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以往自己抱过无数次的儿子,此刻正被一个陌生的汉人妇女抱在怀里,连声哄慰:“小乔峰乖,不哭不哭!你看三位贵客瞧你来啦。唔,乔峰乖……”他登时想起,以往儿子哭闹不停,妻子也是这般温柔地哄他,只是那时儿子叫作萧峰,这时却成了乔峰……他不由得泪水打湿了眼眶,想要瞧儿子一眼,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一眼却终于没瞧。其实,就算瞧了也是瞧不见的,或者说,眼睛瞧见了,心也瞧不见,因为目光被凄凉伤心的泪水遮住了,而这股凄凉伤心瞬间便转化为了愤激仇恨:“我萧远山姣妻爱儿,本来何等逍遥快活?可你们却来平白无端的杀了我爱妻,还要将我儿子变作汉人。我若就此将你们杀了,岂非太便宜了你们?哼!我定要你们也伤心难过,生不如死!我……我该怎么办?”微一沉吟,打定主意:“好,好!你们不但要将我儿子变作汉人,还想让他拜仇人为师,等峰儿长成以后,便让他来杀你们!用你们所教的武功杀你们!哈哈,你们这可够伤心了吧,比我萧远山还伤心了吧?哈哈,哈哈!”心中狂声大笑,泪水却再难止歇。他本是个豪迈诚朴的塞外大汉,只因一生锦绣,未历挫折,再加对亡妻爱到发痴,惨变之余便难以挺受,这时心中一被仇恨充满,竟然性情大变,犹似入了半疯之境。当下儿子也不瞧了,就此而去。
先来到山下市镇,喝了个昏然大醉。他以往饮酒,或是振奋时更增精神,或是欢悦时再填愉快,还有除了饮宴应酬之外,就是和妻子小酌慢饮,甜蜜缠棉。这时生平头一次借酒消愁,却是愁苦愈增。酒醒之后,愤激略平,寻思:“峰儿那边是暂时不用管了。我又当如何?嗯,是了,那些南朝武人冤枉我要去少林寺盗取经书,好,好!我萧远山一不做,二不休,你们冤枉我,我便做给你们瞧瞧!”当下在镇上买了食粮及日常用品,作久居寺旁的打算。心想以后到寺中藏经阁偷窥经书,自还是和尚身份方便,于是买了几身僧衣,除下棉帽,将新长出的头发剃光,再买了些易容化装的物品,以备不时之需。回到寺旁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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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前曾在寺中多日,早知藏经阁方位,于是待到月夜,便暗潜入寺,偷入藏经阁。借着从窗中透入的月光,只见阁中典籍无数,随手翻阅几本,却都是些普通佛经。他来回寻了几遍,找到了收藏武学经书的区域,当下不断翻阅,凝神拣选。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少林武功虽天下驰名,他自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寻思:“我当着力修习克制少林武功之法,但若要如此,自非先练练他们的武功不可。”见一本《无相劫指谱》颇为精妙,知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当下裹携而去。
回到山洞,三天后抄录已毕,再入阁中,换了一本《善勇猛拳法》。三次到阁中换书时,却见存放武经处放了两部佛经,一部是《法华经》,一部是《杂阿含经》。心道:“少林和尚们粗心得紧,放混了经书。”当下也不在意,拣了一册《伏魔杖法》而去。
得此三本秘籍后,暂不入寺,潜心参研修练。少林七十二绝技均分“体”、“用”两道,“体”为内力本体,“用”为运用法门。萧远山原有上乘内功根柢,此时所习的不过是七十二绝技的运用法门,是以这些绝技于少林僧人虽都精深难练,在他却是进展神速,一年之间,便将这三门少林绝技习练纯熟,而以他武功根基,克制之法也俱各设想周全。于是等得几天,待有月亮,再赴寺中,偷取经书。
