两人一眼,话题一转,问道:“近日,朝野多有‘进伐中原、驱除北虏’的呼声,你二人是何看法?”

丁起、赵鼎均知主君指的是新朝立后兴起的风议动向。

由于报纸的倾向性报导和评议,民间多有战声,甚至有激奋的士子上书要求朝廷尽快派兵北伐;在雷动扶持废帝赵桓的太子登基后,又有朝臣奏议应趁北廷立足未稳,及早派兵北上抢占州府地盘……

在此呼声中,种瑜率军十万屯兵寿州,随时北上挥师东京。

赵鼎对此早有忧虑,当即进言道:“宗主,我朝新立,足跟未立稳便图北进,卑下担心最终内政未定、北伐亦陷于险地,届时首尾皆失。卑下以为,用兵谨慎方为稳妥。”

名可秀神色不动,又看向丁起,“擎升以为如何?”

丁起谨慎道:“赵中丞所言甚有道理,但朝野呼声也不可忽视,须得两全才好。”

名可秀微微一笑,纤手拿起几案上的一道奏本,道:“这是种瑜上的奏章。十二,你读给二位官人听听。”

“是!”戴着面具的铁丑欠身接过奏折。

她语调平缓,绝无激动起伏,丁起、赵鼎二人却是越听越动容。

赵鼎听毕道:“小种相公的议战十策甚佳。当前之计宜先稳定长江之南,同时踞历阳和扬州,如此进可图淮西淮北,再而北上,退可稳守江南,既有进取之志,又稳妥无失,当为两全之策。”

丁起更深一层想到种瑜被委以同知枢密院事后,曾有朝臣怀疑种瑜之能,此道章奉一出,便可稳固种瑜在枢府有地位,遂赞道:“小种相公谋略深远,足堪枢府副相之职。”

名可秀笑了笑,道:“朝野请战呼声不宜扼制,相比怯战,我倒宁可闻得激进之音!但正如你等所虑,夫战者,能守,方能战!靖岚十万大军屯于寿州,可徐进推进寿州之北,占据毫、宿等淮东路州府,并对东京做出进攻之态,但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不可冒然攻城。”

“诺!”

丁起拱手道:“主上,长江之南的州府已归入我朝,长江之北的扬州、润州(镇江)、庐州(合肥)、寿州、历阳等军事重地亦在掌控之中,若要稳守,须按小种相公议战之策,沿长江、淮河一线措置控御,严扼敌冲。”

赵鼎记性颇佳,皱眉道:“若按小种相公奏议:沿河、江、淮战略要地共设帅府十九;帅府之下置要郡三十九,次要郡三十八,总置军九十六万七千五百人。另须水军七十七,帅府置水兵二军,要郡一军,水军共置十九万二千五百人……”

他看了眼名可秀,面上略显难色,“因前朝禁军多置北方,南方各州府驻军统共计算下来不过四十余万,现下这水陆两军需总置约一百二十万,短期内恐难筹措完成。即便募兵,但南方承平已久,恐难招得巨量兵源。”

丁起却笑道:“此事倒不难解决。北方战乱,百姓纷纷涌到江南,仅临安京城便已接纳安置二十余万流民。其中不乏青壮男子,朝廷若募兵,定会踊跃投伍。”

名可秀道:“募兵之事当着紧。流民可募,民间义勇可募,绿林江湖亦可招安。江南虽然富庶,却也有饿孚之民。若论勇,这些乡野贫夫倒是比朝廷将养的那些禁军强!”

“诺!”

名可秀又道:“但募得了百万军队不等于便有了百万雄师!金军两度南侵,百万之众的大宋禁军却败给金骑十余万,一战即溃,望风披靡,归根结底,一则败于指挥,二则败于无勇,自皇帝而下,均怯战短识!”

