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夏月流火,帝京酷暑难当。
五月贡案方尘埃落定,因一文引发的儒学经义之争便在如浪掀起,或赞或驳或抒自家之言,辩战一潮高过一潮;到六月下旬,逢朝廷制举殿试,压过儒经之争占据报端,又是一番热闹;但六月二十六垂拱殿朝议后,无论是辩战正酣的经义之争还是一波三折的制举变革,皆被另一股灼浪卷没。
宣州、徽州、池州、饶州……泗州、宿州、毫州……和州、舒州、光州……一连串的灾报如火燎原。
报纸这个新生事物,再一次发挥了它强大的传播能力和渲染力,几百里至千里外的灾情每天都通过报纸活生生展现在人们眼前……千里赤地、一片枯禾……惨况悸动人心。
天灾无常,自大宋立国以来,水旱灾祸屡屡发生,却从来没有哪一年的天灾如建炎二年的大旱,离帝京百姓如此之近,仿佛就在身边发生;也从来没有哪一年的天灾如这一次牵动全京城的人心,就连早市的小贩、肉市的屠夫开摊前都要叹息几句“老天爷作孽……可怜……”
民间议灾之声愈沸,人皆注目朝廷举措。在礼部奏请下,朝廷相关救灾的诏令和敕命均在俨然成了朝廷面向民间的官方代言人。帝京的一项项救灾举措又通过的传讯渠道,从临安传向南廷东南西北诸路报纸。
半个月内,灾情举国尽知。
各州文生纷纷通过报纸发表救灾方策和言论,处处可见看报、听报和说报之人,报纸这个事物,再一次将南廷士庶百姓的眼光集聚到了一起。
七月初一日皇帝下诏,禁止官员一切礼乐宴饮事,内廷斋戒食素,以祈上天福佑。俄日,又下诏言事,检讨政失。御史中丞赵鼎奏道:“怨气积,冤气盛,亦能致旱。请虑囚。”帝允,诏令江南、两淮三路刑狱暂缓,派出刑部官员和御史台官赴灾地审诉冤案,以释怨气。
七月初五,由吏部和御史台组成巡察特使团,由李纲任都巡察,钦命出巡,稽察三路灾情和州府县官员治政。
李纲出京后不久,朝堂上又引发了一波震动。事起于左谏议大夫的一道奏章,弹劾宰相丁起当政有失,矛头直指制举变革,道:“宰相负燮理阴阳之职,丁起妄改祖制,使逐利之徒聚乱朝堂,礼制不举,阴阳失调,当予策免!”赵构心头恚怒却发作不得,只得留中不发。
七月初十的朝会上左谏议却公然再度弹劾,奏请策免宰相,立时引发轩然大.波。胡安国等清流对制举变革早有非议,均持赞同,刑部、兵部附议;户部、礼部、工部等官员站在宰相一边,道天灾无常,岂是宰相失职,言官弹劾失当。朝堂上两派泾渭分明,争吵不休,朝议官员多被卷入,唯有卫希颜为首的枢府一系泰然自若的袖手旁观。
这番争吵自然没有结果。朝会后,卫希颜入枫阁,对清流一派突然挑起事端颇疑,以赵构对丁起的信任倚重,岂会轻易罢相?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可疑!名可秀沉吟后道:“胡安国等人志不在罢相,而在政事堂。”
政事堂乃大宋中枢政要决策之地,常有左右仆射并尚书左右丞三四人共同执政,目前却仅得尚书左仆射丁起一人,自是为清流所忌!卫希颜晓明此理,挑眉一笑:“他们想推谁入政事堂?……胡安国居朝中清流之首,德望声隆,但年纪却大了,病痛缠身,怕是撑不得政务繁重。”
名可秀冷然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名。
