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流云原先居住的小院子。
平康恢复了圆润的面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缓缓绽出一朵微笑。她身着秋香色比甲,内套乳黄色丝质厚长裙,发髻上露出几支别致的绢花,一对红珊瑚制成的耳环色泽明亮。
平康满意地笑着,转头道:“我的模样可好?”
伺候的丫鬟挪开手中镜子,正是香奴,她报以轻笑:“郡主的模样,自然是极好的!”平康自得地点头,由香奴搀着,缓缓走出了房间。
房门刚一开,恰逢院内秋风乍起,一层层落叶满地翻滚,平康微退了一步,香奴极体贴地迅速回房取了件猩猩毡的斗篷为平康披上。
平康凝视着裹着一丝浓云的天际,眉头紧蹙:“啧,看天忽然就凉了,莫非要下雪?”
香奴应了一声:“待会子奴婢唤人多添炭火。”
平康笑着看了看香奴:“你这丫头行事极是妥帖,我很喜欢,嗯,不如我回了王爷哥哥,就让你做我房里的大丫头,带着底下一众小婢,你看可好?我之前的丫鬟也是个贴心的,可惜,唉……”
说着,用绢子印了印眼角。香奴扶着平康慢慢往外走,笑容不减:“香奴也觉得郡主是极体恤下人的好主子,不过呢,这里有个缘故,奴婢本是王妃娘娘特意拨给流云姑娘的,因此不敢自作主张……”
平康的脚步停了停,眼睛忽然针刺般盯了香奴一眼:“你莫不是想告诉我,你喜欢那位前主子?”
香奴笑了笑,还未回答,平康的语调已变得有些尖利:“也罢,奴才自然总是与奴才更说得拢!”
香奴脸色一白,不再说话,二人沉默着走出院门,向燕王的书房走去。平康瞥了一眼香奴,见她神色忧郁,复又笑道:“玩笑话,不必当真,呵呵,不过呢,燕王哥哥总有一日会识得我的好,明媒正娶于我,所以,你若早早知道谁是最终的主子,岂不是很好!这是抬举你,丫头,别误了自己!”
香奴应了一声,仍是淡淡的。平康脸色就又有些不好看起来:“怎的,你这小蹄子难道要我当主子的哄你?”
香奴终于笑了笑,眼睛里有异样的光亮:“郡主是贵人,香奴只是个奴婢,蒙您看重,原该感激不尽的!可若三言两语,香奴就能尽忘旧主,那岂不是白做了一回人,竟是个畜生呢!”
平康脸一沉,啪地甩开香奴的手掌,一头大踏步地往前走,一头冷笑道:“你们这些奴才,真真的不知好歹!我今儿就回了王爷,撵了你出府!”
香奴脸色雪白,唇边却满是倔强。
几个路过,正在忙碌的丫鬟听见了平康的大呼小叫,都偷偷过来牵着香奴询问:“这又是怎么啦?”“姐姐没事吧?”“她会不会真撵你出去?”
有位双颊红润,身材较其他丫鬟高大的丫鬟愤愤:“这位郡主也不知是怎么啦,真当起咱们的主子来了?!”
香奴取下手绢,扶额想了一会儿,低笑道:“姐姐们不用为我担心,依我看,有人会出头挡着这位郡主的!”
众丫鬟眼珠转动:“哦,你是说……”“嗯,喜欢穿绿衣的那位!”“哈哈,正是,她们倒正好是对手!”“正是,绿环,你是她房里的,悄悄地把话传到她耳朵里去吧!”
名唤绿环的正是那位体量高大的少女,听闻嘻嘻一笑:“好说,包在我身上!咱们虽是做奴婢的,也不是只能听命,由着主子胡来!”
香奴眼中泛起得色,转眼换成担心:“你们说,流云姑娘还能不能回来?”
绿环笑道:“你倒是喜欢那位便宜主子,她给你什么好处了?”
香奴眨眨眼:“她,教我识字来着!”
众位丫鬟发出一致的惊呼:“哎呀!你竟赶上一个能教你识字的主子?!这可真是天大的福分!”一时间,众人脸上全是艳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绿环摇头叹息:“不愧是从宫里出来的,果然不一般,就从识文断字这一项,我家丽姬夫人已然不如!”
