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战争中,希恩一直坚持自己的原则,从来不曾改变。
团结同一战线的平民,教化仍有良心的敌人。只不过,对前者,他会讲道理,对后者,他则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铁与血。
所以,当希恩发现自己对面前的人只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时,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在侧脸那阵疼痛消弭之后,他竟然有些发愣:“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契约。我猜,你在受‘人偶’教育的时候走神过,或者干脆逃学了。”梅丹佐将手从有点红肿的侧脸移开,将自己因为躲避而变凌乱的长发重新理回脑后。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声音却依旧轻柔平和:“在人偶出售之后,他们会被施以强制顺从的法术。这意味着,当你向我攻击的时候,你会体验到同等的疼痛;如果你杀死了我——当然那不太可能,你也会立刻死去。反之,就算我将你虐杀,在这过程中也不会感觉到丝毫不适。”
希恩感到难以置信,同时有些恐惧。如果对方说的是真话,那么自己就算逃离,也将作为这个可恶家族的附属品活一辈子,而自己甚至杀不了对方。
“你好像不信。没关系,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你打我的时候,脸也很疼吧?现在,轮到我了。”梅丹佐猛地握住了希恩的手腕;察觉到对方的紧张,他轻笑着安抚:“不用紧张,这不算什么。”说罢,他忽然将希恩的手臂用力向外侧一扳、之后又是一扯。
“……!”希恩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疼痛让他额头沁出了冷汗。对方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先折断了他小臂的骨头,然后又令他肩膀脱臼。
这并不是希恩受过最严重的伤,但突如其来的疼痛依旧让他猝不及防。他微微抬眼,发现面前的人表情怡然,不像受断骨脱臼之苦的模样。显然,这是个疼痛而有效的证明。
“现在,你明白了?”
希恩扶着自己遭殃的那只手臂,黑着脸点了点头。
“你没有叫出声来,这很好——非常好。我讨厌别人大声嚎叫,那让我想拔了他们的舌头。”梅丹佐赞许地笑,之后转身向上走:“现在,去我的房间。我懂得治愈魔法、能让你很快恢复,但你必须得乖一点。”
希恩犹豫了一下。有一瞬间,他真想和对方同归于尽。但是,当他想到方才看见的那些盔甲与武器、想到在贫民区街道目睹的惨象,他便放弃了那个冲动的想法。
我得活着逃出去。我会亲手救赎自己、报复仇敌,顺便,让与我处境相似的人拥有应得的东西。希恩眸光闪了闪,快步跟上前面的男人。
贵族们会有单独的图书馆与书房,所以,他们的卧室通常十分简约;可梅丹佐这个人,显然不能用通常去衡量。梅丹佐的卧室有许多不平常的东西,但这并不能让希恩觉得意外。
当梅丹佐为他治伤时,希恩目光扫过屋中的每个角落。他对华丽的四柱床没兴趣,很快将目光移到房间另一边。那里有个高大的架子,上面摆放了做工精美却令人看不懂的金属制品,比如“被锁在机械树上张嘴嚎叫的女人”铜雕、盛有完整手指甲的玻璃盒,一看就是虐待狂才喜欢的玩意儿。
虐待狂的摆设里倒是有两件让希恩感兴趣。一个是列文家城堡的模型、由各种型号子弹的弹壳塑成,瞬间让希恩想起了那个充满烈火与硝烟的年代;另一个,则是他前世作战时常用的燧发枪。
希恩知道,现在普遍被使用的枪支是冲锋手枪,比自己那时候用的先进很多;但这古董级的东西,他本人已经用得不能再熟。他装作好奇地指向那支枪:“这老古董还能用吗?”
“当然。”梅丹佐将那支枪拿在自己手里:“不过没人想用这个,现在连转轮手枪都已过时。这东西装子弹耗费的时间太长,更别提连发。当然,它还有一点好处,就是……”
就是枪膛的“兼容性”强大。只要口径符合,穿透力强的长型子弹与中空弹头的扩张弹都能装进去。对于神枪手来说,用它进行远程攻击再合适不过。希恩在心中默念,想法与对方的说辞恰好重合。
梅丹佐并不知道希恩在打这支枪的主意。他对希恩打量了一番,说道:“这是拍卖会那些工人给你的衣服吧?脱掉它们,把自己洗干净,以后你只能穿我给的衣服。今天我很累、没有兴致,你睡在床尾的地上就可以了。”
希恩瞪着对方;他想问“你知道睡在床尾地面是给狗的待遇吗”,但他却没有必要问。他想,梅丹佐一定知道,而且就是因为知道才这样做。
看着一个自尊又强硬的人受到侮辱,就是面前这个人最大的乐趣之一。
“你好像有异议?想睡到床上?”梅丹佐会错了意,轻蔑地笑道:“低等人没资格提要求。而且,你知道‘人偶’的工作吧?如果你想到床上睡,就必须被我……”
“谁会有那种想法?”希恩的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连看见你都觉得恶心,睡在一张床上?想都别想。”
似乎没有被激怒,梅丹佐面色不变地点了点头,走到木架旁,背对希恩。“害怕我的人很多,但嫌弃我的人几乎没有。你的原因?”
