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已擒,全军上下一片欢欣,便开了一个全军宴,好好犒赏将士。席间流水的酒菜上桌,少羽放佛是饿了三辈子,一双筷子出神入化风卷残云,面前的菜肴总是一道白光,倏忽不见,把同桌的参将气的敢怒不敢言。重浔逮住人就一通猛聊,仿佛是这个月憋狠了,偏偏与他同席的千户长范隆为人老实木讷,一句话也接不上,只是涨红着脸不断点头。直至宴中,席间众人皆是酒兴大发,呼喝邀酒之声不绝于耳,少羽面若红霞,手里拿着羊腿跌跌撞撞穿过人群,走到重浔背后,重重一拍。
“上回你......借我的十两银子,怎么不还?”
重浔醉眼惺忪,扶着范千户的肩膀道:“还什么还?你以为,爷爷我不知道你用我的暖手炉烘你袜子……我就是不同你计较而已!”
少羽一挥羊腿,涨红了脸道:“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少羽武艺虽然不错,但放下兵器便是一等一的风流公子,如今嘴里吐出这两个字,竟和兵营那些粗糙爷们一样说话,可见喝多了。
“重浔你个混蛋小崽子,还敢管我要钱……我早就发现你把我的番薯塞在靴子里保暖,我说有怪味儿,你还说是马……”
我急忙转过身去,端着酒杯不敢再听,手中一串烤肉难以下咽,只好放下。正好参将周士樊在侧,便问他道:“临臻王同上官将军现在还住在一起?”
他兴致颇高,乐滋滋道:“是啊,二位说同别人在一起住倒是住不惯,也甚不方便!”
我呛了口酒,摆摆手道:“那甚好,甚好。”
世间英雄但凡相处一段时间,只要打打架喝喝酒,最终必然都能惺惺相惜。只是不成想这二位英雄,私生活何其腌臜,何其龌龊。
我不知道他们被罚洗马的时候,是不是突破了什么个人卫生上的心理障碍,变的十分不拘小节。自然,不拘小节对于重浔来说是件好事,他曾细细检视我和阿九衣服上的颜色花纹,随后批评的一无是处。其实我并非是个不能听从意见的人,但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别人说我穿得像麻花。
眼见重浔红着眼睛晃悠到了我的跟前,正巧身边没人,我将手搭在酒瓶上,禁止他继续倒酒,问道:“少羽此人如何?”
他只说了四个字:“可以做兄弟。”
然而待我第二日想起来问了少羽,他说得冗长。一来是因为醒了酒,二来少羽本身热爱短话长说。
“那日我们一同上阵,几番冲杀都是二人合力御敌,无需多言便十分有默契,斩落敌首比往常多上三倍不止。我刚一露出破绽敌人便劈刀而来,他拼了命护我;虽然平日互相嫌弃对骂,但心中都将对方看作生死之交。”
我默然良久。难怪有时在战场上身边看不到重浔,原来是去找他室友了。
不巧今年雨水颇多,黄河大水,直淹了中游三府,恰好阻断了大军道径。
叔父来旨意,命我们全军原地修整。随圣旨而来的,还有原本我身边的侍女临水。
长久未见,临水一见到我便哭着扑过来,抱着我的双腿道:“殿下可是回来了。”
我眼中一热,扶她起来道:“可是说差了,我还尚未回宫。只是此地虽然不是穷山恶水,跟随大军也是十分辛苦。你若是能熬的过——”
她眼中含着满满欢喜,道:“殿下哪里话,只要能随侍伺候,哪有什么辛苦。”
我心中温然。临水与我一同长大,实则同姐妹也没什么分别。临水此人,除了十分忠心耿耿以外,还是一个听消息的一把好手,且口风极严,是八卦界不可多得的人才。她告诉我道,宫里发生了一大一小两件事,大事是,重浔的爹告老还乡了。
由于他爹还是一个比较大的官,为人又相当清正耿介,朝廷上下很是惋惜留恋了几日。也算是薪火相传填补空缺,皇上给重浔升了个从四品的官,依然领着禁军副统领。其实以重浔的能力与战绩而论,也不算私心,但是本朝的言官们向来没事也要参三本,于是铺天盖地的骂折淹没了叔父的桌子,说重浔年纪轻轻未见其功,却身居高位,全是依靠父亲官职和公主庇护,如此升迁十分不妥。叔父一概不理,足足让言官骂了七天。可怜重浔一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边被滔天的口水骂得十分飘摇。
另一件小事是,安国公的女儿被送入宫中做侍读。
我正在细细喝临水带来的瓜茶,听她这么一说,不禁挑眉道:“这可奇了,且不论我今年已经多大,还需要什么侍读;这安国公的女儿正是出嫁的年纪,怎么让她干这个差事?”
