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四)
美丽的耽罗岛,此刻在方馗、苏醒、唐世雄等人眼里,宛若天堂。
“这么多马啊,我老方这辈子都没见过!”浪里豹方馗裂着大嘴巴喊道。因为经常替大都督府与辽东的乃颜运送交易物资,他知道马匹在福建和两广的价格。除去那些接近天价的战马不说,即便是拉犁铧用的驽马,价值也得五十个银币以上。这还是辽东和福建航线开通后的价格,如今乃颜被忽必烈打得大败,辽东航线马上面临关闭,马的价格眼看着就要飞涨起来。
这都是钱啊,跟着海盗们前来运马的商船掌柜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站在马场前,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跟随水师和方、苏几家海盗在南洋发了战争财后,大宋百姓对战争的看法,悄悄的发生改变。
“这不公平,南洋野人威胁了大宋所有商人,凭什么只他们几家得到了赔偿!”有人私下里愤愤不平的议论。
“是啊,同样是商队,为什么大都督每次都照顾他们几家。那姓苏的和姓方的与国有功,黄水洋商团做过什么?论资格,咱们谁不比他们来得早?”
“是啊,有财大家发。临时约法上说了,大都督府保护所有人的利益!”
人们私下嘀咕着,惋惜着,完全忘记了战争除了收益外,还有送命和血本无归的风险。终于有人按耐不住了,通过关系找到了杜规,希望一向有亲民之名的杜大人主持公道,让他们也有为国效力的机会。
商人出身的杜规怎么会不了解同行的想法,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说项者。消息传开后,他的办公地点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从漳州到福州,凡与航海有关的大小业主们都找上了门来,声泪俱下地表达自己的迫切的为国尽力之心。
“不要急,大伙不要急么?你们能忧心国事,文丞相听说了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大伙先回去做生意,大都督府自有安排!”杜规眯缝着小眼睛,笑眯眯地答应。
“杜大人说话算话啊要!”有人躲在人群深处起哄。
“算,算,如果一个月内没好事安排给大家,你们就把我的海关户部衙门拆了!要是我安排了机会,你们又口不对心。下一次千万别来找我!”杜规毫不介意商人们的不敬,用商人的惯用语气回敬。
“哪我等先谢过杜大人了!”
人们不敢闹得太过分,半信半疑地散去。才过了三天,杜规真的贴出了告示,命令众商家调集所有剩余船只,十天之内齐集福州,然后为大都督府出海运货。
“运货?”有人不满地抱怨。大伙说为国出力,自然是出有赚头的利益,为大都督府运货能捞到什么好处,如果光赚个跑路钱,还不如自己去南洋贩香料呢。
大多数人都想起了当初对杜规的保证,虽然不十分情愿,也把船只、水手派了过来。杜规也不介意大伙的不满,按先后顺序将船只整队,由官府出资维护、补给、刷上编号,并将所有前来参与者集中起来,要求他们不得外出,以免泄漏机密。
待船只汇集得差不多后,杜规召集各位船老大声明,这次行动有风险,但利益巨大。希望大伙齐心协力,同去同回。回来后,所得利益一半归大都督府,三成归方、苏、黄水三家,其余两成,按各家投入船只容量,出力多少,协商分配。如有损失,也是按照这个比例赔偿。
众人听说有利益,喜出望外。跟着方、苏两家舰队鱼贯而出。两百多艘两千料以上大船,一百多艘中型快舰直向流求。进了淡水洋,方馗传令,舰队调转航向,径直向北。
直到此时,各位船老大才知道目的不是已经被破虏军趟平了的南洋,不觉有些怕了。但想想自家主人还要在福、广三州讨活路,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来。
方家舰队打头、黄水洋商团居中、苏家舰队收尾,近三百只海船浩浩荡荡,借着信风向北驶去。一路上只在海盗们熟悉的孤岛停靠,绝不让岸上人看见帆影。如是行了五天,过了陈钱山,又进了黑水洋,诸位船老大心中更加惊讶。有人走过附近海路,暗自议论道:“坏了,文疯子不是吃了豹子胆,赶着大伙去抢直沽吧!”(直沽,又称泥沽,即现在的塘沽港。元代南边航运重地。史书记载,信风起时,从泉州到直沽的航程为十日)
但是到了此时,想脱队也来不及了。苏家、方家、还有黄水洋那帮强盗就在临近看着,谁逃,能逃得比炮弹还快。
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舰队又走了七日。期间有十几艘船漏了水,被苏醒下令弃了,水手和补给物资都均到了其他船上。这天傍晚,大伙终于看到了海鸥和礁石,方馗却下令道,“就地下锚,晚上行动!”