***
果然,朝堂上争执几日不决后,清流一派道“政事堂言出一人,难免施政偏颇不当,请陛下多用贤明”,显见是退了一步,不再于策免宰相上纠着。赵构心头一松,便思虑起政事堂一相独掌的弊病,为胡安国等清流的奏议微微心动,但此时授任一名尚书右丞必会与宰相生出嫌隙,况且执政提名需两府宰相同出,他贸然提出,未必得两府赞允。
若绕过两府……赵构方生出此想,便当即摇头否定。
南廷立朝后一切政令皆出于政事堂,丁起的相权极重;枢府宰相由国师卫希颜兼任,威权同样不轻——赵构想绕过两府宰相诏任一名执政绝无可能。按大宋制,皇帝诏令必须经由中书发出,否则即为伪诏,宰相有权拒绝执行。此时,皇帝要么撤回诏令、要么罢相,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赵构登上皇位后,原本英朗的性子一日一日愈发幽沉,他目下尚需倚重两府,断不会轻易开罪。胡安国等人的奏疏便被赵构这么一日日拖着,既不说可,也不下责斥。
赵构在暗暗等待时机。他深知以胡安国、范冲、朱震等人的性子,断不会轻易放弃。清流在朝中的奏议愈盛,丁起的压力就会愈增,终有承不住重压主动提请之时,他到时再顺水推舟,既允了清流之议,又不得罪倚重的宰相,对政事堂又施加了制衡,一举三得,方是赵构暗定的妙算。
赵构的帝王心术岂能瞒得过官场成精的丁起,他不虑皇帝在背后的谋算,更着意的是名可秀的想法。他独掌政事堂日久,枫阁那一位是否也会生出疑忌之心?心中有忧,枫阁便走得愈发勤了,大事小事诸事皆报。
这日,他禀报道:“三路常平仓运粮招标敕文告示后,有二十五家民间商会和漕帮投标,经遴选后,选了最接近底价的六家,临安商盟、徽昌商会、顺丰商会、淮泗漕联……其中,徽昌和顺风请求两淮路的武安军护送运粮,一切花销皆由商会出。您看……”
名可秀笑了笑:“这两家倒精,竟打上了武安军的主意。”
丁起道:“南方各路贼匪经朝廷去年清剿后,地方已多安宁,但山高林深,仍有一些绿林啸聚山头,难保不妄生邪念。这两家商会均无江湖武林背景,承运朝廷赈粮的干系重大,自是要谋个妥贴的法子。武安军经国师整饬后,非旧时松散厢军可比,如能请出精兵护卫,商会自是安心不少……”
他还有句未说出口的是,武安军的后台是国师卫轲,那些想打赈粮主意的绿林乱匪,动手前都得衡量衡量自个的斤两,能否承得起卫大宗师的一剑之威?
名可秀抬眼看了看他,道:“这事你自行和国师商议便可,勿需问我。”
丁起垂眉恭谨,“主上总领全局,某等不敢僭(jiān)越。”
名可秀有些失笑:“这算哪门子僭越!”瞥他一眼,眸心已有了然。
“擎升,我用你,便不会疑你!”
丁起一震,微微抬眉。
名可秀道:“一相独掌政事堂,确非长久之计,政出多谋,方为慎当。”
丁起听得此语,心头反倒定了。主君若见疑,必不会如此开门见山。
名可秀接着道:“政出多谋虽当,但政事堂此时绝非进人之机。”她唇角勾了勾,“……既然皇帝愿等,便由得他等去。看是你坐得稳,还是他的耐性足?”
“是!”丁起忍笑应道。
卫希颜来了已有一阵,在外间饮了半盏凉茶,听得书阁内议事将尽时方掀帘而入,笑道:“皇帝的小心思虽不足虑,但朝堂上成日为此事争议不休,听着烦人,吵得久了小事也变成大事,更影响六部官吏执事……李纲整饬吏治在即,莫要因此影响了正务。”
丁起回身拱手见礼,“国师所虑甚是,可有妙策解之?”
卫希颜笑得有些诡秘,“兵法上有一计叫调虎离山,我这一招叫另起争议、转移视线,和调虎离山的道理差不离。……具体如何,你们且等几日,便知分晓。”
名可秀嗤她一声,“故弄玄虚,吊人胃口!”
***
未过两日,的头版突然刊登了一篇总编苏云卿题名的文章:苍天无情,人间有仁!
