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朱阁老扶上轿撵,年富叮嘱车夫路上小心,仔细照顾云云。朱轼掀开车帘,慈蔼道,“孩子可有名字了?”年富笑答,“乳名有了,唤作一鸣。至于学名还需先生赐字。”朱轼含笑抚须,“‘一鸣’可做两层意思解读,一则不鸣则已,一鸣惊,乃为父母对于下一代的殷殷期盼;二则慎行谨言,时刻提醒不做多余事,不说多余话。”
见年富赧颜无语,朱轼幽然道,“若是得空让使君带孩子来府上坐坐,师娘她想的紧。”感觉语气中喜悦与悲伤的双重情绪交织,年富抬起头,恰见朱轼将车帘放下。年富躬身相送,“学生
记下了!”
当夜月朗星稀,年富独自一来到秋离院门前,只见那墙角数枝梅,萧瑟凋零,竟似枯萎了一般毫无生机。年富蹙眉,悄然推开秋离院朱红色的大门,从荷塘之畔的水榭凉亭里传来凌乱的琴音,曲调不谐,扭转不畅,听着令耳膜刺痒。
年富缓缓靠近,那一湖荷叶田田的水波之上,迎着洁白的月色,一袭白袍翩若仙般独自倚亭独奏,那张绝美到令窒息的脸上充斥着麻木的冷漠。对于年富的靠近,年斌恍若未觉。年富幽幽的目光望尽湖水深处,竟是比这夜色还要深沉的黑暗,“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让离开这里吗?”
年斌纤指拨弄琴弦,就连那杂乱无章的琴音也未有丝毫的停顿。年富苦笑,自顾自道,“因为太完美,完美的令想去摧毁。”琴音依旧,年富久久矗立于荷塘之畔,直到深秋的风吹得身体发冷,最后沉沉叹息,“离开这里吧,去江宁府鸿善医馆找他。”说完将一串血红色相思豆串成的手链放了年斌身侧,不再去瞧那张绝美的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年富早已转身离开。
只是他看不见的身后,那张绝美到令心醉的脸上流淌下淡淡的苦涩的泪水。。。。。。
刚走进通政司衙署,便收到同僚及下属的祝贺,年富一一还礼,举手投足间儒雅淡然,令心生好感。来到自己以前办公的地方,却那里见到了方子敬。方子敬慌忙躬身施礼,“方子敬见过年通政使。”年富笑意盈盈,抬手相扶,“以后年竹韵还需子敬兄多多提醒才是。”方子敬谦逊道,“年大言重了,子敬定当戮力辅助大。”
将年富领进通政司内堂,这里原来是李跋工作的地方。一张桌椅早已磨去胎漆露出里头褐色的原木,无花草点缀,无熏炉纱幔,只有书案背后巨型的书阁格外醒目。见年富的目光落空空荡荡的书阁之上,方子敬面露恭敬,“李大走时带走了他全部的笔稿及书册,也只带走了这些。”年富点头,“李大一生清廉简朴,刚正不阿,乃等后进晚辈之楷模。”
方子敬环顾左右,“年大需要重新布置一下吗?”年富摇头,“如此甚好。”方子敬迟疑了片刻才道,“有一事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年富和煦望向方子敬,“之间,无事不可讲。”方子敬目露感激,随即神情微敛,“最近仕林间疯传十七王爷与令尊抚远大将军不合。”
年
富一愣,随即苦笑摇头,“此等无稽谣言不足采信。”见年富神情的确无异常,方子敬暗暗钦佩,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年富蹙眉,直觉方子敬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中之重,“前日言官弹劾浙江永康府知府年珏于耕田大典草率从事,不合规制!”方子敬话音刚落,年富霍然转身,一双眉目深处竟是说不出的阴寒,令方子敬心惊肉跳。年富沉声问道,“皇上如何裁定?”方子敬惋惜摇头,“革职,留用永康府,亲耕十年!”年富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比起广西临桂州知州杨询枭首示众似乎轻了点。”
方子敬讶然,对于一个仕途上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官员而言,这十年太久,久得能将满腹的壮志凌云消磨殆尽。只听年富继续说道,“雍正二年,岁仲春亥日,圣恭率属亲耕,随行九推之礼,广谕天下。”方子敬点头,“皇上此举,其目的使为官者知稼樯之艰辛;悉农夫之作苦;察地力之肥沃,以存重农课稼之心,同时亦可使为农者断无苟安怠惰之习。所以民间广布暗哨,使监察,一旦发现执行不利者,严加惩处,决不姑息!”年富勾起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冷意,“他们煞费苦心想出如此罪名,当真令无法为其开脱。”
年富状似无意间说出的话非同小可,然而方子敬依然神情自若,这让年富满意的同时对眼前年不过而立的方子敬多了一丝好奇与猜测。年富笑道,“回京述职数日,一直未有空与京中至交好友一聚,三日后状元楼,不见不散。”方子敬面带微笑,也不推拒,抱拳施礼“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方子敬离开后,年富坐于书案之侧久久出神,无知道这一刻的年富脑海之中到底想了些什么。。。。。。
三日后,状元楼里声鼎沸。善于经营的状元楼老板见张文庄一行走进楼来,慌忙迎上前去,满面堆笑,“大能来楼里坐上一坐,令鄙楼馆蓬荜生辉。”张文庄笑道,“李老板生意越做越红火,这嘴皮子也是越磨越厉害了。”状元楼李老板连连讨饶,“又岂敢方家面前献丑,大里面请!”
