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无际的宇宙深处，星辰按照它们自己的方式运转。年深日久，有些星云形成了险恶阴暗的黑洞深渊，也有些星云形成了具有鲜艳光泽的玫瑰形状。从远处看，它们都在静静地运行。漫长的生命使时间在它们身上的流逝几近缓慢，它们像是能永远保持那里，直到地老天荒。
虽然绝大部分星球都是荒芜僻静的，但总有几个例外。
……
宇宙历第六代，图灵纪。
雷森纳尔星系就是其中一个不那么典型的例外。如果有人在宇宙中看向这片星域，一定能第一眼注意到这里——因为它的形状就像一只巨大的红色眼睛，注视着绵亘的宇宙深处。
如果有人认为，它的魅力仅仅在于它的奇特形状，那可就要大错特错了。因为如果对它进行引力场分析，就能发现，它周围还有许多肉眼看不到的细长孔道，呈放射状展开，像是周围的空间都被扭曲了一样。以雷森纳尔人的标准来衡量，它们近的连接到距离四十五光海距离单位，一光海等于雷森纳尔星系的平均半径的罗斯星系，远的直到百分之一光宇距离的达克星系。
这正是雷森纳尔星系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最明显的体现。他们管这些孔道叫爱罗桥，是宇宙历第五代时地球人流传下来的爱因斯坦-罗森桥的简化称呼。通过这些桥，他们可以用最短的时间跨越宇宙中的距离，比任何光都要快。
不过，其中只有一道桥能够到达眼的中心，也就是雷森纳尔星系的主星，梅恩行星。它是一颗淹没在熔岩火海里的巨大星球，也是历任星主的居住之处。而如果有人想在它表面或者内核里寻找一幢无坚不摧的房屋的话，那可又要大错特错了——雷森纳尔人没人需要房屋。甚至，主星只有一条通道的原因也不是防止有人夺权，而只是预防有人不小心传送到这里而丧命。
也就是因为这原因，梅恩星的卫星们之间也都只有一条通道，兼做中转站之用。没有卫兵，也没有动植物，似乎除了那些看不到的孔道之外，这里根本没有活物的踪迹。
突然，远处出现了一道蓝色光点组成的跳跃弧线。它在每个转接点上都发出炫目的光芒，拉出一道道微微凸起的弧线。它速度非常快，朝着这方向而来，瞬息之间就达到了梅恩星最外围的卫星站。而几乎就在同时，梅恩星上的火舌开始伸长扭曲，一座由熔岩建造的宫殿凭空而现。
“你这次又换了个风格，图灵？”来人说。那团蓝光很快就站在了宫殿门前，变成了一个俊朗的高个男子。他有一头深色短发，微微卷曲着，虹膜颜色碧蓝，从脸到身材比例都像是个从古罗马时代雕塑中走出来的人。但除外表之外，他也许并不是那么像个人——因为穿着常服的他现在正平稳地站在火舌上，无视周围灼热汹涌的火红粒子流。
“噢，罗约尔，我就知道是你。”另一个声音回答他，用一种唱歌般的愉悦声调。但是并没有第二个人出现，而且这声音就像是从四面八方响起来的一样。“除了你，再也没有人会来拜访我了……来来，进来吧，想喝一点下午茶吗？”
“你明知道我们都不需要吃任何东西。”罗约尔微微皱眉，但是缓步踏上了宫殿门口的阶梯。随着他落下的脚步，那些组成阶梯的岩浆向两边散开，重新在空气里凝聚成向上扬起的百合形状。他注意到了这点，眉头不由得更皱紧了：“看得出，你实在很无聊。”
“我这是在欢迎你！”那个声音说，明显被刺伤了，“换做是别人，可别想有这种待遇！”
“因为没有别人会来。”罗约尔不客气地指出了一点事实。
他脚下的宫殿剧烈地扭动了一下，表达着主人的不愉快。“这个你我知道就行了，不必说出来！”然后那声音又嘀咕道：“我还希望有第三个人来呢，这样我就不用长时间呆在这里了——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前任星主们都不那么喜欢冠名权！天天看着爱罗桥也真是无趣。”
“那是星主的责任，否则大家都不会知道，宇宙历第七代什么时候到来。”罗约尔回答。他这时已经走进了熔岩殿堂的内部，四下打量着。虽然他觉得这种建筑形式有些华而不实，但无疑算是一种不错的消遣。“说到爱罗桥，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你的问法不对。”图灵的声音严肃地纠正他，“你应该问我，爱罗桥什么时候不正常了？”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罗约尔感到了一阵熟悉的失望。他想坐下去，而殿堂之中就突然出现了一把纯白透蓝的椅子，材质看起来很像冰。“那就是，仍旧没有老师的任何消息？”
