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三回/半路遇袭苗俊归西/金獒一哮英固驾到
金翎贴信传天叆,引得云台头虎来;
河南从此无宁事,世家怀怨恶人哀。
话说当裴襄与甄窈跨入涅阳县衙的时刻,从本县西城门里,牵马走出一对满身风尘的戎装少男少女,出到城外翻上座鞍。男孩只十四五,是个小胖儿,滚圆的腰身,粉白的圆脸,生就一副桃花眼,头戴冲天乌金冠,浑披大叶乌金甲,外套皂披风,斜肩背了一件长筒状熊皮兜囊,顶端露出一杆鹅蛋粗细、紫铜尾樽的大手柄,胯下骑一匹银鬃黑马;并骑而立的少女有十六七,身材苗条,鹅蛋脸儿,桃花眼,与男孩连相,用一副绿帕罩住乌发,内衬黄金锁子甲,外罩墨绿披风,腰挎鹿皮兜囊,得胜钩鸟翅环挂了一条兵器,用绿绒条囊套着,骑乘着一匹红白相间的花驹。在她俩身后,紧跟着又赶出来一辆用于长途旅行的辎车,双曲辕单驾马,全竹制蓬舆,拿棉布帘子封住内壁防寒;驭手是一名年过三旬妇人,蓝布拢头,面罩防尘纱,肩帔避风氅;身后车舆内盘膝坐着个老太太;在车尾辕架部位,绑了一件装行李用大藤箱,上面蹲坐一条小狮子一样的金毛獒犬,瞪着俩通红眼珠儿四下踅摸,左近行人纷纷避往远处。
姐弟俩各自手挽丝缰驱开马,顺大路并辔前行,男孩在马上扭回头大声发问:“娘,过了这涅阳城,还有多远能到双河镇啊?”
驱车妇人回答:“不远了,顶多也就四十里地。”
男孩又问:“那东家知不知道俺们今儿到啊?——晚饭我可要吃羊肉!”
“你齐祖父和李祖父早前儿在金翎信上定下了日子,就在重阳前后,东家当然知道我们近日会赶过来。”妇人说道。
行了一段,少年又开口:“娘,阿父在世时跟我说,东家是一个没我大的小孩儿,这事儿确实吗?”
边上的少女听得不耐烦:“小固,你还有完没完——问那么多干什么,到了不就知道啦!”
“我问怎么啦?——我就想现在问!不像你,惜言如金,黄花儿大闷葫芦一个!”
“这你管不着!”少女白了弟弟一眼。
“我才懒得管你!也就是你那丁家大郎脑袋秀逗了,当你是块宝,受得了你!”
少女脸一红,抢白道:“你背地里讲他坏话——等丁氏三兄弟来了我告诉他,让他打你!”
“啊哈哈哈……”少年哈哈大笑,“还打我?丁松那青龙刀都被我砸弯四条铁杆啦!——我不介意再让他换过第五条!”
妇人这时候插话说:“固儿,以后不要随便开你未来姊夫玩笑!——月儿脸皮薄,受不了这个!”
男孩大名叫英固,少女叫英月,赶车妇人是姐弟俩的亲娘英于氏,车内载的是二人亲祖母,他们打卢陵郡出发,跋涉两千余里来到这里。
正行间,便见前路上,远远跑过来一伙骑士,约莫有百八十。由于路窄难以一并通过,姐弟俩就和马车一起停靠路边,让他们先行。大约是乱糟糟的马蹄声惊扰了獒犬,它“噌”地一下蹿入路心,迎头冲向来骑,半下里停住,张嘴就是一顿咆哮。
打头的几匹坐骑受此惊吓,猛地站住脚,险一险把背上的乘者掀翻,身后马队也跟着停下来。一人惊魂仆定,脱口骂道:“这是谁家狗东西不拴好,他娘的不想要了!”
英固不高兴了:“呦呵,这是哪个狗东西张口骂他兄弟——牙不打算要了!”
英月冲着金毛犬叫一声:“罗刹,回来!”那条狗调转头,跑回到英固马前蹲坐下,瞪眼盯着那些人。
从队伍里上来一骑,朝出口谩骂者训斥道:“混蛋,谁让你惹事了!”接着转对英固这边儿大声说:“抱歉啦,耽误诸位行路——我们这就离开!”然后带头打马越过厢车向涅阳方向跑去。
姐弟俩目送马队急火火跑走,英固注意到他们中间裹挟了十来匹空鞍,其中的一匹上面横担一口麻袋,捆于鞍桥上,似乎里面装着一个人。英月说:“他道得哪门子歉——该我们道歉才是!”
英固望着远去的背影:“我瞧着这些人来路不正,像是打家劫舍的!”
英于氏在后面听见了,开口说道:“固儿别瞎猜。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强人!——加快走吧,再耽搁天就黑了!”于是便放缰向前奔跑。
刚行出没几里,转过一小片树林,陡然看见眼前有一辆华丽轩车横在大道中间,阻住去路,大约有十来人被捆住手脚弃于路面,周围还站着看客。姐弟俩经过一辆停在道边观望的平板拉货马车,上面绑着酒坛,驾辕处坐着一大一小两人,英固开口问驭者:“叔,这里是什么情况?”
