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道藏会正式开始。
比试地点在灵霄岛最南边的杏林深处,一重重开得灿烂的花团几乎点缀了半边天,只隐约露出供人坐观的石台,台下是一泓干净清雅的碧泉,倒映着青山如黛,空谷幽兰。
经昨天一役,“长生门此行新添了个嚣张无比的小师弟”的消息,可谓传遍四方。尤其是他作为长生门中年纪最轻、辈分最小的一位,竟与李婵平起平坐在同列席位。如此高调之举,不免引来许多人的探究与猜疑。
其实以后辈的身份位列首席也就算了,道藏会举行了几百年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令人生气的是,身为下等修士的他居然对李婵爱理不理。
这就让许多被李婵“爱理不理”的修士生气了。
此时距离道藏会比试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各个仙门世家的领头长老修士正进行友好交流,一时间竟无人关注石台这边的情况。
于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最先跳出来的是九音门掌教的亲传弟子,何长风。
——九音门虽在小千世界是个不入流的中等仙门,所属宗门在中千世界却是六大仙宗之首,因此纵使有些上等仙门的弟子十分瞧不起它,但表面上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而九音门也一直以上等仙门自诩,不过“自诩”终归是“自诩”,实际实力依然烂得要命。
然而这种“自诩”却给其门下弟子造成了一种“自己很厉害”的错觉,何长风作为掌教的亲传弟子,当然觉得自己更厉害了。
所以,当他看见长生门一个不入流的小师弟竟对李婵如此怠慢时,身为长期被李婵怠慢的追求者的他,霍然怒了。
只见他一撩长袍,负手站起,以一种高高在上、训诫下人的姿态,冷冷道:“这位道友,难道你师尊未曾教过你,有修为比你高的修士与你说话时,应垂头侧耳恭听么?”
此话一出,四周霎时静寂下来。
不少人好奇偏头望向这边,小声发起议论。
然而聂朗却连眼睫也没抬一下,依旧低着眼,时不时抿一口手上的清茶。
反倒是李婵整个人颇为不好,猛地被茶水呛住了,半晌嗫声道:“这个人我认识……”
聂朗:“哦。”
李婵:“他是九音门掌教的亲传弟子,修为很一般,在筑后停留有四十多年了……不过一手阔刀倒使得很好,仗着纯剑修对刀法不通,赢了不少金丹修士,”说到此处,她不禁有些得意,“但还是打不过我。”
聂朗微微挑了挑眉,未避免李婵不满,他这次稍稍调整了下语气:“哦?”
李婵:“他刀法大开大阖,难免衔接不密,后劲不足,我长生门的剑招又在于‘紧’‘凑’二字,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打趴他不是问题。”
刀法聂朗前生也研究过,虽不精通,但算是通晓个大概,闻言沉吟片刻,道:“他与天玄门什么关系?”
“天玄门戒律长老是他大舅爷……”李婵飞快地道,随即愕然睁大眼,“你怎知他与天玄门有关系?”
聂朗:“小千世界仅有天玄门是刀剑双修。”
李婵眨眨眼,摇摇头,表示自己完全不知这回事。
聂朗这才记起天玄门刀修是私下进行,知者甚少,想了想随口扯了个谎:“我猜的。”
李婵:“……”
连她这样神经粗壮的人,都感到了其中浓浓的敷衍。
那边何长风威武地训诫一番后,便开始等聂朗痛哭流涕地反思陈词。
结果……
一秒过去,两秒过去。
三秒过去。
被训诫之人非但没有半丝悔意,反而跟李婵相谈正欢。
简直就是在变着法指责何长风“多管闲事”。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气氛骤然间尴尬起来,先前目光望向聂朗的人,不由转头看了一眼何长风,大致意思是:人家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你着什么急?
这样一来,何长风正气凛然、高高在上、如训诫下人般的姿态,便变得有些可笑起来。
他神色倏地扭曲了一下。
眼前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灰溜溜地坐下。
二是刀剑说话,用实力让聂朗拜倒在他的脚下,保留住自己“上等仙门”亲传弟子的威望。
……其实从何长风内心深处来讲,他挺想选一的,毕竟临行前师尊叮嘱过他,勿要惹是生非,但聂朗的表现太气人了,从头到尾连一个眼风也没施舍给他。
这让他非常的不快。
不过不快归不快,何长风还算谨慎。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比较了一下自己与聂朗的实力,又小心翼翼地推测了一下聂朗的实战经验,好半晌,得出一结论——聂朗打不过他。
不怪何长风如此自信,他参会已有五次,对战过的金丹修士不下二十,虽说不是全部败在他手下,但起码有一半的丹修都难敌于他。
而聂朗才筑后修士而已。
他丹修都对战过了,还惧一个筑基修士?
何长风越想越得理,越想越能赢,半晌单手猛一擒刀,势如闪电般朝聂朗这边窜来——
他速度极快,身形几乎连成一幅看不清的残影,只能隐约窥见闪耀锋利的刀光,与何长风对战过的人都知道,他之所以能胜金丹修士,变幻莫测的刀招是一个原因,捉摸不清的身法又是一个原因。
所以,纵使有的人看不大起何长风胡乱挑衅的举措,但也明白,这一场战聂朗胜不了。
当然,这些“有的人”中,不包括……长生门的弟子。
——别人不知道,他们知道,当初羽槐上人为何收聂朗为徒,不就是因他在筑基初阶,用神鬼莫测的身法,干掉了一个金丹中阶的修士么?
