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大秦帝师(1 / 1)

瑶光带着满腹的疑问被马车带到了咸阳宫,由车换步辇,由步辇至步行,最后内侍小心翼翼地给她指出了方向就不再往前。

瑶光缓步向前,在长廊的尽头看见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玄衣曛袡、头戴冕旒。

瑶光在离那人五步之外就停了下来,揖手为礼。

“陛下。”

嬴政盯着瑶光看了许久,长叹一声,笑着走了过去。

“瑶光先生一如往昔,朕却老了。”

瑶光若有所悟,面上不动声色,亦未作答。

嬴政凝视瑶光片刻,忽而沉声道:“朕曾说过,愿与先生共有天下……如今先生回返,是否来践此诺?”

帝王一诺,岂是虚言?

半壁江山、何等权势,只需一语便可握在手中。

这样的诱惑足以使任何人动摇,若有一分野心,便能化作星火燎原。

悄然静候在旁的李斯都被这样一句承诺惊得浑身冷汗涔涔。

瑶光想也不想地摇头,平静地回答:“我意在天下安宁,非在天下。”

近乎相同的一幕从嬴政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与此刻的情形相重叠。

同样的她,同样的他,同样的承诺,同样的回答。

那一刻,眼前的人好似是当年转身离开的人悄然回转,跨过岁月的长河轻轻落在他身侧。

分离十数余年带来的隔阂刹那间变得模糊了,昔日的残影和今日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依然那般年轻的先生使得嬴政也有了刹那回到往昔的错觉——那时候自己还那么年轻,踌躇满志。方登帝位的少年激动地向自己的先生展示着自己的心情,挥舞着双手说要将这天下分一半给先生……

正因他的先生别无所求,他才更想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那是他昔日就想奉上却没有能力实现的遗憾,这个遗憾时隔二十年终于得以弥补。

嬴政微微一怔,很快就大笑起来,激动地走上前拉住了瑶光的手臂。

“果真是先生!先生竟回来了!朕要尊先生为‘帝师’,要世人皆知先生贤名!朕已平六国、一统天下,使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先生当日所愿,朕一一实现!”

瑶光听到前面的话几乎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回来、当日……种种措辞,无不在透露一个令瑶光惊诧的事实。

正因那个猜测过于荒谬,她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起,而是在排除了种种可能后才浮起这样的猜测。无论那个猜想有多么不可能,在其他所有可能的猜测都不正确的情况下,即便是最荒谬的那一种也会成为答案。

倘若这一切不是串通起来的谎言也不是单纯的形貌相似认错人,那么,“瑶光真人”或许真的就是自己,但并非此刻的自己。

这是一个时间的错位。

昔晋有王质烂柯一说,乍看如传说仙人长生,又何尝不能看做对仙人以莫大神通凝定时间,故而山上山下有如斯差异。

传说虽不可尽信,却也未必毫无依据。

既有凝定时间,如何不能有一股玄之又玄的力量使人往来于时间之中?

“此刻的瑶光”并不认识“秦王嬴政”,“秦王嬴政”却认识“此刻的瑶光”。

那是因为——两人的初识,于瑶光而言还在“未来”,但对嬴政已经是“过去”!

正当瑶光为这样的猜测而暗自慨叹冥冥中那股玄妙的力量高深莫测之时,忽听道身前那位已居于世间至尊之位的男人几句话掷地有声。

“若无先生,便无朕之今日!这九州山河,唯有先生有资格与朕同赏——”

瑶光瞬间给惊得心底一颤,险些就表露在脸上了。

这几句话……

前两句还可说是久别重逢的狂喜之下过度表达的感激之情,最后那一句……

听起来可就有些不对了。

君王的猜忌厌恶固然可怕,但君王荣宠过盛同样可怕,在大唐遇到类似的事情时,她还可装作天真无知逃走,将难题抛给师尊于睿,因她相信师尊定能处理妥当,然而如今她若是逃走,恐怕就得留下命了。

君临天下的皇帝声称“若无先生,便无朕之今日”,即使这句话对“瑶光真人”的功劳过于夸大,也不会是随口妄言,昔年的“瑶光真人”能得到这般推崇,又怎可能会夺路而逃?

在这般戒备森严的禁宫之内,但凡她表现出一点可疑之处恐怕都会给自己敲响丧钟。

千般思虑划过心头,瑶光竭力做出镇定的模样,思索着若眼前的人真是自己的徒弟自己会说什么。当她这么想的时候,首先冒出的念头竟是自己根本没有收徒的资格,这家伙不会是假冒的吧,她这么一想,差点给自己不合时宜的疑问逗得笑出来。

霎那间一个念头升起,瑶光心头忽然间一片雪亮。

瑶光真的笑出了声,端出面对门中那些普通弟子的神情——平静淡漠中稍带一点关切,既不可太过高傲,也不可太过随和,过远则疏,过亲则狎。

“我并没有教你什么。”