文中当先哀叹“民生多艰,天灾无常,毁乱无数”,指出“同为炎黄,锥痛在心。天不助人,唯人自助。”又道“一方难之,四方同援,今日施仁,他日吾难必得四方共济,此谓善人者必得人善,积德者必得家荫,福泽子孙”云云……文末一笔点晴,号召临安的士庶百姓有钱捐钱、有粮捐粮,共济善事救援灾难同胞。
为启动此善事,承诺首捐银五千两,苏云卿并以个人名义捐银一千两。当日报纸一出,坊间热议顿起,赞叹者众,冷言嘲讽者也不少,道苏云卿哗众搏名。
第二日,名花流暗控下的京城几家粮商首先认捐出粮;翌日,又有几家药堂和酒楼相继捐药捐钱,粮食和钱物几乎堆满了西湖报社在北城预先租下的大仓,运往北仓粮车上打着“××粮行仁济旱民”的醒目幡子,一路吹锣打鼓招摇过市,引来群群关注。
报上很快登出义捐的各商家名和义捐数目,士庶齐有赞声。有了打头者,跟从者立众。京城市面上和当先义捐的商家有竞争关系的同行,不敢落人口实,皆纷纷前往认捐。报上道:“一钱皆是仁心,不伤己身便可仁济他人,何乐不为……”这时的百姓麻木不仁者是少数,一枚几枚铜钱谁出不起,就连叫花子也能讨得几枚。报上一鼓动响应者立众,京城百姓纷纷前往西湖时报设在城中各义捐点,投钱记名,小门小户从一钱到十钱百钱不等,中等人家则一贯、十贯到数十贯不等……
京城民间这股自发而起又聚拢成一堆的仁捐行为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但官府并未干涉。临安府只派出巡捕在城中各处义捐点警戒,严防有无赖痞徒趁乱偷摸或抢钱。
然而,捐者虽众,钱目不巨,在熙攘的义捐人流中,帝京城的大户都未出现。这些豪商巨贾之家还在观望,看事态的走向,盘算这其中的名头有多大,值不值得抛利出去?
到第五日时,在每日登告捐收粮钱物的总额后,文后醒目附有苏云卿的一道提议。
提议中道:因义捐日巨,钱粮管理更须谨密且用之得当,并杜绝贪污中饱之劣行,为此议立“共济会”,公选德行廉洁之人入会共管,并于报端通报救灾钱物去向,并行万民监督。
这提议一出,坊间立时叫好。也有人怀疑说共济会还不是苏云卿说了算。
翌日又登出总编苏云卿的一道声明:苏澹本人将不涉入共济会一切事务,敦请京城百姓公开推举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共济会会首之职;又道共济会成立后,报社所收捐助钱款物及账簿等一并移交共济会持管,现场将请临安府尹公证监督。
这道声明出来后,人人皆道苏云卿公正无私。坊间的冷嘲杂讽声越来越小,而赞同响应者越来越多。
俄日,名花流京城堂口的堂主耿介突然在报上公开刊论道:共济会若成,督使钱物去之有向,不致污吏贪没,名花流当允捐米粮十万石。
此诺一出,朝野顿时哗然。
十万石是多少?
若按朝廷定下的灾民每人每日半斤粮的赈济标准算,相当于六十万人一月之赈粮!
这绝对是一个巨目,但没有人怀疑耿介大话虚诳,名花流的招牌响当当立在那里。
南方第一宗的参入使坊间这桩热议迭起的善事陡然上翻了一个跟头,名花流和名可秀的名字频频在京城各处提起……倡导成立的共济会终于引起朝中清流乃至皇帝赵构的注目。
然而,这仅仅只是前幕!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在提纲上略有变动,初写好后总觉有不妥。遂搁着放了两日。周末再看时,删去大半后重写,是以更得晚了【……某西竟沦落到周更了……泪奔!】
另:话说文中偶尔会标出个把拼音……呃,方便曾和俺一样有误读遭遇的童鞋……识得它的朋友请无视,嘿嘿:)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