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甄贯之派来家仆,驾一辆漆木舆车到裴家接人,夫妻俩把小裴襄拿棉衣裹好抱出门,登上马车。车内是用棉垫铺底,壁挂厚锦,前后帷幔,上首置木台,安固一个钟形的密闭紫铜暖炉,上围留一圈梅花漏,可见里面通红的火炭,有铜管通往车底与外界串气,很是暖和。
裴家所居是在宛城西北区的白衣巷,相传这巷子以前不叫这个名,西晋时此巷里出了个爱穿白衣的寒士,后来做到太常卿的官职,打那以后人们就管这里叫白衣巷。伏波将军府坐落于城南部的主街道上,出白衣巷口往东走,上北大街,然后沿街一直南行就到了。马车直入庭院站下来,裴良允和甘祖儿抱孩子下车,甄彻自里厢迎出,抱拳作揖道:“良允兄,嫂夫人,愚弟近来事多,不曾前往拜望,家里一向可好?”
甄贯之与裴良允同年,出生月份在后,结婚早,宗惠还比甘祖儿大两岁,习惯上各论各的。
裴良允拱手回礼:“还好!多承挂念,愚兄这里谢过!”甘祖儿抱着孩子也微微颌首。
甄彻点手叫过候在一旁的内宅女管家,然后向甘祖儿礼让道:“良允兄与我同去前堂,请嫂嫂自入后宅,弟妇会于垂花门里相迎。”甘祖儿于是告辞,抱着裴襄和女管家去了。甄彻和裴良允把着手进到会客厅。
两人分宾主在几案后落座,侍从上茶,谢世休夫妇此刻尚未到场。甄彻等侍者离开屋子,开口便道:“良允,听闻于磐后日返都,明日必定索要答复,如今计将安出?”
裴良允答道:“太子中庶子所提拥戴之事,内里曲折,不尽不实。自古宫闱之争不容外人插手,否则极易遭祸。明日,还是以不明确表态为上,表态即被动,往后无回旋余地,但也不可恶了太子一党,所以只能模棱相就。”裴良允略一沉吟,续道:“官家之主张要赞同,官家之选择要遵从,官家之决定要拥护,官家之命令要执行,……诸如此意。”
甄彻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话中意思,终于露出笑容,一挑大指道:“你行!我知道该如何应对了,来日定让于磐挑不出理来。”
不表二人谈话,再说甘祖儿随着女管家进到内院,便看到宗惠在两个贴身丫鬟陪伴下,正站在垂花门里除过雪的甬路上等候着,一见甘祖儿抱孩子进来,马上走上前,笑言:“祖儿妹妹,好久不见,可让我好一阵惦念!”两手相互搓了搓,捧着祖儿脸颊揉了揉,“身体康复得不错,还那么耐看!让我抱抱小家伙,看看长分量没有?”说着接过裴襄抱在自己怀里。
苏晓枫还记得这个少妇是叫窈儿的小丫头的妈妈,满月的时候见过,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充满羡爱。
“呦,好重!”宗惠颠一下说道:“怕不有二十三、四斤,看来是不缺奶水。”
甘祖儿答:“麟儿到现在一直吃奶妈吴嫂的奶水,尚可充足,不虞饥着。”
丫鬟一旁说:“主母,请甘夫人入内说话吧,别在外冻着!”
宗惠:“瞧我!快头前带路,甘夫人这身子骨还着不得凉!”
进到温暖的室内,甘祖儿让丫鬟伺候着脱去貂氅和粉履,就门边抱鼓凳上放置的铜盆里净了手,踩着铺地毛毯走到锦榻前坐下,宗惠将裴襄放躺在满铺毛皮的地台上,解去外棉袄,然后吩咐丫鬟看茶。便听得屋外一连串地叫:“娘亲,娘亲,小弟弟到了吗?”接着跑进来一个梳双环发髻、穿百花红夹袄的小女孩儿,手里拿着个鞠球,正是甄彻和宗惠唯一的女儿甄窈,一进屋就踢掉脚上的小红靴,跳上地台跑到裴襄身边去。甘祖儿起身行至跟前,掏出个绣着匹小白马的香囊系在甄窈腰上,里边装着植物香料,发出淡淡的幽香。小丫头出生于壬午年五月(418年6月),属马。
宗惠提醒道:“窈儿,要对弟弟轻些,他受不得你的气力!”