丽姬的房中,蓬头散发的丽姬正困难地,一寸寸地将头转回来,眼中是深深的绝望:“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莺儿一身紧身装束,蒙面巾拖在颈边,脸色已恢复了红润,闻言轻笑道:“骗你,我得什么好处?”
“奶娘是我亲娘……是我亲娘……”丽姬轻轻地念着,泪水一滴一滴降落在地面。她愣了半晌,茫然地抬起头,眼中毫无焦距:“……你,想我怎么办?”
莺儿红唇一吐,飞出一连串轻蔑的娇笑:“哈哈哈……丽姬,你的一生,莫非都是别人来告诉你该怎么办的吗?!”
丽姬仍是茫然,讷讷道:“……是,以前我要什么,奶娘一定会帮到我,现在,现在你要我怎么办?我,我想奶娘回来……”
说着,鼻尖一红,泪水又自涌出。
莺儿冷笑:“蠢妇!我看你只有争燕王的时候,还有些活气!现在看,竟是个泥塑木雕的木头美人!可惜啊,从今后再没人护着你了,你还要继续呆下去吗?!”
丽姬浑身一震,眼中终于开始聚集起点点亮光。
门外脚步声响,绿环的声音响起:“丽姬夫人!绿环今儿听了个可笑的事儿,给您说说解闷儿来了!”
莺儿漫不经心地看了门外一眼,施施然将蒙面巾扎好,飞身向敞开的后窗走去:“我看你终究不是蠢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自为之吧!”
绿环推门而入,见丽姬呆呆坐在床边,忙笑着凑了过来:“夫人,可要喝茶么?”
丽姬轻轻哼了一声,慢慢起身坐到镜前,自取了一把梳子在指尖玩弄:“你说,有什么趣事?”
绿环接过丽姬手里的梳子,熟练地替她整理起头发来:“夫人知道那个平康郡主吧?她今儿自以为是王府的人了,竟说要撵香奴出去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丽姬抬眼,浑身散发出冷气:“她可是又往王爷书房去了?”
“正是呢,她真是,哎,还是郡主呢,真有些没羞没臊的!”
“王爷怎么说?”
“王爷?听香奴讲,王爷也很烦她,但她舍命给王爷带来了什么重要的消息,王爷也不好太驳她面子。”
丽姬泛起一个清冷的笑容,手指缓缓捏紧了梳妆台上的锦帕:“真是,走了狼,又来了虎!给我梳个最漂亮的头,一会子我们齐去王爷书房堵她!”
绿环兴奋应声,又疑虑道:“夫人不怕王爷再责怪吗?”
丽姬将锦帕举至脸上,按住眼睛,没有说话,心里却只有悲泣:“怕?还有什么可怕的?母亲亡故,父亲薄幸,女儿夭折,我已只剩下王爷了,我只有他了……若是连他也失去……”
丽姬锦帕下的眼睛,涌动着绝望的光芒。
白雪茫茫,天已微亮了,流云将一块通透的纱布裹在脸上,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上努力跋涉。她采了些草叶,编了些草绳绑在足尖防止滑倒。
“跑得真够远的……”流云嘀咕着,默默估算自己大概到了什么位置。
抬头透过纱布望了望天,流云擦了把汗,停了下来:“呼!真糟糕,没有能辨识方向的物件,迷路了就糟了……对了!”
流云拍拍头,眉花眼笑:“记起来了,植物都热爱阳光,所以,长得茂密、树皮光滑的就是南方,唉,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把这么简单的事儿给忘了呢!还有,要发现人烟聚集的地方,那就顺着河沟走……哎呀,我真是太棒了,什么都还记得!”
流云正在得意洋洋地夸奖着自己,脑海中却忽然跳出一句笑意盈盈的话语:“如果你丢了,那也不要紧,留在你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地方,我会回来找你的!”
猝不及防的剧痛袭击了她的胸口,她抓住衣襟,深深喘息了几口,才勉强压住泪水。
“为什么?到底是谁?我又是谁?”
缓缓撤去挡眼的布条,流云的唇边升起袅袅白汽:“我又要走到哪里去呢?”一时间,寒意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