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北煜宫城里进了一许久未见的故人，就连萧瑾欢见到，都是惊讶的。
萧瑾珩站在一旁，引人走到她面前，她明日就要出嫁，诸多事宜，诸多典仪。不过天还刚蒙蒙亮，倒是没什么必要一定要现在就着急起来。
萧瑾欢也只是清晨推门而出的时候，见到眼前的两人有些微微的怔愣。
她其实不是很敢相信，萧琮会将心结打开，会再允许萧丞进宫。就算父皇母后的事，与他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可到底是血缘一脉，他终究是宋梦娥的儿子，之前还他自由，原是萧瑾欢以为的萧琮能接受的最底线了。
“皇姐。”
萧琮轻声叫道，萧瑾欢愣了很久，终究是露出了一抹纯粹的笑意。
“皇……皇姐。”
萧丞唤她的时候，还有些发怯，想来也是觉得自己也是没那个资格再管萧瑾欢唤作皇姐的缘故，只是他也是在想不出什么别的称呼来，这句皇姐，他叫过好多年了。
萧瑾欢淡淡的笑着，“阿林，好久不见。”
萧瑾欢也好，萧瑾珩也好，萧瑾林也罢，终究是在这四方的宫城里，度过了童年最美好的那段时候。
纵使以后的很长时间，他们都被迫处于对立面，甚至没什么好好说话的机会。萧瑾欢不恨他，她自始至终唯一恨的人，只是宋梦娥而已，而那女人，恰好是萧丞的母亲罢了。
萧瑾欢不敢说自己心里一点隔阂都没有，只是大是大非面前，他们或许都不能选择自己的是非，就连萧瑾欢都不敢断言，他们当年是做了最正道的事。
杀过人，设过计，又有谁是干净的不行的呢。
只是有时候，她会想，为什么呢？
为什么宋梦娥的野心，要让他们这一群小辈来付出代价。
安稳的生活，为什么一定是要掀起波浪来呢？
萧瑾欢不明白，却也只能感叹造化弄人，时势不宜，若非如此，萧瑾欢打心眼里觉得萧丞有朝一日定会是个人才。
“瘦了些。”
萧瑾欢轻声感叹道，视线望四周瞧了瞧，说来，他们二人幼时都是跟着她玩的，这晗欢阁的院子，还真是承载了他们大多美好的欢声笑语。
深吸了口气，萧丞总算是鼓起勇气，“皇姐，才是瘦了许多。”
萧瑾欢总觉得自她放萧丞出狱，他们此生大抵都不复相见，倒是没想到还真会有这个机会，他们能够再相见。
时间就了，有些无关于他的事，萧琮和萧瑾欢也都释然了，有些事，他们都是没有选择的那方。
初春的晗欢阁还是有些冷的，幸而今日风不大，萧瑾欢披了件厚点的衣服，跟着一起坐在了晗欢阁的凉亭里。
灵儿奉了茶，萧瑾欢也有一口每一口的嘬着。
“还未恭喜皇姐，”说着萧丞站起了身，躬身行了礼，似乎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不自然，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宫里，“愿皇姐婚后，美满幸福。”
是了，世间再多的繁杂事，到头来谁不渴望那么一句“美满幸福”呢。只是这世间苦命的人多，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萧瑾欢算是有福气了，就算苦了这几年，也总算是苦尽甘来。
伸手搭到他的胳膊上，轻轻的将他抬了起来，展颜一笑，柔声说道，“坐吧。”
萧丞重新坐回到凳子上，纵使身着最简单的粗布衣裳，从他的身形气度，也能看出个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
只是可惜，萧瑾欢别无他法，她和琮儿要活下去，牺牲的那便只能是他。留他性命，已经是他们宽忍的极限了。
此时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萧琮倒是自然，自始至终淡漠的不行，萧瑾欢瞧着他那一副装出来的冷漠样子，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似乎小时候，她有时候会夸萧丞机灵，那个时候，萧琮就是这么一副表情，冷漠的不得了，却又似乎是在跟她控诉，控诉她的偏心。
叹了口气，终究是不一样了啊！
往事不可追，他们终究也是回不去了。
萧瑾欢将所有的事情往后退了退，其实大婚前一日本就没有什么事了，不过是因着萧丞的到来，总要腾出些空当来聊聊天吃吃饭。