“真打仗啊!”水手们哭喊道。方家舰队却不肯给任何答案,倒是大伙一向看着不顺眼的黄水洋商团几兄弟发了慈悲,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使打仗也不让商船上战场,才把人心安顿下来。
当晚,方家、苏家、黄水洋兄弟,还有苗春所部教导旅派出几十艘大船,不知去向。同来的掌柜伙计们担惊受怕的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天刚亮,却得到通知,要求大伙跟着方家舰队马上找港登陆。
到了此是,众人都知道后悔已迟。骂骂咧咧地跟着大队向东行,行了约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个巨大的岛屿。岛上还有硝烟未散,显然昨夜教导旅兄弟跟守军战了一夜。
待泊船登岸,大伙都兴奋地发出了欢呼。岛上风景太漂亮了,草地平整如织锦,溪流奔涌,美得竟如仙境般。
偏偏这仙境般的所在几乎没有人家,千余个蒙古战俘被绳子捆着,关在码头旁的牲口棚里。而商人们原以为伤亡惨重的教导旅战士,则兴高采烈地押赶着蒙古牧人,将一队队战马向码头上赶。
“每船装到五成载重,除了粮食外,加两成淡水,一成草料!按编号上前装马,五十艘船一组,跟着战舰回行!”唐世雄大声吆喝着组织,兴奋之余,又想起了朱清去年做选择时的嘱托。
“大哥,咱黄水洋弟兄们又露脸了,你在天之灵能看见么?”张瑄等人冲天祷告,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见了朱清临北去前的形象。
正当众兄弟感慨不已之时,突然,苏家舰队发出警告,有二十多艘小船从左翼向港口靠近。唐世雄闻之大惊,连忙带了两艘改装过的炮舰,十艘普通战船迎了上去。
还没等双方接近火炮射程内,对面的船就乖巧地挂起了白旗。一个穿着犊头短裤的汉子站在首舰上又跳又叫,唯恐唐世雄一个不小心,把他轰进海里去。
唐世雄命他停住舰队,单独上前来见。那人甚为不满,大呼小叫地抗议了好半天,直到唐世雄命人将窗打开,将火炮推了出来,才悻悻地上前来见。
“你们大宋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么?”来人一靠近,立刻以生硬的汉语怒吼道。
这个人,唐世雄认识。这样的朋友,唐世雄可不敢交。自从上次林声和金正强冒充高丽使者冲大都督府发号施令被文天祥赶出门,又被杜规连哄带逼揭穿了身份后,几个高丽复国者在大都督府所有同僚眼中,就成了笑柄。大伙闲暇时,经常抓把扇子,打扮出一幅大义凛然模样,冒充高丽使者来说笑。所以,高丽使者这个词,在大宋就和骗子的概念相同。
虽然不喜欢高丽复国者的举止,但对于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唐世雄还是佩服的。平心而论,没有林声和金正强等人,大都督府此行也不会这般顺利。只可怜大元皇帝忽必烈,一心想着荡平残宋,斥重金在高丽打造水师,在耽罗饲养战马。却万万没想到,林声、金正强两位高丽复国者,把战舰和战马的情报当作见面礼,送给了南宋大都督府。
唐世雄派小船将金正强送到了苏醒所在的旗舰,宾主之间很快就说明了各自的来意。金正强残部两百余人,这几天正在附近海面上“闲逛”,昨夜听到了岛上传出了轰鸣声,知道大宋派水师来战,所以今天一早,立刻调集全部人马前来支援友军。
“支援?”苏醒老当家有些迷糊,抓起望远镜,推开船窗,看了看远处那二十几艘破破烂烂的双桅渔船,惊诧地问。
“当然是支援了。咱们面临着共同的敌人,蒙古。我高丽人先跟蒙古人在耽罗岛上给蒙古人打了很多年,没分胜败。大宋朋友在林声将军的领导下去偷袭蒙古水师,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支援大宋分舰队,并肩作战,为高丽夺回耽罗岛!”金正强一点儿也不以自己说得话惭愧,振振有辞地说道。
“林声领导?”方馗三当家有些蒙了,那个见了杜浒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人,居然领导大宋舰队,这个姓金的真敢吹。大宋文人能吹,也脸皮也没倒如此地步。
“当然啊,没有林声将军带路,杜浒将军那么顺利找到釜山港么?那边已经传来消息,釜山舰队全军覆没,眼下杜浒将军正围着高丽各港口扫荡,蒙古水师根本不敢出海来迎战,所以,咱们有的是时间收复耽罗!”金正强也感觉到了对方语气中的轻蔑,一边解释,一边将话题向眼前战局上岔。据他估计,以大宋“第二舰队”的战斗力,一夜之间,顶多拿下个登陆点。所以他才带着自己的“舰队”藏在附近等待时机,直到发现有战马被装上船,才急忙忙赶过来打秋风。
“耽罗已经收复了,港口四千守军全军覆没,苗春将军正带人向岛深处追杀,估计三日之内能扫平全岛。金将军远来是客,先靠岸歇歇吧!”苏醒警觉地回答道,从言谈中,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金正强等人的来意。
“啊!”金正强大吃一惊,他没相到破虏军进展如此之快。心思一转,陪着笑脸说道,“我们哪里能算客人,我们是高丽人,应该是此岛的主人才对。我麾下有二百能征惯战之士,让他们跟着苗将军,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他的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苏醒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边回答道:“免了,免了。苗将军已经出发小半日了,你追都追不上。昨夜我们抓了些俘虏,关在码头上的牲口圈里。你要是有心,就派人去照看俘虏吧!”