她这番话说得锋锐刺骨,丁起、赵鼎二人均不由神情肃然,谨声应是。

“将不威,兵不勇。若要兵勇,必须治军有道,令出如山。如此,这统兵官便是关键。”名可秀招了招手,铁丑将一份册子递给丁起。

“擎升,这份武将名单,你报给皇帝后由兵部迁升——各地的募兵官便由名单里的将领担当,并负责军士操练。”

“诺!”丁起恭谨接过去,翻开封页扫见打头的三人,心中惊讶,他若记得没错,这三人应已在东京守城战中身死殉国了!

名可秀似看透他所想,道:“东京守城战的三位都统制:何庆言、陈克礼、高师旦,城破后在亲兵护卫下侥幸脱险,如此忠义之将,朝廷应大力褒扬,以彰武勇。”

丁起心忖这三人莫非亦是主君下属?他不敢怠慢,立即应道:“卑下明日便向皇帝奏议引荐。”

名可秀点点头,忽然又道:“绿林招安之事,可派谢有摧去办——他既领了兵部员外郎之职,自是不能闲着。”

“诺!”丁起深明其中之意,江南绿林对名花流的敬畏远远超过赵宋皇帝,谢有摧虽然挂着朝廷官员的身份,却是人人皆知的名花流长老,由他出面招安,其信任度自是比朝廷派出的文官武将强。

何况,由谢有摧出面招安,让那帮桀骜不驯的江湖人物低头伏首的,自是眼前雍容优雅的主上,而非御座上的那位赵官家。

又议了一阵,赵鼎提了几件待决要事,名可秀一一批允。

丁起思及一事,拱手道:“主上,新帝登基时高俅因有从龙之功,又得道君允准,虽才情庸碌,却被授以枢密使。这几天活动频繁,往枢密院里安插了不少亲信。”

赵鼎对此也有风闻,凛然道:“高俅昏懦无能,在道君当朝时,任殿帅十余年间,贪吃空饷无数,武备松弛,京师禁军颓靡实为此人渎职之过。主上,枢密院执掌一**机,枢相要职断不可为这等贪蠹之臣占据。”

名可秀侧眸示意,铁丑将一叠函件递给赵鼎。

名可秀道:“元镇,当初在高俅入枢府之事上,未允你弹劾反对,是给新帝和道君一份面子;但贪腐之辈不可姑息,十二给你的是近期向高俅行贿的官员名录和来往信函,你可据此上言。”

赵鼎肃然道:“卑下定当严辞弹劾此贼。”

丁起随后问道:“高俅若去,枢密使由何人担当合适?”

“一国之枢相,要么运筹帷幄熟识军机;要么德高望重知人善任。”名可秀笑得似颇有意味,“你二人可有适当人选?”

丁起目光微闪,揣测主君或许是想提携种靖岚,但种靖岚未到而立之年就登上副枢相高位已是拔擢,在没有战果前很难再获提升;或是先安置一位知进退的老臣,他日再给种靖岚让位?

但朝中哪位老臣合适?他心中忖思一时难定。

赵鼎攒眉道:“朝中文臣,似无可当之人。”

他脑中蓦地闪过贬谪夔州的李纲,嘴唇嗫嚅了一下却终究未作举荐。赵鼎性子虽秉直敢言,却也非毫无心机的纯臣,心想李你伯纪若能用,以宗主之明岂会一直不提?——其间必有深意。

名可秀瞟了二人一眼,道:“若无合适人选,且先行空着,枢府一应军机,暂由种靖岚代掌。”

“诺!”

名可秀眸子微敛,枢密使——执掌一**机——有谁比希颜更合适?!只是这番打算,却是暂时不能向丁、赵二人明言了。

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

连日大雨,道路泥泞不堪。

三千宋俘在一万金骑的押送下,艰难北行。

有人行得稍慢一些,便会招来金兵一通斥骂,马鞭子狠狠抽打下去。若行慢的是女子,押送的金兵趁机推拉乱摸,女俘惊惶尖叫,引起金兵一阵邪佞肆笑。

何栖云立在枝丫间,远远望见长龙蹒跚,随风传入的呼喝、男女泣声不绝……闲静的眸子隐隐透出悲悯。

这是第四批北上的宋俘,想必低低就在其中。

因相隔太远,她自然看不清父亲在哪,却发觉这批押送的金兵明显增多,她心中一动——难道赵官家在这里面?