图灵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你总是喜欢打击我的审美，是吗？”他不高兴地叫道，下一刻就有一个人站在罗约尔面前，对他怒目而视。“你居然在我的熔岩殿堂里变出来一把冰椅子！”
罗约尔根本没理睬他的控诉。他打量着这个有好些时间没见的老友，不意外地发现对方一点都没变——俊朗的面容，火红到几近黑色的头发，以及同色的眼睛。图灵出生于火巨星费尔星上的上帝之手，所以对火焰有种天生的偏好。“真高兴你在梅恩的日子还没久到让你忘记你自己的模样。”他说，带着一些怀念。
这句话稍微缓解了图灵的怒气。“我也真高兴你记得，”他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在各种星际旅行里只记得他了。说实话，你最近离开，又是去找他了，是不是？”
罗约尔干脆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大家都知道了吧？但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图灵叹了口气，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不过实际上，除非挺不过宇宙历第六代和第七代之间的灾难性变迁，或者自己主动选择，雷森纳尔人可以永远不老。“我说过了，没有异常。”他回答，好看的眉宇皱起来，“我们大家都知道，老师已经消亡了。历任星主都是和平替换的，不是禅位就是选择主动消亡，老师也不是第一个。为什么你还在找他呢？”
“但选择消亡的人中，除了老师，其他人都没带走心。”罗约尔坚持说，目光盯着空中一个虚无的点。
图灵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对方。
心是他们通常的说法，就和人一样。他们其实已经不是宇宙历第五代地球历中那种有血有肉的人了，他们其实是精神体。而心，就是维持精神体存活的能量源，由第五代末期时的地球人研发。因为这个，才有一些足够坚强的人类挺过了第五代历史最后的宇宙末日，存活至今。但就算如此，人类的不足以抵抗自然变迁的巨大冲击，变成精神体也是意料之中。
天海纪是图灵纪的上一个时代。它在雷森纳尔人眼里已是个过去，是一个爱罗桥成功架设到迫近光宇单位距离的、辉煌的历史时代。他们越了解宇宙，就越能生存下去。顾天海是所有雷森纳尔人敬佩的星主，因为他在这方面拥有极高的智慧。崇拜他的人有很多，但大家都知道，这个伟大的人最后选择了精神消亡，将自己献给了茫茫宇宙。大家都能理解这点，因为星主有巨大的责任，远远不是依靠一个人就能成功的；而新的人还会不断出生。
图灵第三次叹气了。绝大多数雷森纳尔人十分理智，理智到足够平静面对这种生死来去；但显然，他的朋友不在这个范畴里。
“虽然按照一般情况，还能使用的能量源理应留给下一代。但你应该知道，天海纪时，所有雷森纳尔人都同意，顾天海做出的贡献足以让他拥有一个专属的强大能量源。他想对它怎么做都可以，就算是扔到黑洞里去，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只是拿走了他的心。他想要决定自己最后的归属，这很正常。”图灵说，越到后面声音越沉重，“他是我们的老师，我也很难过；而星主本来该是你做的……”
“别说了，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在乎星主。”罗约尔打断了他的话。“除非我找到他的心，否则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再也不回来了。”
图灵张了张嘴。他想说，与其找那颗心，不如去找从各地的上帝之手能收集宇宙中散落的带电粒子再重融的树枝状机器上结出来的婴果，里面说不定就有人继承了顾天海的精神——要找相似的话，这样概率还大点。但他想到这话说出口以后罗约尔会有的反应，还是勉强控制住了。“但他至少肯定将自己重融了……他的信号波段早就消失了。就算你找到他，他也认不出你。”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罗约尔却和没听到一样笑起来，不忘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你记得吗？当年我们一起上课的时候？”