二人对坐饮茶。宗惠提议说:“过完正月十五,我要带窈儿去山庄里呆些日子,那里春暖花开后,景致宜人养性。近来北虏闹腾不休,男人在官时常贪晚,也没时间相陪。看你身子骨还虚弱,不若带着小郎一起前往盘桓、将养些时日,我和小女也好有伴儿。”
甘祖儿:“先前我与良人提过,夫君也愿意。如此就要搅扰姊姊了。”
有内宅女侍进来禀告,谢世休夫妇已到前庭。
宗惠和甘祖儿站起来准备出去迎接,宗惠对贴身大丫鬟百合吩咐道:“你留下陪孩子。再多备一付杯盏,加壶开水,重沏新茶。”
地台上,甄窈把柚子大的鞠球放到小裴襄胸前让弟弟玩,裴襄两手捧着翻过身来趴在毛皮上,想研究一下前世大名鼎鼎的“鞠”是如何做成的。丫鬟百合清理完茶几,便来到靠西墙摆放的橱柜前,自中间隔层取过茶杯茶碟放于挨旁的高几台面,又矮下腰到底层格去选茶叶。裴襄手小把持不住,鞠球掉到地台下,滚到屋角立着的半截圆木墩后面角落里。甄窈跑过去,伸出小手臂,从木墩与墙之间的缝隙往里掏,半个成人高的木墩被挤得摇晃,顶上置着小火盆,火盆上座着烧水的茶壶,头重脚轻,也跟着一起前后摆动。苏晓枫眼见不好,不由得脱口而出:“当心!”
百合扭过头,见状大骇,急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两手一把按住遥遥欲坠的火盆边沿,将木墩稳住。甄窈此时已摸到鞠球,抓在手里站起来。百合猛觉吃烫,“哎呀”一声松开双手,边放嘴边吹气边跑到门口,将手插进水盆里,过一会儿拿出来,已然烫起燎泡,疼得落下眼泪。
人声渐行渐近,片刻便来到门外,甘祖儿和一位年少女子当先入内,宗惠步其后,丫鬟们跟着进门,伺候客人更衣。宗惠见百合垂首拢袖立于门旁,脸上隐见泪痕,就低声发问:“何事落泪?”
百合撩开袖袂露出双手,见手掌心烧伤,已然红肿鼓胀,低声回道:“碰到火盆了。”
甄窈走近前,拽着百合的袖口冲娘说:“墩后取鞠,墩要倒。弟出言,百合过来扶,就烫着了。”
宗惠:“快去找药膏涂上,怕越迟越厉害!——等一下!窈儿说‘麟儿出言’,什么意思?”
百合这时也反应过来,刚才光顾着疼了,不觉愕然答道:“是啊,当时我低头寻茶叶,确实是小郎君发言提醒,我才得以及时赶过去,扶住将要落下的火盆!——这怎么可能,他才几个月?”
甘祖儿和那女子这时已分别于榻上端坐,丫鬟上茶。
宗惠甚是惊奇,问百合:“麟儿如何出言提醒?”
底下甄窈抢着回答:“弟叫‘当心!’”
宗惠看着百合,百合也点头:“不错,是‘当心’。”
宗惠愣怔片刻,道:“你下去上药吧。让下人马上去请金疮医来,不要耽误了。”
百合离开,宗惠来到茶几旁落座寒暄。女子本名庾滟,颍川鄢陵人,年十五,祖上是东晋外戚重臣庾亮,乃当时北伐将领里的中坚分子,家族为北方南迁过来的士族。几句客套之后,宗惠转对甘祖儿问道:“小裴襄以前开口说过话吗?”
前院正厅之中,此时分宾主坐着三人,正在品茶,谈论时事。甄彻面南,裴良允居于左手,右手位置坐着个文质彬彬、貌若潘安的少年人,正是食官令谢世休,光看貌相,实有乃父遗风。谢晦本人容貌俊美,常带笑容,曾与从叔谢混一同出现在时任太尉的刘裕面前,刘裕赞叹道:“一时顿有两玉人耳!”
谢世休问:“贯之兄,昨日郑校尉率军出城北去,近来边境可有战事?”
甄彻:“郑校尉领宛城三千守军的半数,奔赴荆紫关增援。九月至今,关外常现夏国散骑,尤其进入腊月,少则百骑,多则数千,频繁袭扰梁州、秦州边境,警报频传。日前,北方传来消息,十二月初七,胡夏国所属杏城羌族部落酋长狄温子,率三千余家背叛夏国,投奔北魏。”
裴良允说道:“郝连夏虎狼之国,于外邦好战,对子民残暴,草菅人命,杀戮无度,国运势必不能长久。”
谢世休赞同道:“良允兄所言极是。自建统万城以来,胡夏君臣连国家发展必不可少的工匠商贾都没来由大肆屠杀,可见其鼠目寸光,无可理喻,不亡国天理难容。却不知狄温子叛逃所为何事?”
甄彻:“据细作回报,中秋节前后,狄温子的羌族骑兵曾出现在统万城近郊,协同其它草原部落伏击了夏军一部,虎贲中郎将叱干英朗阵亡。之前夏国尚书令叱干若门遇害,据说也是杏城所为。十一月,左卫将军叱干英昊率三万铁骑南下,意欲会同卫戍长安的太子赫连璝所派两万骑兵,夹击歼灭狄温子部落。狄温子事先得到消息,率领全体部族提前撤离杏城,向东转进。族里多勇士,开路前锋唤作沈岳的,一路连斩夏将,无人能敌,冲破数次堵截。后得魏国军队接应,于蒲坂以北渡过黄河,摆脱追兵。叱干英昊千里迢迢而来,无果而终,便南向寇边,只怕也是个中原因之一。”
时间不觉流逝。戊时一到,酒宴分别摆上。大家兴趣相投,酒逢知己,直喝至月朗星稀才散,各自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