她想起看见两辆马车,一路上均是车帘紧闭,防守森严——莫非赵官家就在其中一辆马车里?

她想得入神,一时忘记立于树丫间,娇躯一晃向下倾去,本能地伸手抓住身边人衣袖。卫希颜忽然提起她掠了出去,到得前方山林的制高点,方放下她,眸子望北道:“大战将起。”

何栖云闻言惊讶侧首,鼻翼清淡雪香隐隐,两人相距不过尺许,眸光滑过这人润泽如玉的脖颈,不由揣测银面下应是何等的绝世容光。

她这一恍惚,倒忘了问“为何大战将起?”

此时,却也不需她问。

战鼓突然擂响,数万旌旗从北边涌现,风声中猎猎招展。

她惊喜低呼:“难道是宋军?”——来救官家?

卫希颜目光一扫,“帅旗为宗?”竟然不是范致虚的人马,难道范致虚攻打东京去了?不会!此时攻打东京,从战略上来讲,对雷动并无好处。

“敌袭!”金军羊角号尖鸣。

一千金骑呼喝奔驰,扬鞭驱赶三千宋俘,集拢到一处看管。

在各百户长喝令下,九千金骑迅速冲前集结,左右双翼列阵,蓄势待发。

纵使何栖云不通军事,也能看出金军备战迅捷,似对宋军来袭早有预料,她担忧下不由柳眉轻拢。

“来敌何人?报上名来!”

金军押俘万户赛里拍马出前,扬鞭猖狂大笑:“你家赛里爷爷不杀无名之将。”

宋军五百步外列阵,便听一道清喝如裂帛入云,将赛里的狂笑声压了下去,“大宋河北制置使宗泽领兵在此……”

卫希颜双眉微动,原来是宗泽!——史上北宋末年的抗金名臣,首推李纲、宗泽;若论将略和治军之术,宗泽犹在李纲之上。

赛里身为金军万户长,对宗泽之名早有耳闻——金军首次南下攻打磁州,州守宗泽率兵固守,悍勇难取,金军久攻不下,不得不绕道而行;第二次南下攻打磁州三次均未拿下,只得再次绕道而行——得知前方宋军是宗泽领兵,赛里收起轻视之心,喝令出击。

九千金骑悍勇狂奔,宋军队列纹风不动,严阵以待。

“宗泽选在此地伏击,对步战有利。”

金骑所处之地正是两边山林相夹的一道平原,卫希颜指点地形道:“金骑作战擅长从两翼冲锋,骑兵大面积散开,可避过金军弓箭的杀伤。但此处平原地势不开阔,金骑冲锋无法散开,密集队形将增大宋军弓箭的杀伤力……”

两人所处高坡在战场西面,距离两军冲锋的平原约有一里余,以何栖云目力仅能看见宋军结阵密密麻麻,金骑冲锋气势如虎;耳中闻得战鼓号角锋鸣不绝……她性子虽向来安然,却是首次见得这万马奔腾的作战,一时紧张得掌心捏汗。

卫希颜清悠的语调却如流水般徐淌舒缓,似乎脚下这千军万马的鳌战在她眼中也不过是棋盘上的黑白子交错而已。

何栖云不由回眸凝视,那双深邃眼底的淡漠无情刺入她心底,心脏似是陡然间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撞了一下,陌生的悲凉。

卫希颜未注意到身边女子的心绪波动,带着两分兴致指点宗泽军阵:“宋军排布的是半月凹形阵:左右突出的双翼为战车,防止金骑擅长的侧翼包抄战——金军若冲入便以战车前的拒马枪刺入。半月凹形阵的正中为步军,最前以盾牌手挡住金骑弓射,护住后面的弓箭手。唔,金军进入三百步,这是神臂弓的射杀范围了……”

“嗡!”

