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山听他说到“我丐帮”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暗道:“果然是那丐帮帮主!”听他这番话说得甚是逼人,显是因为少林寺不欲示知报讯人姓名,而与之大起争执。心想:“好!你这般追问,正合我意。那个他妈的报讯之人,自也要将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只听得那汪帮主咳嗽声中,另一人大声道:“不错,汪帮主说得一点也不错!各位大师,我方光智是个粗人,不会像汪帮主那般说话。那人害得我们……害得我们……哼!岂可不找他出来问问清楚?这人事情一了便无影无踪,我瞧啊,定是心虚。方丈大师,你别怪我说话无礼。只是那对契丹夫妇……那对契丹夫妇……”突然间“哇”的一声,竟哭了起来。
此时房中气氛一片紧肃,这姓方的这么一哭,本来颇为滑稽,但屋内众和尚,屋外萧远山,却都不觉丝毫可笑。屋内众僧是大感为难,或是犹豫不决;萧远山却是想起了妻子惨死时的情景。他跟着想道:“这姓方的倒还为了错杀无辜而内疚。”又想起那丐帮舵主姚清风说过,那汪帮主曾在纸上大书“愧”、“恨”两字,那么这二人为人倒是不恶。心想:”好,便看在你二人心怀内疚的份儿上,只诛两人,饶过了你们父母妻儿。”只听得那汪帮主道:“方贤弟,你不可……不可……”一句话未说完,大声咳嗽起来。一时哭声咳声响成一片,却无人发出一言。萧远山猜测众僧表情,定然都是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哭咳声渐止。忽然“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众僧人鱼贯走出。萧远山吃了一惊,急忙收敛身形,好在此时浓云蔽月,四下无光,众僧都没发觉。众僧脚步声隐没后,只听得房内长长一声叹息,方丈的声音道:“二位贤弟,你二人愧疚悔恨,我又何尝不是痛悔万分?你们瞧瞧。”
萧远山凑眼窗缝,向里张去。只见方丈背转了身子,脱去上衣,露出背脊。但听得汪方二人同时“啊”的一声惊呼。萧远山心中亦禁不住惊呼,原来他背上香疤密列,字迹重叠,那背上烧字之人竟是少林方丈。汪帮主诧声道:“玄慈兄,你……你……”方光智呼出口长气,走上前去,仔细辨认背上字迹,念道:“‘心亡——罪灭——两俱空’。大师,这是《六组坛经》里的句子吧。我曾听我二弟……嗯,也就是当今天台山止观寺的主持智辉禅师说过。好像共是四句,是什么……‘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大师,你……你这是……”。
只听得玄慈方丈长叹一声,说道:“是啊,‘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我辈铸此大错,虽非出于本心,然心若不亡,罪业何灭?惜我修为浅薄,心不能净,‘亡灭’之境,更徒唤矣,唯有借以外力,稍助忏悔之念。二位贤弟,你们非我佛门中人,痛悔之情,自更有过之。而那人身份清绝,想亦为然,却又何须执着,更增其愧疚折磨?”说着穿好了上衣,转过身来。
萧远山见这方丈慈眉善目,貌相清和,虽只四十来岁年纪,却倒真有得道高僧的风范,心道:“哼,你们虽都痛悔愧疚,我大仇便不报了么?总须将你们一个个剜心剖肺,方解我心头之恨。”陡然间心头大震,想道:“哎呀,这少林方丈便是当日我所饶的另一人!只是当日他作俗家人装扮,是以一时竟未认出。不错,既是少林之事,丐帮与之交情再好,也须由少林僧人带头。此人……此人正是首恶!”跟着便想:“当日我只饶了这狗方丈和丐帮帮主,怎地又多出个方光智?嗯,是了,我当时乱砍乱杀,想是此人一时未死,侥幸生还。哼,瞧你今日还逃得了性命么?”只听得汪帮主道:“大师不欲示知那人身份,这是大师慈悲。然而我辈俗人,终难轻易释怀。尚祈大师……祈大师勉为其难……”说着又是连声咳嗽。
玄慈叹了口气,问道:“剑通兄,你病情还是未有好转么?”汪剑通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愧疚无已,悔恨无极,我只要一合眼,便见到……见到当日的惨状。唉,这也好,就此一死,解脱了无穷罪孽。”玄慈、方光智见他以江湖第一大帮的首领,竟说出这般消沉凄凉的话来,都感惊骇,但随即也均沉痛无已。汪剑通又道:“只是无论如何,那人的姓名,务请大师示知。”
玄慈沉默良久,说道:“剑通兄,你因此事而身染病疾;那人正直清高,最惜名节,我所深知,以我猜测,他此刻也是一般,说不定已命不久矣,否则怎地再无丝毫音讯?这样吧,三年之后,如不闻此人陨讯,我便将此人的身份告知,如此人不久便即谢世,唉,那又何必令其身后名声受损?”