萧琮今日的话很少，几乎就等于没有，萧瑾欢也不把话头往他那引，吃饭的时候，问了问萧丞现在的情况，缺不缺什么东西。
萧丞自然是客气的不行，只道是一切都好，不劳她担心。
吃的饭都是御膳房做的，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吃饭的地方也没什么区别，唯一有区别的，大概就是三人不同的心境了。
“闲雅斋还是空着，今夜还是去宿着，明日皇姐出嫁，总要送一送的。”
萧琮在今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便是这句，不过是萧丞原想在宫门落下之前出宫，未等萧瑾欢出言阻拦，萧琮便就已经开了口。
萧丞还想推辞，见到萧琮那淡漠的表情，也是噤了声。
萧琮自来是温和的，这点外在的性子像极了母后，很少见他待人如此冷漠，倒是平添了几分威严，让萧瑾欢挺惊讶的。
饭后，萧丞被来福引着去了闲雅斋，独留萧琮还坐在晗欢阁，望着冷掉了的茶水，微微有些出神。
“你让他进来的？”
萧瑾欢笑着问道，萧琮这才回了神。
微微摇了摇头，随后觉得不对，又点了点头，看上去纠结极了。
“怎么了呀？看上去这么纠结？”
萧琮长叹了口气，“他寻了宫中的老人，给你送来了些贺礼，我便让那宫人将他带进宫里了。”
萧瑾欢愣了愣，萧琮继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那么自然的让他将人带来，也根本没想过什么。”
“那你刚才还那么别扭？”
萧琮吸了口气，转头看向萧瑾欢，“皇姐也别扭吧。”
萧瑾欢一愣，还真是让他给说着了。
经历了这样的事，他们再怎么释怀，也不可能做到什么都能当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只是觉得，他其实，对你我都不是很坏，也没有动过害人的念头，只是他有些懦弱，也怪他有一个那般强势的母亲，逼迫他做了许多他不愿意做的事。”
萧琮眼睛望向窗外，“皇姐，好奇怪啊，我竟然不恨他。”
萧瑾欢顿了顿，随着他的视线望出去，谁又能真的恨他呢。不是她圣母，只是一同长大的情分，知根知底的性格，让他们二人真的想恨，却恨不起来。
“这世间，终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随着心意来，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平凡的活着。”萧瑾欢目光中透露出几分惆怅，“说起来，都不过是一念之差。”
父皇的一念之差，心软，记挂为他牺牲的将士，让他纵容了宋梦娥的请求，将她带进了后宫。宋梦娥的一念之差，使得她开始肖想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萧丞的一念之差，使得他没有在最开始违抗自己的母亲，最终将自己逼上了不能回头的死路。
只是这么多的恰好罢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或许父皇母后命数如此，或许她和琮儿也就是从那命数中博出了几分生机，各有各的说法罢了。
前人之所以成为前人，到底是有着自己的理由，无论因着何种理由，都不要将种种错误传递下去。
一步错，步步错，萧瑾欢对此感受颇深。
她心狠了一时，便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谋划了多少，算计了多少，那些原本她最不屑的机关算计，在生死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
萧丞和宋梦娥输在棋差一步，而他们幸运的赌赢了，都是为了现在的安宁，萧瑾欢露出了一抹苦笑。
“阿珩，我有时候想，如果当年是我们输了，那宋梦娥现在是不是也会和阿林一起坐在院中，有说有笑，一片的岁月静好啊？”
萧琮顿了顿，随即自嘲的笑笑，“是啊，应该是的吧。”
输赢的结局，不过是此时此刻安定的人换了而已。
萧瑾欢眼神有些悠远，“阿珩，幸福美满。”
沉默了半响，萧琮才缓缓地开了口，“嗯，幸福美满。”