五千张弓弦齐拉,其声几乎震得人牙齿酸脱。

羽箭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铁刺密网,网落簇尖入肉,马嘶人坠。

鲜血却更激出女真兵的凶悍,赫赫吼声中足蹬马刺疾冲。

“甲营弓射!”“乙营弓射!”“丙营上箭!”

宋军弓阵内,发出号令指挥的青年武将二十出头,修长入鬓的剑眉下目光坚毅自信,连串的喝令紧而不乱。

金军损失几百骑后旋风般冲到宋军阵前。

“杀!”女真骑兵挥棒狂喝。

“弓手后撤!长枪手立!刀斧手斫马!”

青年武将清喝不停,手持银枪,如铁杆般矗立在枪阵的最前。

卫希颜听出那武将声音正是阵前回答赛里的那道裂帛清音,分明有着不弱的内家真气底子。

战阵中那青年虎跃龙姿,手中一杆铁枪如疾刺如风,快、准、狠,枪枪贯穿金骑重甲,挑飞马下,身边数丈内金骑跌落如雨……

卫希颜突然想起吴阶,不由将两人略作比较。若论武勇,这青年将领更胜一筹,却不知将谋如何?但观面临金军万骑如虎的冲锋依然冷静自若指挥,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便已具了大将风格——宗泽麾下的年少有为武将,不知是何人?

她心中一动,蓦地想起一人,清眉微扬。

金军首次冲锋失利,如洪水般泄退。

俄而,骑兵重整队形,号角吹响,金军再度发起冲锋。

卫希颜道:“骑兵作战的优势在于冲锋和机动性强,一战不成,可退而再战。宗泽的步战阵势严密,可败敌却难以追歼骑军;除非,另有一支宋军从金军的背面攻击,将金军堵在山谷平原内聚歼。”

似是响应她的话,南面杀声突起,数万步军的奔沓声,从金骑背面掩杀而至。

范致虚麾下的都统制孙昭远率二万步军奔进,务要将金骑堵死在南面山谷的喇叭口前,会使宗泽军队聚歼金军。

金军留守千户卜古应对迅速,八百骑列前,二百骑押俘,逃窜者立即射杀。

宋军方阵坚实推进,万道步踏声沉闷入泥。

何栖云低声期冀道:“宋军前后夹击,父亲他们应可获救了。”

卫希颜却摇头淡笑道:“未必。”

山脚下,宋军步阵与金骑距离渐接近五百步,但金骑蓄势待冲,却始终未驰出迎战,此等情形实为怪异。

宋军统帅孙昭远也觉察出不对,心怀谨慎下喝令步军方阵行进得更加徐缓稳健。到近得三百步时,金骑忽然发起冲锋。宋军猝不及防下,弓箭手方发出第一支箭,金骑已冲近步阵。

八百金骑悍勇异常,宋军步阵的前锋军竟无法突破……双方交缠厮杀约摸大半个时辰,宋军死伤两千方换得金骑损五百,犹有三百骑顽强奔袭。

卫希颜忽然眉梢一挑,她灵敏的耳力已听见铁骑奔驰的隆隆声——完颜宗翰的后招来了!

约摸一刻钟后,天际黑云滚滚,蹄声大作,吼吼声扑天盖地。

大队金骑分别从孙昭远部、宗泽部的背面冲杀而至,旗帜飞舞林立,足有数万之众。

山坡上,何栖云容色发白。

山坡下,遽临惊变的两支宋军统帅下达了相反的军令。

宗泽喝令宋军发动进攻,全力消灭山谷中的金骑,意图与孙昭远部会合。

孙昭远却犹豫了一下,心忖宋军若前冲,难保奔杀间不践踏死伤被俘的宋人;况且官家就在其间,万一金军狗急踏墙杀了官家,他纵有天大功劳也不足抵——权衡再三,最终命令宋军转向迎敌,仅留三千步军在后,防备谷口的残余金骑,主力军队则迎战从背后而至的大队金军。