将张文庄一行引进楼上厢房,坐这里不仅能看到前街上热闹繁华的街景,亦能将状元楼底楼的景况尽收眼底。李老板躬身退立一旁,笑靥如花,“张大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今番由小做东,各位大不醉不归。”张文庄摆手,“用不着做东,今天这腰包自然有来掏。”年富戏谑调侃,“张大好大的面子,如今要想这状元楼宴请宾朋尚需订座预约,张大来此却可以白吃白喝。”
未免造成误会,影响张文庄声誉,李老板慌忙解释,“张大与状元楼有着莫大的恩情。”年富来了兴致,“噢?”见眼前青年衣着素雅华丽,李老板不敢托大神情恭敬道,“此前这楼虽名为状元楼,却是一位状元公也未出过。自从张大寄居小楼,一夜小登科,从此这得传于祖上的状元楼也就名符其实了。”
年富了然点头,“原来如此。”李老板告罪一声退出厢房包间,李东亭环顾左右,神情落寞,“想当年四对饮成双,谈古论今,好不痛快。如今这状元楼还是当年的楼馆,却只剩下二。”比起五年前青涩怯懦的模样,五年后的李东亭蓄起了两撇胡须,自有股文雅士的气韵。想到年珏被贬,孔集无缘仕途,遥想少年时的无忧无虑,李东亭不禁感慨颇多。
一直默然不语陪坐一旁的方子敬举杯敬酒,“常言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比起李兄的‘有缘’,等‘无缘’之辈岂非黯然神伤。”情知失态于前的李东亭甘愿受罚,酒入愁肠,顿觉浑身一轻,脸颊泛起一丝殷红,“下姓李,字东亭,现任翰林院编修。”
方子敬朝着众拱手道,“下姓方,字子敬,现任通政司左通政使一职。”张文庄笑道,“户部侍郎张文庄。”说完三目光齐齐望向末位自顾埋头喝酒的那位消瘦青年,只这短短说话的功夫,此已然三瓶酒下肚,瞧着神态却没有半点醉酣之态。年富无奈,“就不想说点什么?”年季摇着手中酒壶,“此间坐的全是官,草民年季一介白丁,自是只有喝酒的份。”酒是好酒,三杯酒水下肚,彼此之间熟络不少。
谈到云贵两广“改土归流”实施成效,众不禁对那位谈吐儒雅、淡泊宁静的十七王爷充满敬佩。张文庄道,“初时武力威慑,蛇打三寸;随后断其粮草,令之互生猜忌;最后强攻弱扶,孤军深入,逐个击破。这一步步深入,环环相扣,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当今天下用兵之神勇,恐无出其右者!”
话音刚落,只听楼下喧哗,众齐齐望去。十多位士子簇拥着一位年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走进状元楼。李老板慌忙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青年抬手相扶,脸上的笑容和煦,令心生向往。年季讶然失笑,“为何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尽出些伪善君子?!”只当没有听出这话中挪揄之意,年富疑惑道,“此便是顺天府尹郭怀远之子郭晋安?”张文庄淡笑,“正是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