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后来想起,这个年纪大约都有些以貌取人的毛病,我不信这个五尺身高的活泼欢快老头竟然是合虚上人。小时候那个仙风道骨的老爷子虽然记不得容貌,但至少清清瘦瘦。

然而清和疾步奔过去,哽咽道:“师父,我回来了。”

合虚上人掰开手中萝卜的缨子,脆生生咬了一口,道:“呐,清和,清和,我瞧你长的越发好了。哟,这后头的人是——”

清和转身,我连忙跪下:“晚辈凉铮,叩见合虚上人。

他颤颠颠跑过来扶我,乐道:“哪敢哪敢,熙桓公主能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真是莫大荣幸。”

他笑吟吟打量我一番,道:“殿下这模样,莫不是天上的神仙打下凡间的罢。你可知道要是神仙界里一个仙子犯花,天道就将她贬——”

清和拉住合虚上人,劝道:“师父……”

想来他是不欲让我联想起自己被赶出京城的事。上人一拍脑袋,向他道:“怎么你饿啦?师父忘

了,你小时候就老是饿——”

他慢悠悠转过身去,招招手让我们跟着来。阿九重浔公仪晏三人尚未行礼,尴尴尬尬站在原地。

合虚上人在前面走着,冷不丁加了一句:“那三个跟班儿,快点跟上。”

上人的屋内布置倒是清雅不俗,垂花门下摆着两头晶莹剔透的玉麒麟,只不过手掌般大。墙根下

摆了四方雕花墨玉樽,养着四季常开的花草。他引我们上了桌,便有几个机灵的侍从捧上饭食。

这顿饭是饺子。上人笑呵呵说这是他老家的规矩,于是准备了一大桌土豆馅的、红豆馅的、金银

花馅的、连翘馅的、蒜苗馅的……饺子。我们面面相觑,争抢着土豆饺子,运气好的能抢到两块

水萝卜。

我不禁为清和从十一岁到十九岁的伙食感到担忧,抬眼望向他,却见——清和不知何时坐到了另

一桌,和他师父一起,用着精致点心。

我感觉自己眼中怒火越来越盛。

但在这里好歹他算半个主子,我们自然不好为了一顿饭食和他理论,再者,也许这些奇怪饺子就

是合虚上人眼中的好菜。

我暗自希望清和十一岁刚来此地的第一顿饭,也是这样被款待。

半饱过后,我谨谨慎慎站起来向着合虚上人施了个大礼,谦恭道:“凉铮实在不成器,既于国无

益,甘愿舍弃供养俸禄,为上人做扫洒仆婢。”

合虚上人抹着嘴,道:“公主快别,又是跪又是拜,我哪里受得起这么大礼啊。”

我只好起来,却听他加了一句:“又晃的人眼晕。”

重浔尴尬地支起半弯的膝盖,掸了掸袖子,咳嗽一声。

合虚上人跨步走到云桥下,随手折了一只玉兰花,拈在手中道:“我山中年年必开,可从无人进

来,公主本事自然在众人之上,如何能说于国无益。”

我苦笑一下。

合虚上人转过身把玉兰花插在我脑袋上,一边道:“一介武夫,却被正统笑为不成男不成女,自有

烦恼之处。”

我羞红了脸。上人哈哈一笑:“这却不是你的错。要知道你的敌人自会以一切手段攻击你。若是百

姓以你为敌,你的皇室身份便是错的;若是兄长以你为敌,你的女子身份便是错的;若是弱者以

你为敌,你的强者身份便是错的。”

上人又取下那朵玉兰花,“咚”一声将它抛到水中:“知道你哪里错了么?”

水心的涟漪一波一波散去,最后归于平静。我道:“不够强大,却太过在乎。”

上人看了我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好丫头,随我习剑罢。”

心中冒出巨大的欢喜,他却又道:“你并非错在此处。这个答案,将来自会知晓。”

我仰起头望着他,定定瞧入他透深的眼睛:“当真么?”

上人收敛所有笑意,道:“若是不知道,你便会死。”

拜师礼极为盛大,却也极为古怪。案上摆放着少牢祭祀,我拖着正红吉服的九尺长摆缓步走上云

阶,深深跪倒在高处安坐的合虚上人脚下,以匕首割开手心,将血滴入酒杯之中,这杯酒却是敬

皇天后土。

司礼捧来一把重剑,撤去少牢,我端着重剑跪在上人面前,请他赐礼。

上人一手端起剑来,打量许久,忽然手腕翻转,剑锋从脖颈滑过。我闭上眼睛,感觉面上疾风吹

过,脖间系着的软金凤凰佩被从中劈开,而脖颈不被伤分毫。

我叩首道:“弟子凉铮,叩谢师父。”

合虚上人抬手命我起来,微微笑道:“自此世外与你无关,若是学剑不成,则陪剑葬于此。”

我深深颔首,口中道:“是。”

上人回身对着清和招手,道:“今日门中添了你师妹,我可许你一诺。”

然而并未等他说些什么,上人嗅了嗅,笑眯眯道:“你所求之物凡间难得,为师没有东西可以

教。”

大礼过后,合虚上人将其余几人安置在上好的房间里,只命我随他去暖阁。往来侍从仆婢都是低

头走路,悄无声息,恍如私人寂静。而上人笑笑道:“他们都是哑巴。”

暖阁中,合虚上人亲自沏了一壶茶水,将一套功夫都做全了,才缓缓坐在东首,开口道:“你可是

来取大周复国时日?”