卫希颜摇头道:“两支宋军若在山谷平原里会合,结成坚守方阵,金骑在夹谷内不利冲锋,宋军尚可一战。这番转向迎敌,于大平原上以步军对骑军,再加上仓促应敌,败局已定……”她冷声一笑,这孙姓主帅的顾虑心思无疑已将上万宋军置于危亡之地。

何栖云柳眉拢得更紧,双眸中隐现担忧之色。

山脚下,宋军刚刚转向,战阵尚未布好,金骑的前锋军已在呼喝声中疾冲近五百步内。

“放箭!”

“放箭!”

可惜宋军前阵仅来得及射出三轮箭雨,完颜宗弼的先锋骑军已如尖刀般从左翼狠狠插入,撕裂了宋军步阵。

“长枪,稳住阵型!”孙昭远连声疾喝,却阻不住军士的畏怯。

卫希颜目光从已呈败势的南面战场扫向北面战场。

宗泽的宋军长枪前阵推进到山谷内,与赛里的金骑陷入近战。

那位铁甲铁枪的青年宋将冲在最前方,一枪挥扫,气吞山河,全无一合之将……

宋军以长枪拒马,阻止马跃,刀斧手随之滚地砍去马腿,人马惨嘶痛呼不绝。

卫希颜目光回到南面战场,淡淡道:“南边宋军顶不住了!”

她清冷眸光扫过战阵中悍猛突进的完颜宗弼,血焰刀光每落下宋军便横倒一片,堪称单方面的屠杀。卫希颜观“秦无伤”内功心法似属破雷真气,使的却是刀招而非萧翊的霹雳金枪招式,难道只是萧翊的记名弟子?

这小子倒是命大,两番重伤都未要了命;但卫希颜今时今日,却再无了要杀秦无伤的心思!

此时在她眼中,秦无伤不过轻鸿一片,无关紧要,纵然他是金兀术又如何?于她,已构不成威胁。她关注的是另外一人,清如澄空的眸子掠过惶恐不安的宋俘队伍,落在那辆马车上。

马车内,阖目而坐的金国国师突然睁开双眼,淡漠苍远的眸子掠过一抹异色。

卫希颜立时收敛神息,暗道好险,差点被萧翊察觉。这萧翊,武功比起黄河一战时,竟又精进了许多!她这时若对上萧翊,怕也得百招方能分出胜负。

卫希颜忖思间,孙昭远的二万宋军已被完颜宗弼的先锋骑冲溃,随后扑至的一万金骑几乎是冲入宋军阵中砍杀,惨叫悲嚎直达山坡……血腥气随风吹入,熏人欲呕。

何栖云虽然素来淡定,却不曾见过这般血肉横飞的场景,数万人拼杀嘶吼,刀光箭雨,号角裂心……

她离得远,看不清断手断脚脑碎骨裂的场面,却也被这拼杀的气势和血气激得心脏促跳,气息不匀,不觉间靠近卫希颜,素手紧攥她袖角。

卫希颜清悠一笑:“莫着急,宋军还有后招。”

何栖云微微定心,靠得近了,愈发清晰嗅入身边人清凉的香息,她泛白的容色渐渐回复到娴静安然。

孙昭远的二万宋军已然溃不成军、四散奔逃,何栖云眉拢失望之际,忽然一阵如山崩海啸般的吼声从金军右翼响起,一面面张扬的“何”字锦绣帅旗如道道金光,刺亮了阴晦的天空。

数千头戴铁盔、身穿重铠甲胄的宋军步兵,左为长枪手,右为厚背朴刀手,组成百列横队,吼叫着向金军后阵发起猛攻。

卫希颜目测重甲步兵的铠甲重量超过五十公斤,数千身负重甲的步兵却个个健步如飞,自一千米外便开始冲锋。这些重甲宋兵绝非普通军士,而是人人身怀武技,方能穿重甲如无物。

她心忖这些军士莫非是惊雷堂收服的绿林群豪?