嬴政并没有因这句略有些无礼的话而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先生是否担心朕早已忘记昔年所学方有此言?这些年来,朕忙于政务,确实不如昔年勤恳,但也并未忘记自己师承何人……这些年来,朕对道家多有优待,先生当知晓才是。道家掌门不愿入朝,宁可避入深山……阴阳家又积极活动,朕才拜了阴阳家两位为护国法师。”

“阴阳家……”

瑶光微微皱眉,回想阴阳家这一脉所学专精。

嬴政却把瑶光的皱眉当做不满的意思,即刻笑了笑,“倘若先生有所不满,朕让他们走。”

李斯听到这里,非但背上冷汗涔涔,手心都完全汗湿了。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素日养气的工夫,天下间应当没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失态才是,但他眼见皇帝这般刻意地顺着“瑶光真人”的心意行事仍是不得不惊骇万分。

阴阳家花了多少工夫才博得陛下信赖,又花了多少精力才能有今日地位,入朝为官、建造蜃楼,一步一步皆付出无数心血。阴阳家有今日的地位,足见得陛下对阴阳家有多少重视,但是,陛下却能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仅仅是因为“瑶光真人”一句略有些质询意味的问话而已……

不能继续听下去了。

李斯果断地悄悄退远。

他直觉若是继续听下去,或许就真会有陛下不得不杀他的时候了——就如同当日陛下对项少龙百般逼迫,最后逼得项少龙不得不死遁。

瑶光轻轻摇头。

“我只是对阴阳家有些陌生罢了。”

嬴政略一沉吟,叹了一声。

“是啊,先生熟悉墨家、儒家,对阴阳家确是极少提及……先生是否怪责朕讨伐墨家?这些年来,念在项太傅份上,朕已尽量宽待墨家,但这一任的巨子实在太不识相,朕不得不动手,未曾料到……先生竟会出现在墨家。”

项太傅?

瑶光记下这个称呼,不由得想到这个“项”和“项少羽”的“项”是否同一个含义。

她略加思索后摇头回答:“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想要天下安宁,必不能有两位君王。无论统一的过程多么残酷,这些鲜血都非流不可。使一位明君登基而号令天下,要比‘天下人治天下’更可能带来太平盛世,人不能同时走向两个方向,又怎么能同时听从两种命令?墨家所愿太过理想,均财物便能平人心吗?不作不餐确能磨砺心志,但若是人人都在田地里,谁来规划天下?明君使人尽其才,善思者求知,善辩者求真,善战者从戎,凡此种种,怎可将人一概而论?墨家之长在机关思辩,不在治世,他们能治理好的……最多也就是只有墨家弟子的机关城罢了。”

嬴政原先压抑在眉间的些许阴郁随着这些话逐渐烟消云散,到了最后,他朗声大笑。

“先生始终是先生。先生且看看,朕的剑术还剩下几分?”

嬴政信手拔出佩剑天问,挥剑起舞。

瑶光适时退开,越看越惊讶。

即使已有猜测,但是,亲眼见到嬴政使出纯阳宫剑宗所传三才剑法时她仍是忍不住感到惊讶。

同样一套剑法,不同的人运用起来会有不同的效果,有人使来招招无错却异常死板,空有其形不得其神,有人用来常有随心之变,然而神髓不改,深得其中三味。这一套三才剑法在剑宗几乎人人都要学习,但真正能用好的也不过那么十来人,因为这套剑法中暗合着道意,若是修道不够,终究流于下乘,剑法威力或在,神髓却不在。

嬴政使出的这套剑法便是形有九分而神仅两分——相较于创造这套剑法的吕纯阳寄托在剑中的逍遥道意,嬴政表现出更多的是一种气吞山河的霸气。

瑶光看着看着视线就逐渐从嬴政身上移到了他手中的剑上。

从嬴政拔出剑开始,她就生出了一种相当微妙的感应,就好似这柄剑和自己气机相连。

瑶光凝神细看后更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倘若她没有眼花,剑脊那些繁复的纹路里偶尔反光的图形是——是她的名字!

这是她铸的剑——!

嬴政将一套三才剑法使完,稍稍平复气息后走到瑶光身边,笑着递出了长剑。

“先生还记得吗?这是先生昔年铸的剑,朕灭楚后,将它带了回来。”

瑶光接过长剑。

剑一入手,那种气机相连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这柄剑对她有着天然的依恋,就像子女之于父母,非但如此,她还感觉到一股隐藏的更深却能深深吸引着她的东西。

“天问……”

天问,向天而问。

问什么?

为何而问?

天……问……

瑶光依稀看到一个人在云雾缭绕的山间持续攀登却始终走不到山顶,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山路盘旋,在云雾中穿行……她闭了闭眼睛,心中原本朦朦胧胧的东西仿佛清晰了一些,自从玉清断后就有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浓烈起来,她几乎没有多加思考,顺从内心那股呼喊脱口而出。

“我要铸剑。”

剑修岂可无剑?

历经生离死别、沧桑变幻,瑶光的心境和往日大不相同,孕育多年的道心终于初见模样,如今便是玉清未断恐怕也不再适合她了。

瑶光知道师尊以玉清相赠的深意,然而,如今她需要一柄与自己更加契合的剑,纵然今后修道路上多坎坷,她也会一力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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