“我当然记得。”图灵回答，露出来一个回忆的笑容。“我第一次见你时就不喜欢你，因为你只在老师面前像个好学生。我还和其他人打赌，赌你什么时候暴露，但结果却是……”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结果是，就在他和罗约尔这一届毕业之后没多久，顾天海就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下一任星主；他们以为这只是一个正常的禅位过程。但也就是在禅位典礼举行的当日，顾天海就消失了。再有人去他居住的天海星时，发现那上面常年维持的冰宫碎裂一地，代表生命体征的精神波段也消失了。和他关系不错的人都接收到了留下的一份精神录像，顾天海在里头告诉他们，他选择了精神消亡。
图灵和罗约尔都在其中，而且图灵也就是在那时意识到，罗约尔装成一个好学生并不是为了星主。要知道，虽然他和罗约尔不是在同一个星球出生的，但他们的故乡都是火巨星；浴火而生的人热爱火焰是本性，而罗约尔偏爱的却是冰。
不管那种感情是什么，雷森纳尔人都不需要，而且很难体会。但好在雷森纳尔人还有另外一个特点，绝对尊重个体意识选择。他们不需要进食，不需要居所，能量源足够应用到下一个宇宙末日；没有，也就没有纷争的缘由。所有人都把精神专注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并不干涉别人。所以，罗约尔可以把他的时间花在探索爱罗桥所连接的所有星球，企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这注定是徒劳——
雷森纳尔星系在天海纪之后才能把爱罗桥铺架到百分之一的宇宙里，而这之前，建设基础已经花费了他们成百上千个纪元。就算是精神体，他们也不能拍着胸口保证，他们可以在没有爱罗桥的宇宙里安然生存下去，就和只有足够强大的精神体才能安全居住在梅恩主星——人们通常叫它上帝之眼——上一样。
“我知道你想找什么。但老师说过，那茫茫夜空总有未知的危险。”图灵低声道。“老师不可能那么莽撞。他是我们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智者。”
罗约尔没有回答。他当然记得这句话，他甚至还记得那人在说这句话时眼睛深处一闪而逝的亮光。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就是他一直不相信顾天海已经消亡的理由。
现在，图灵的这句话启发了他，他意识到了他寻找的方向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如果顾天海真的带着能量源离开了雷森纳尔星系，那么对方肯定不会选择任何一道爱罗桥。顾天海自己就是星主，任期几乎是史上最长的那个，肯定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那些孔洞。
但如果是别的地方，他又会去哪里呢？
罗约尔抬起头。屋顶感应到了他的想法，慢慢朝两边展开，展示出一片毫无方向的黑暗天空。
……
一颗遥远的冰巨星上，南端正是黑暗的极夜时分。在磁场的牵引下，从它围绕的主序星喷发出的强大粒子流接连不断地轰在极地的大气层上，形成炫目的极光。除此之外，空中还有五个大小形状不一的月亮，一道宽大的、银白色的带子纵横过天际。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注意到一股几乎看不见的冰雾实在是太难了。更何况，这里本身就被极地寒风刮出了漫天的冰渣子。那雾气轻盈地落了地，隐藏在一块巨大冰壁的背风面。
“第五百九十九次，第五百九十九次。成功着陆预定目标星球。”
“类地行星，符合数据库资料。拥有五个卫星，一条冰卫星带，符合数据库资料。”
“扫描检查当前状态中……”
“确认当前位置，极地冰帽。南纬82°13′。气温，150开氏温度。北风，速度远低于粒子流，无法测量。”
“监测到移动红外线。警告，附近有活动生物。警告，附近有活动生物。限制幅度调至最大值。是否启动第az8765号应急预案？此预案将修改自我认知，限制部分功能。限定解除条件为结束任务或其他紧急情况。”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凛冽的风声在回旋。
“终于碰上了啊……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