金正强当然不知道整个破虏军中,教导旅是实力最强的一支部队。虽然只有千余众,可个个都是百战老兵,无论战斗经验、体力、技巧,还是身上装备,都是破虏军中最好的。并且军中将领荣誉感极强,曾经有他部将领以团长之位,请教导旅一连长高就,都被人家拒绝了。金正强拿二百残兵去与苗春“互相照应”,以高丽复国者的战斗力,不拖后腿,就已经算照应了。
见众人围着自己发笑,金正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想想教导旅一夜之间全歼港口守军的威风,想想同样是港口守军,赶得自己无处容身的凄惨,终于有了些自知之明,讪讪笑着说道:“我麾下有几个个人在耽罗土生土长,要不,让他们上岸给苗将军带带路吧?大宋为我高丽收复国土,我高丽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在旁边看着!”
“这还像句人话。这耽罗,是我大宋帮你收复的。记住了,将来别为了抢攻,向自己脸上贴金?”苏醒笑着说道,文天祥给他的任务中,没有长期占领耽罗这项。以流求苏家和东海方家现在的实力,也难以在蒙古人眼皮下吞入这个大岛。与方馗以目光交流了一下,点点头,对金正强吩咐道:“我大宋乃天朝上国,不会贪你这个小岛。这个岛么,就赠于你们这些高丽复国者为基业,愿你们早日恢复家园!”
“谢大人,谢诸位将军!”金正强翻身拜了下去,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嘴巴也不漫天乱说胡话。“这个岛距离高丽本土太近,诸位运马还需抓紧时间。一旦蒙古人情急拼命,难免会有损失!”
“我们会分批撤离,待将岛上蒙古残部被剿灭后,苗春将军也会撤回去。你们这些高丽人若是有骨气,就组织岛上的高丽人,自己守护家园,别让蒙古人再抢回去。若是实在守不住了,就退到福建吧。我们再想办法帮你夺回来!”苏醒笑着回应,好像打这样一仗,根本不费任何力气般。
“我等将竭尽全力,如蒙诸位将军不弃,我等将在耽罗立生祠,永世拜谢诸位今日之恩!”金正声感激地说道。从流落四海到有了一地落脚,乍变之下,心情甭说有多激动。
“你高丽今后不忘记此事就好,至于生祠,那是摆设,不立也罢!”唐世雄看了看苏醒,得到对方允许后,接过金正强的话头说道。“战马我们不会全带走,留下的两千匹给你组建骑兵。其余部分,由你代为照管。我大宋需要时,会随时派船来运。如果你连这点马都养不好……”
“我等一定养好战马,答谢大宋之恩!”金正强没口子答应,唯恐苏醒等人反悔。
“这个唐世雄,把人卖了,人家都得替他数钱!”方馗笑了笑,心中暗道。回程是逆风,船只无法满载,航程长,人马所需粮食和淡水也要加倍携带。所以岛上两万多匹战马,舰队顶多带走一半,剩下的一万多匹,当然不得不便宜了高丽人。而唐世雄一句帮助高丽打造骑兵,委托对方照看战马,无形中给今后再派人上岛运马留下了余地。并且凭借此举,更加拉近了大宋与高丽复国者之间的关系。
“不必谢,你帮我们照料战马,清点总数后,有了藩息,双方对半分。如果你有多余运力,可以自己运马到福建,跟大都督府换战船、火炮和钢弩……”苏醒见金正强已经乱了方寸,也不为己甚,客气地建议道。
“多谢诸位将军!”金正强哽咽着回答。他在福建见识过破虏军的兵器,有了战马,有了兵器,再买上几艘大船,高丽复国就有希望了。几代人的隐忍,也终于有了回报。
为了表示自己的感谢,也为了炫耀复国者在岛上的民望,金正强派人上岸,把逃散到附近乡野间的高丽人强行征募了一批过来,帮助舰队准备补给,驱赶安置战马。足足忙碌了一天一夜,所有商船都差不多满载了,苏醒一声令下,船队分为三波,陆续驶离了港口。
金正强带人送出二十余里,方才洒泪告别。回到耽罗,与苗春一击教导旅舰队联系上,带着教导旅将全岛险要之处全部拿了下来。
数月后,高丽复国者以林声为帅,拥立一王室旁支为郡守,宣布耽罗自立。高丽国监国王妃大怒,命令高丽王派兵征剿,双方在海面、陆地上打了几仗,彼此都是高丽人,打得索然无味。
监国王妃大骂高丽将士无用,把个国王关在宫中好一通**。发泄够了,也没了脾气,一干高丽复国者的声势慢慢壮大,隐隐就有了崛起之势。
王妃气愤不过,日日在宫中抱怨父亲忽必烈心狠,放着女儿在外地受苦不顾。她哪里知道,此刻两浙、辽东齐乱,忽必烈已经派不出多余兵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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