没什么比接下来的幸福美满更重要的，与他们二人而言，对方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不再去想那些苦痛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也希望萧丞能够幸福美满吧。
萧瑾欢比谁都懂萧琮的那点小傲娇，那时候他和萧丞两人都像是有一股劲儿一般，都不想比对方差。
今日夫子在课上夸了你一句，明日我就一定要夫子在课上夸我两句。
总而言之，那个时候，他们的竞争关系只限于学识，没有那么多的权谋，干净纯粹，积极的逼着他们二人向上。
萧瑾欢当时自然是乐意看到这些的。只是这也造就了萧琮对萧丞情绪的复杂化，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却又有着血仇，谁都做不到当无事发生。
这也是为什么，萧丞当时派人将贺礼送进宫，自己却根本没有那个打算看看她的缘由。萧丞是个聪明人，自是知道，其实他们二人见着他，不一定会好受。
萧瑾欢想到这，突然扭头看向萧琮，“他送了什么贺礼啊？”
萧琮怔了怔，轻轻摇头，“大部分都是些药材，都是些滋补身体的，应当也是知道皇姐之前的事，其中不乏名贵的呢。”
“倒也难为他，竟还能从自己的吃穿用度中克扣出来。”
“以前到底是养尊处优过的，我看他穿的那身衣裳，都是老样子了，想来也是没在自己身上花多少钱。”
萧瑾欢嘀咕道。
萧琮轻扯了扯嘴角，“是啊，所以才会觉得，宋梦娥的儿子为什么会是他。”
“许是我们没见过那信阳军统帅的风采吧，我总觉得他骨子里还是随他父亲多一些。”
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想到了什么继续道，“对了，在那堆药材里，还有不少的相见草。”
“相见草？”
萧瑾欢愣住，那不是楚山才有的药材，难不成萧丞为此还去了一趟楚山？
眼见着萧琮肯定的点头，萧瑾欢突然就觉得这份贺礼有些贵重了，楚山什么情况，她也是挺景从说过几嘴的，那无宗道者，可以说是脾气古怪的不行，若不是周孚与他的同门之谊，只怕是那相见草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不管多难，最难得的是萧丞竟会愿意为了她，特意去一趟楚山，萧瑾欢轻叹了口气，这份情谊，她该怎么承啊！
“说起来，你我也是害死了她的母亲，在大度释然这方面，却没有他做的好。”
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并不是单方面的，严格来说是彼此之间都有着仇恨，更可以说宋梦娥是死在他们二人手中，而父皇母后的仙逝是宋梦娥的缘故。
只是萧丞的以德报怨，没有让这份仇恨继续延伸下去，到他为止。
也算是一个人承下了所有的痛苦。
宋梦娥是他的亲生母亲啊！他们之间的结，到底是要纠缠一生的。
眼见萧瑾欢脸上开始出现了愁容，萧琮急忙开口，“皇姐不用管这些，我能处理好。”
“皇姐只管相信我，只管明日出嫁的时候是不是漂亮，旁的什么都不用管，都有我呢，也不必如此发愁，我和萧丞到底也是要说清楚，终究是要有个了结的。”
萧瑾欢刚想开口，便被萧琮打断，“皇姐不比帮忙，我自己可以！”
瞧他坚持，萧瑾欢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无奈的笑着点了点头，她护了那么久的阿珩到底是长大了，或许很早的时候，便不需要他了。
伸手覆盖到他的手上，“别太累了。”
萧琮粲然一笑，“皇姐放心，明日，我定要皇姐风风光光的出嫁！”
萧瑾欢被他逗笑，也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意。
既然事情早晚都会有个了解，那她何苦在大婚前一日给自己寻不痛快，放手让阿珩去做便是，北煜的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她的亲弟弟也不是吃素的。
他能处理的好，萧瑾欢坚信不疑，就如他当年在那种情况下，在他提醒了之后，依旧坚定的选择了去上书房门口跪着为她求情。
不为别的，萧琮只不过是相信皇姐这么做必有理由，而如今换做她坚信萧琮的能力。
只是萧瑾欢望了望开阔的天，明日，她真的就要嫁给喻之燃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