原因?
希恩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不想失礼,但你既然问了,我只能据实以告。你像花孔雀一样美丽而自恋,同时又拥有丑恶到令人惊叹的灵魂。任何拥有自尊心又称不上愚蠢的人都会想要远离你,因为他们都能看见你那漂亮外表下令人厌憎的真实。我真不想这么说,但上帝啊,您为何造就了这样一个神奇的生物?”
希恩已经尽力过滤掉了脏字、让自己的话语更加公允,但他心中有怨气无处发泄,说话时难免带点情绪。对此,梅丹佐的反应仅仅是微笑转身:“我很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如果你没有扔东西砸我的头,这话将更加真实可信。
虽然对方用力投掷,但希恩时刻保持警惕,顺利地躲过了。那东西毫不受阻地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曲线落在地毯上,给图案华丽的编织物添了一道割痕。希恩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个士兵造型的铜塑,破坏地毯的罪魁祸首是铜人举着的刀具;如果自己没躲,那道割痕目前会在自己右眼下方,可能连眼睛都被划伤。
梅丹佐拍了拍手,说出了近乎表扬的话语:“你反应很快。”希恩防备地盯着他:“谢谢。”
对方喜怒无常的做派让希恩紧张兮兮,但也给了他不少启迪。想到刚才那瞬间发生的事情,希恩不禁瞥向墙上繁复华丽的机械钟表,想象着将这巨大的金属制品砸到人的脑袋上能让人晕眩多久;假如他能在那段时间之内抗住并将对方制服,那么……
或许是猜出了希恩的想法,梅丹佐笑了一声:“如果你想用这屋里的东西当武器来攻击我,请便。我心情好的时候,也喜欢用金属制品砸人;如果心情不好,或许我会选择亲自动手。”
闻言,希恩不禁转头看对方。梅丹佐与希恩对视,忽然微笑了一下:“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个变态似的。”
难道你不是吗?
希恩冷淡地转开头,余光却注意着梅丹佐的动作,提防对方突然起了兴致再向自己发起“友好”的攻击。幸运的是,对方似乎没有故态复萌的打算,转而唤仆人前来收拾残局并带领希恩去浴室。
将自己浸到热水里,希恩觉得紧张一天的身体得到了放松。他看了看自己此刻容身的白瓷浴缸,又抬头看了眼红铜的发亮水箱。这些东西让他回忆起前世自己烧热水、用木桶洗浴的回忆,更让他想到了先前在贫民区那两天的见闻:人们捡来工厂淘汰的破铜烂铁自制水箱与浴缸,洗澡后身上几乎带着铁锈味儿。
社会进步实在非常美妙,因为它甚至会因地制宜地自行调整发展的程度。
希恩将思绪收了回来。他打量四周,期望找到能当做武器的东西。他已经放弃了与梅丹佐口舌争论或者动手的打算,决定将一切精力用在逃走上。他知道自己必须一击即中、一举成功,否则就很难再度翻身。出逃无非需要知道路径、全副武装,而他已经知道逃走路线,差的只有武器。虽然那些摆放在楼梯转角的盔甲为他提供了刀剑,但他还需要一些小东西。
没有;这里没有不起眼又具杀伤力的东西。希恩叹了口气,抱膝抬头,看向墙上靠近天花板位置的通气窗。他的视线射向那扇小小的铁窗,看着被镂空花纹分割的夜空,目光充满渴望与坚定。
我将会逃出去。
我一定要逃出去。
那片自由的天空才是我的归属地;这座华丽的囚笼,不是。
逃出去之后又要如何?对于这个陌生、比自己生存时代先进许多的环境,该如何应对?
我需要更详细的计划。仅仅逃离这里,并不是我唯一的目标;我不能从此躲躲藏藏地活着。我要让那些狼心狗肺、制造“人偶”的家伙获得惩罚,高傲的人得到教训。
转念想到在贫民区生活的人们,希恩的心揪紧了。从前他视之为家的村庄已经不复存在、被城市代替,可在那条肮脏又简陋的街道上,生活着他同乡人的后裔。这个国家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强盛时期,贵族与大商人们更是拥有了财富与地位。可那些为他们打工创造财富的人,却生活得无比艰难。
我恨那些贵族不是为他们拥有权势,而是为他们因权势而狼心狗肺。
他闭上双眼,假想自己处在当初家乡的乡村酒馆中。那时候,他和他的同伴们围在桌边,像野兽一样狂吼着“我们要让他们颤抖,让他们退却!”,斗志昂扬;之后,大家伸出手去,道出彼此最在乎的事物。
希恩无声自语:“为了土地。为了自由。为了亲人。为了战死的朋友。为了……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