临水是个话痨,捧了杯新茶过来,絮絮道:“正是因为到了出嫁的年纪,安国公才要将她送到宫里。这位小姐门第也高长的又好,提亲的人家络绎不绝,只是她独独思慕上官将军,将军却没什么回应,便一口血一口血地呕。安国公怕有人捷足先登,这不是把小姐送来近水楼台嘛。面子上便说是给殿下当侍读的,主要还是跟将军培养感情的意思。皇上怜悯安国公爱女之心,就许了她住到殿下宫里来。安国公门第自然比贲武侯高,所以也不太好拂了他的面子。”
重浔惹了这么个风流桃花债,竟堪堪追到我这里来了,可见他是个人才。随后又想到一边是安国公的面子一边是阿九的面子,如何安排住真是头疼的紧。
阿九必定与旁人是不同的,更何况她如今家里式微,不能让人轻贱。所幸我住的桃花憩本就是个不讲究规整格局的地方,造得像山中清修的仙台灵观,住在哪间屋子也分不出上下高低。这么一想便有了决断,安国公这位姑娘住在溶水殿,这乃是桃花憩中仅此于我住的石头楼风水第二佳之处,烟水葱茏妙有灵韵,望出去恍如蓬莱仙岛的景致,半分看不见宫墙院落,极为不俗。这么安排必定挑不出错处,最重要的是--从溶水殿到石头楼得在桃花憩这山岛上爬半个多时辰,安国公的闺女体弱纤纤,不耗一个时辰根本到不了,不管她有想日日来见重浔的面,估计走两次也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此人便能悄无声息待在桃花憩,不在我眼前晃悠。
临水悄悄将瓜茶撤下,出去取蜜碗。
这样有了筹谋,不禁叹了一口气。正巧被未经通传就进屋的重浔听见了,登时误解了我,且恨铁不成钢。
“你瞧你萎顿的,平日上窜下跳抖擞又鲁莽的很,如今这样没出息。索性站到他面前,把想说的一股脑倒个干净,要打也下死手,打断他丫一条腿的,也省得现在这样愁闷。”
我点了一支檀香,十分无语,半晌道:“这方面你倒是很通。现在有了中意的人没有?安国公把他女儿塞进来,心思你不会不晓得。”
他蹙眉:“意中人难得。对这位姑娘,我倒是真没有意思。”
我摸着下巴:“不好办。这可是个伤心吐血的主,总得有好好回绝她了才是。安国公朝中无实权,却也是第一等显赫。既然伤心不可避免,就更不能伤了面子。”
他想了想,道:“我可以和她结拜为兄妹。”
我气结,“不经人事不长人智,你以为安国公的女儿要的是一个兄长吗?再者你年纪也大了,看上了哪家的女儿就不要耽搁。你若成亲她也能趁早断了念想,面子我可想法周全。”
他一片了然的神色,“那这样,我认她做姐姐,我不介意她年纪小居于我之上。”
我看着他诚恳的脸,一时分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假傻,抑或我已经气的糊涂,完全失去了判断力。重浔神色一松,畅快笑了半晌,才绕过来安慰地拍了几下我的肩,忽然转脸认真道:“既然无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也不想辜负旁人。”
看他说这话时候眸光黯淡,我心下纳罕。想起少羽仿佛也说过类似的话,前几日还听重浔说起过他喜欢的人。
“重浔,当年给我哥选妃的时候,你告诉我有一个女子是得了他青睐的?以前听临水说起哥哥私见了那女子数次,只是突然龙禹关告急,哥哥一去……也没来得及告诉皇上皇后。这女子后来不知哪里去了,你还说此人也是少羽看上的?”
许是想不起经年往事,重浔眼中仿佛升起一片缈缈雾色。
“唔……是么,我那时在龙禹关,什么都不知道。这么说昭王当时有中意的人了,少羽还敢抢,可见是何等人物,就这么不见了真怪可惜的。”
我道:“是啊,若是能有个机缘……我或许多个嫂子。”
重浔站起身浅浅一笑:“少羽前几日在我这里放了几把好剑让我磨一磨,先回去了。”
他眼角有些泛红,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追问:“对了,你中意的姑娘是哪一家的?只要不是已经定了的王妃,大周还没有什么特别为难的。我如今虽然人微言轻,拼尽身家也能给你砸出好多份聘礼来,咱们娶姑娘别怕花银子。”
他愣了一愣,笑笑:“我喜欢的这位,可能不要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