我尚未答话,他又道:“你却聪明,知道此物强求不得。”

我心中道,怕是自己并不将它当回事儿,哪里有这般聪明了。

“这时日,不在今年,不在明年,不在如今可以眼见的时日里。时机到时,我便将你放回,带给大周此信。”

方能保我平安?恐怕更惹人注目罢。并且如琢,他已有几分猜到我的去向……

“清和并非来求什么,却只有让他陪你一起在此。况且他只有在此,也才能有痛快逍遥的时日。”

我深深懂得他的意思,不觉心情欢快起来。想必我们五人在一起,也不至于孤单。

山中忽晴忽雪,忽夏忽冬,全然一副四季颠倒错乱的行景,而我们却没有足够的衣服。好在上人的山谷里有人出去采办,已经列了一张详细单子都写全了,我们只需稍忍耐几日。

这日忽然大雪,我正巧在水中木桩上练剑,一开始还颇有意境,渐渐感到寒冷难忍,却苦于时间未到,不能下桩。

若是未到时间却下了桩,责罚可是极重的。

清和对我道,他曾因练功偷懒而被迫同师父对打了一个时辰。师父一旦出招,不需吃饭不需休息,可足足打够一天一夜。他便在那水泼般的招数中拼命格挡喘息,几乎累死在当场。

我奇道:“你竟会练功偷懒?”

清和木着脸,勉强点头。

我正想开口刺激他两句,却听道:“如今你若偷懒,师父必定让我来督你。”

我道:“那又如何?便是一个时辰罢了。”

清和笑道:“你可知这几日我在房中做什么呢?你看这器械——”

我看他身后排出一个巨大的木头箱,上面铁索吊链轮转不休,狼牙锤晃的让人眼晕。

“这东西一旦开启便不停歇,除非上面无物。你便和它对打上几个时辰,我且去吃饭睡觉,保证你

别跳下来就行。”

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有话好说,咱们也算是同门师兄妹,何必欺人太甚。”

清和云淡风轻道:“我仿佛记得你损坏我那屋子还没赔偿?将心比心,我又为你呕心沥血造了这练

功器械,可不是为了同门师兄妹之间的情谊。”

他拍拍我的肩膀,依然玉树临风地摇着扇子走了。我攥紧拳头,午饭时候特意帮他吃了好多水萝

卜,他十分满意,我辣的直烧心。

当然我也不是这样一个窝囊的人。若是被人欺负便忍气吞声,绝对不是我凉铮的作风,明里暗里

也要讨回来。既然他如今武艺略高我那么一筹,手中略掌握那么一点实权,硬碰硬是不太行了。

于是夜晚,冻得直哭爹的重浔来我房中借暖炉,我遗憾摇头,但体贴地告诉他,不如钻入清和的

被子,便十分暖和。

清和他先下手为强,早就在我们不熟悉环境的时候占据了一间有加厚被子的房间。偏偏师父认为

冻饿体肤也是磨练,偏生不给房间加被子,我们便极力忍耐着。重浔的赖皮功力十分了得,只要

他动了念头,一定能钻入清和被窝。

重浔听了,面上立马露出喜色。

重浔他有说梦话的毛病。曾几何时,宫中萧贤馆附近夜夜传来人声,吓的轮值宫女认为此处闹

鬼,不顾规矩抱成一团。直到后来他们听到半夜嘹亮的歌声——正是白日里重浔的五音不全。重

浔拒不相信,太医也表示无法可医。希望今夜这个毛病能正常发挥。

然而睡到半夜,我却有些良心不安。

毕竟,本质里我还是一个好人,一个善心时常大发的人,如今这么折磨清和,心中有些过不去。

要知道自从合宫知道了重浔说梦话的事,往他的馆舍外派侍卫和宫女就变得很困难。侍卫从来都

觉得守夜无聊,便争先恐后抢着守在他房外,听梦话也是一桩解闷的趣事。住在他附近的田婕妤

有偏头疼的顽疾,说吵嚷得她半夜不得安生,婶母便无奈将重浔挪到了一个僻静的院落里。

我披着衣服起身,走过长长的回廊,终于悄悄来到清和房间的门前。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推开窗户的一条缝,重浔翻了个身子,睡得正香。可他身边空无一人。

我轻轻放下窗户,心中狐疑。然而走到回廊中,却看到月光下树影斑驳,一个白衫男子负手而

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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