她的这番揣测马上得到了证实——“何”字帅旗下,黑须冷酷的将领赫然是已在滑州一战中“兵败殉国”的何灌。

何栖云眼眸眨得数眨,山脚下的宋军和金军一波连一波地出现,这是偶然还是计略?

“此乃诱敌聚歼之计,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卫希颜道:“完颜宗翰以赵桓为饵,诱入宋军;宋军则以宗泽和孙姓宋将率军前后夹击押俘金军,聚歼救人。”

何栖云听她直呼赵官家之名,心中微异,便见她又伸手一指金军南北二向高高飘扬的“昌”字和“弼”字帅旗,道:“这两路宋军就是金军以赵桓为饵诱入的‘蝉’,完颜昌和完颜宗弼再率大军从外围包抄宋军,试图作捕蝉的‘螳螂’。”

“但策划这场战役的宋军统帅手段更狠,以四万宋军作蝉,诱出完颜昌和完颜宗弼的三万金军——宋军真正的杀招是隐在螳螂身后的黄雀。何灌是其中一只黄雀,领军自南面袭杀,按道理北方还应有一支黄雀扑杀完颜昌,难道被另外一支金军截住了?这棋局可当真有趣了……”卫希颜沉吟。

何栖云惊讶道:“何灌?那位黄河战败的何帅?”金军首次南侵时,宋军溃败于滑州黄河,她曾听父亲在家中怒斥何灌空有虚名,对此人极有印象,“听家父讲,何帅已殉国,怎会领军在此?”

卫希颜淡淡一笑,也不点破其中猫腻。何灌的战败实为放水,任由完颜宗望的东路军顺利过河,兵抵东京城下,何灌本人则假托殉难率领亲信队伍隐匿待出——想来必是隐在绿林山寨,秘密训练队伍去了。

山脚下,何灌的五千绿林重甲步军在前,一万弓箭兵在后,二千轻骑兵在两翼打游击。

五千重甲疾冲入金阵后,长枪横阵冲前,朴刀手滚地砍马腿,重甲护身不惧刀箭,与金军铁浮图杀得难解难分……

孙昭阳部的溃兵也在被何灌军中的几队执法队毫不留情地砍杀数百人之后,将溃败之势渐渐稳住。

南面战场的形势两军暂时打成平局,厮杀成胶着之态。

北面战场上,完颜昌的一万五骑军已逼近宗泽后军。

年近七十的老将宗泽须眉皆白,站在帅旗下沉稳如山,手中号旗不断打出旗语,以五千宋军迎战完颜昌,掩护主力且战且退,退入山谷。

夹谷内,九千金军仅余千骑,赛里余勇不息,手中狼牙棒挥舞不停,十数名宋军被砸得脑浆迸裂,余者皆惧,不敢近得马前。

赛里狂笑声中突闻一声冷喝,一道银光疾闪刺向他喉咙。赛里大惊下狼牙棒横挡,那枪尖却如游蛇一晃,从他肋下贯穿重甲而入。

那铁甲铁枪的青年宋将健臂一抖,竟将他庞大虎躯挑飞开去,跌落马下,枪尖疾如电般刺入他胸口。

“你是何人?”赛里豹目圆睁,他是女真勇士,不能死于无名之辈。

那青年将领朗朗一笑:“宗使帅麾下,统制岳飞。”

“岳飞!”赛里捂住胸口,大睁双目倒下去。

高坡上,卫希颜微微一笑,果然是岳飞!

她淡淡笑容尚未溢到唇角,突然间身子一震,心中陡生痛楚!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都堂和都省:

唐代尚书省的总办公处(都堂)居中,东有吏、户、礼三部办公处,西有兵、刑、工三部办公处,尚书省的左右仆射、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员外郎等官总辖各部,称为“都省”,故总办公处称为都堂。

宋代的都堂即政事堂省。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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