而何长风这时以身法挑衅聂朗……
长生门众弟子表示,简直喜闻乐见。
果不其然,在何长风刀锋即将接触到聂朗的前一刻——后者终于动了。
如果说何长风身形是几乎连成一幅看不清的残影,那聂朗的身形就是完全看不清了。
没人看见他是如何离开坐席的,仿佛一阵轻而又轻的微风,瞬息间便滑至何长风的身后,紧接着剑尖一挑,迅疾地横过他脖颈。
何长风亦不是吃素的,几乎是在聂朗出剑的一刹那,就侧头躲过长剑,脚上一点,向旁骤然一翻身!
“——铛!”
器械在空中碰撞发出巨响,震得两人手上都是一麻!
何长风本想用蛮力与聂朗较一下劲,谁知下一秒刀身便飞速爬上霜花,不到片刻刀刃就凝结上一层厚冰。
他瞳孔一缩,当机立断抽刀脱身,然而并没有“脱”多远,又是一道剑光如骤雨般当头笼下!他所占之处骤然炸出几道透明冰棱!
这下,何长风真觉得不妙了。
按照他的设想,对付聂朗只需用刀招配上自己的身法便足矣,谁知聂朗对他刀招的弱点了如指掌不说,连身法都比他快了不知几倍。
眼见优势成劣势,何长风内心苦逼简直逆流成河。
然而他却只能硬抗——这场对战本是由他发起,倘若再由他认输,那他何长风还怎么做人?
不过想法虽好,现实依然不妙。短短几个闪念间,聂朗剑光亮度愈发的森寒骇人了,偶尔照耀在他脸上,险些让他有种被强光割伤的错觉。
终于只听锵一声震响,何长风的刀在密不透风的剑势下哐当掉落,与此同时,道藏会的主持长老神色庄严地出现在了台上。
聂朗倏然收剑,语气很冷静:“承让。”
说罢,他微低下眼睫,走回了自己的坐席。
而何长风纵然满心不甘,却也只能低声唾骂几句,随即灰溜溜地拾起刀,爬起退到一边。
长生门弟子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倒没怎么讶异,很快又愉快地聊起天;其他门派的人却是第一次见识到聂朗的实力,不说对聂朗是瞬间刮目相看了,但至少目光中不再有轻视之意。
至于台上的主持长老……
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自顾自地一颔首,宣布道藏会第一轮比试正式开始。
聂清树赶到坐观石台时,主持长老正准备分组。
他微眯起眼睛,目光柔和地扫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的聂朗。
对方神色依然如他离去时的那样冷漠而寒厉,仿佛在此期间连眉毛也没动过一下。
这让他觉得很……愉悦。
聂朗的其他表情只需他一人观赏便可了,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旁人连聂朗的脸都不能看到。
哥哥只能是他一人的。
另一边,聂朗似是觉察到聂清树压迫感极重的眼神,眉头蹙了一下,转过头一看,果然是他。
聂清树立即掩去眼中翻滚得快要溢出的占有欲,神色乖巧地走了过去:“哥哥。”
聂朗很平淡地应了一声。
聂清树就顺水推舟地缠上他的腰身,整个人都黏了上去。
聂清树早就习惯他的动作,脸色纹丝不动,继续听旁人讨论本次比试事宜。
长生门众弟子一开始不怎么习惯小师弟有个很黏人的弟弟,时间一久便没什么感觉了,表情相当淡定,该干什么干什么。
而其他与聂朗不怎么熟的人,表情就没那么淡定了:兄弟之间这般亲昵,当真没问题吗?
这时,之前惨输在聂朗手下的何长风,突然冷嗤一声道:“没断奶。”
他这一声嘲讽可谓又尖又急,且穿透力极强,猛地打断不少修士的低声讨论不说,连主持长老的致词都几不可察地断了一下。
四周骤然静寂的同时,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聂朗顿了顿,半抬起眼。
这种程度的嘴炮对他来说本不算什么,但他忽然想到,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成聂清树的母亲?
自古多慈母,他到底做了何事,给人一种他很慈祥的错觉?
聂朗嘴角忍不住一抽,想了想,有点不大高兴地、冷冷地扫了何长风一眼。
这一眼扫得何长风是遍体生寒,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放起聂朗方才那几道森寒迫人的剑光,嘴当即一闭,不再说话了。
聂清树倒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很暧昧地……舔了舔唇,又见聂朗情绪不大愉快的样子,目光不由一柔,面上十分亲昵地凑上去:“哥哥莫与他置气。”
聂朗一把推开他的头,心说自己怎会与这种人置气,脸上神色却松缓了一些,口气很僵硬地“嗯”一声。
此时分组结果已出,观台中央的水镜依次浮现出名单——今年与往年不同,第一轮采取随机抓选的方式进行分组,每个人事先都不会知道同组的人是谁。
许多人连忙围至水镜前去查看,然而这么一看之下,面色却变得怪异起来。
缘由无他,这分组分得实在是太……狗血太奇葩了。
聂朗与余文芳、何长风是一组,李婵跟凌云、秦代轩又是一组。
聂清树虽榜上无名,但长生门弟子都默认了他和聂朗一起。
此时余文芳望了一眼挨聂朗挨得极近的聂清树,咬咬唇,挣扎了片刻,骤然出声道:“我请求换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