中年驭手斜眼打量他一眼,回答:“听说是这些人假冒太守府旗号,拐走大户家伎,被人家追到这里抢回去了。”
只见地上有两个被捆成蚕茧一样的小子,朝一具没有被捆、面朝下趴着不动的躯体拼命蠕动,边哭边喊:“救人,救人哪!快点儿呀!再晚就来不及了,求你们啦!呜——呜——”
英固驱马过到躯体前下地,见此人后脑开了一条大口子,遂用双手扳住肩头翻转过来查看,这个年轻人七窍淌血,气息全无。英固直起身说:“晚了,他没救了!”说完抽出匕首,把这两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子绑绳割断。此时,几个刚路过的庄户人也上来帮忙,把其他诸人的绑绳都解掉。俩小子一轱辘爬起来,顾不得自己身上还在冒血的伤口,朝着英固就磕头:“求求你,快去涅阳馆驿报告我家裴襄少君,瑄夫人被歹人绑走啦!——我们马匹都给抢走,只能求你了!”
英固捡起地上撅折的旗标,展开旗面看一看,晃晃头:“这事儿恕难从命!——俺还急着赶往双河镇,不能去涅阳。”
那小子声泪俱下哀求道:“那就请你上镇子里归云山庄去一趟,告诉韩道平署之丞——瑄夫人给人劫了,快点派人救啊!”
英固一愣,盯着他问:“你说哪儿———归云山庄?你们不是假冒太守府的吗?”
小子可劲摇头,声嘶力竭地解释:“我们不是假冒——我们真是裴太守府家人!地上是少主裴襄亲随苗俊。我们正护送少主侍妾刘瑄夫人返回山庄,刚走到这里就叫人给围了!”
那几个帮着解绑绳的农民这时走近前,一人说道:“这几个后生仔儿俺们认得,真是俺们镇归云山庄的。俺几个就是从双河镇来,都可以证明——这位伢仔叫韩雨,那一位叫连清!”
这时,英于氏驱车赶上来,她没听见几人对话,催促道:“固儿,走吧,这里的事情我们管不了!”
英固扭过头大声说:“娘,他们是俺们东家的人,被别人把东家女人给抢跑啦!”
英于氏十分惊讶,说道:“要这么说可就不能不理——事情确实吗?”
“没错了,这里有乡亲给作证!”英固提着徽旗走向马车,边走边说:“娘,依俺看,俺们这东家就是个熊包软蛋,连女人都受欺负,日后成不了英雄好汉——俺们还是趁着没到地方,赶紧打道回府吧!”
英于氏把脸一板说:“东家比你还小两岁,你怎么就知道他日后会长成什么样?——这种话以后不要再瞎说!”
英月骑马立在旁边,冲着弟弟嘲笑:“你不帮也就算了,还讲风凉话!怕了就直说,乱找什么理由。丁家兄弟就不会像你这样丢人!——要回你自己回,别拉上我们!”
英固瞪圆双眼,指着自己鼻子:“怕?我英固会怕他们?——好,我这就去把人抢回来,让你在丁松面前没话说!”说完单手在坐骑鞍头一搭,飞身跃上,身子竟如狸猫般灵活!
英于氏自车厢边上提出一条乌黑长铁杆儿,估摸有十好几斤重,双手抛给儿子,喝声“接着!”英固单手接住,另一只手把半截旗标塞到鞍韂底下,然后反手将铁杆带尾锥的那一头儿插进地里,动手解去披风搭于鞍前,取下背后兜囊,从里面抽出一件巨大兵器,接着再把兜囊连同披风一起都掷回车上。
一位看见全过程的老者劝阻道:“娃呀,这事儿你可管不得!那伙外乡人个个凶神恶煞,人又众,闹不好再把自个儿搭进去!”
英固自顾自拧下铜樽手柄揣入鞍侧兜囊,拔起长杆儿接入兵器上,边安装边怒声回答:“俺英固今天管定了!——以前如何也就罢了,打今儿起,哪个敢打归云山庄主意——哪个再敢扫俺东家脸面——哪个再敢动俺东家亲眷,就叫他吃一记俺英固的铁鼓雷音棒!!”英固将杆头与兵器之间的精钢加固套拧严实,接着用一只手将这件一丈六尺长的长兵高举过头,挽了个飞旋。耳轮中就听“嗡——”的一声震耳巨鸣,犹如低空打了个闷雷,周围的人全都给吓了一大跳!他冲英月叫道:“姐,娘和祖母交给你了——这都走了一路,还就属这南阳地界不安全!”
英月:“你放心去吧。若是半路遇见差官,别忘了拿出旗子来报案!”
英固倒提雷音棒,左手一抖丝缰,大黑马一声长嘶,尥开四蹄飞奔而去,金毛犬一路咆哮着追赶上去。
坐于车辕的英固娘从身后取过一柄连鞘宝剑搁在身侧预备着,点手叫过一位松绑家丁,把一个伤药袋子递过去。那边儿英月则片腿摘下自己兵器,解开绒套口的丝绳,从里面顺出一对一丈长的首尾四锋梨花枪,单掌一并握着按在鞍前。旁观者看第一眼就都哗然出声,有人赞叹:“好漂亮花枪,舞蹈用正好!”因为这两条枪的老藤枪杆上,满满地交替缠绕着两道红白带子,配上火红的缨穗与雪亮的钢锋,夺人眼球儿。驾驭大车的中年人丝丝往嘴里吸气——别人看那枪是好看,他却一点不觉得。他曾数次参与和北军作战,自然知道那红白带子代表着杀戮,因为它有一个透着森森腥气的名字——吸血带!当战场之上人杀多了,红缨给鲜血灌饱,失去引流作用,就会顺着枪杆往下淌,让手掌打滑,这种绑带就是防止这种情形,白带是用来指示血液已经阴湿到什么位置,好于战斗间隙及时更换!
中年人身旁的半大小子低低声音问:“八叔,你说他们是什么来头?”
中年人王澄贵回答:“现在不知道,总之是来头不小!——此地事情已了。走,云久,俺俩回城,给你澄奉伯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