汪剑通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说道:“好!大师既一意回护此人,又说此人性情高洁,我和方兄也是信得过的。三年之后的今日,咱们在此重会,如那人确已不幸辞世,我们自当绝了所念,不复追索。方兄弟,你意下如何?”方光智道:“汪帮主,你拿主意便是。我看甚好。”汪剑通点了点头,道:“好,此事就这么决定了。那另一件事……唉!”长叹一声,却住口不言了。玄慈和方光智也都不语,一时房中寂然无声。
萧远山心道:“不知还有什么事?”等了半响,房中却始终无人发言,不由得渐感不耐。他适才一直等玄慈吐露报讯人身份,哪知终不可得,便想进房去送了三人性命,以报深仇大恨。此处与主院相距甚远,虽则寺中高手如云,但杀此三人后立谋脱身,想亦不难办到;而那报讯之人的身份,也当可由其他玄字辈僧人口中得知。但便在此时,忽听得方光智开口道:“方丈大师,汪帮主,我还是那个意思,那个契丹婴孩不让他卷入江湖恩怨,由他安安稳稳的务农便是。”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宛如一个焦雷轰入了萧远山耳中。只听得方光智又说什么“须防养虎为患”、“不可让那婴孩涉入江湖,免得更起纷扰”。玄慈却说对不起那婴孩父母,须当将他培养成一位英雄人物。两人各述己见后,征询汪剑通意见,由他来最后定夺。汪剑通道:“两位所言本都有理,这样吧,我的意思是取个折中,待这婴孩六七岁时,由少林寺一位大师教导授艺,以免其走入歧途,然后再瞧其品行武功,以定来日如何。如此既稳妥得多,亦可稍减我等罪业。”当下另二人都无异议,玄慈说道待群雄去净后,三人即去探视那契丹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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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远山乍闻爱子尚在人世,不由得又惊又喜,一时连报仇之念也放在了一边,便于当晚离寺,藏身于寺旁山谷的一个山洞之中。他每日除了在洞中睡上几个时辰外,便是隐身于寺旁,静待玄慈等去探视自己孩儿。到得第三日上,群雄都已离去,次日清晨,萧远山到寺旁等候,果见玄慈、汪、方三人从寺出来,向山下行去。萧远山当即起身跟随,只见三人来到少室山下的一所农户门前,玄慈伸手叩门,一对农家夫妇出来,将三人迎入屋中。
萧远山在屋后伏下身子。只听得屋中玄慈说道,这婴孩是寺中捡来的孤儿,以后就劳烦那对夫妇好生养护。那对夫妇欢天喜地的答应了,说道自己夫妇并无子息,一定当他亲生儿子般看待。萧远山忽觉那农家汉子的声音有些熟悉,仔细一想,原来此人竟是之前在寺中做火工的乔三槐。只听玄慈说要留下一百两银子,乔氏夫妇推辞不得,便收下了,跟着乔夫人抱来了孩子,让三人视看。忽然孩子大声哭了起来。萧远山忍不住绕到屋侧,从窗缝中向里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