到得藏经阁之前,正欲从窗中翻入,忽听得阁中有纸张翻动之声。萧远山心中一凛,窗缝中望进去,月光下只见一个灰衣僧人正在翻阅经书,瞧他所处书间,都是武学典籍。萧远山大奇:“怎地深夜会有人来整理经书?还是此人用功殊甚,深夜尚来研习武学?”但那人略一侧身,便知不是,这人脸蒙灰布,一双眸子精光闪闪。萧远山偷惯了经书,知道拣阅经书,须得就着月光运足目力,瞧这人目中精光灿然,显是一个内功极深的高手。心道:“难道此人跟我一般,也是少林寺的对头,前来偷窥经书的?这可真巧得很了。”果见那人拣阅片刻,将两本秘籍放入怀中,从另一侧窗中翻出。
萧远山见此奇事,倒不急于到阁中偷经了。回入山洞,隔上两三日便至藏经阁一探,果然那人竟是隔三差五的前来窥取经书,然后归还再取,而其之矫捷机警倒也不下于自己,始终不给发觉。只此人贪心得紧,自己只是随意挑选,演习克制之法,这人却将各项绝技一本本盗去抄录。萧远山倒不禁起了“同道知己”之感,有时好奇心起,也起念跟踪此人,瞧瞧他到底是什么来路,但想事不干己,自己以报仇为重,不必旁生枝节,于是便于一天夜里,约他出去试掌,表明:
“在下并非少林弟子,反与少林派有点梁子,迟早要和寺中高手拚决生死。我也要借阅少林派武学秘笈,且看少林派名满天下,到底有无真材实学,亦欲确知少林绝技是否当真了得。以后咱二人如在藏经阁中相遇,大家不必顾忌,各行其是便了。”
那人说道:“如此再好没有。在下燕龙渊,今日结识高贤,幸何如之。”萧远山拱手道:“燕兄不必客气,就此别过!”便此去了。
此后又和此人两度比试。萧远山见此人既为“同道”,武功亦不在自己之下,兼且“心不自满,精进不懈”,倒不由得对他心生好感,只三次比试后,此人便绝了踪迹,有时想起来还颇觉惆怅。他这时自然想不到,这个“燕龙渊”便是那个酿成雁门关惨变的罪魁祸首慕容博,更想不到,有一天会和这个“b人中的败类、败类中的b人”成了师兄弟……(实在太讨厌了慕容博了,不趁机骂他两句心中不平。个人看法,此人算得是金庸武侠人物中最肮脏的一个。像欧阳锋、金轮法王都恶得可爱;鸠摩智恶得有趣;左冷禅让人敬佩,岳不群更令人叹服;成昆虽阴险,也算是为情所困;公孙止虽龌龊,倒还算是个真小人;汤沛极为不堪,这种人却也常见;凌退思狠是狠,但也只是为了钱财而俗不可耐。慕容博呢,为谋大事而害人,总算事出有因,但愚弄朋友,不义;干了恶事装死,没种;偷窥经书要全抄,贪婪;摆出一副大方劲儿,让人家鸠摩智瞎练少林绝技,心地可有多脏;就最后欲以一死而换复国机会,倒是有点英雄气概,可惜一小半原因是由于每日三次的“针刺穴道”之苦,真是猥琐得叫人无语——个人意见,不喜勿喷,想来也没人喜欢这老匹夫吧?哈哈……)
萧远山此后仍是盗经还经,日夕勤练,到第六年开春已习得少林十三门绝技,克制之法也均各创出。在第三年玄慈和汪方二人相约之日,他又潜入寺中“竹心堂”窃听,听得玄慈方丈言道,那报讯之人已得病身故,汪方二人便不再追问。这六年之中,他只在儿子生日那天,去偷偷瞧他一眼。他不是不想多去,而是不敢。因为他不愿看到儿子变成了别人的儿子,被别人疼惜怜爱……这天伦之乐本是属于他萧远山的,可是现在属于他的只是无边的寂寞、无尽的凄凉,以及越积越厚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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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日暖,百花齐放,山谷一团锦绣。这一日三月初三,正是萧峰七岁生日。萧远山又于夜半之时,来到萧峰的小房外。只听得房中窸窣声响,萧远山心道:“这么晚了,这孩子还没睡么?”向屋中瞧时,却见朦胧中一个小孩穿衣下地,轻轻推开房门,摄足走出。萧远山微微一惊:“这孩子深夜之中要去哪里?莫不是患了离魂梦游之症?”当即悄悄跟随。
只见萧峰离家门较远后,便即放开脚步,蹦蹦跳跳地向前行,口中还哼着儿歌。到得西北角一个山坳,叫道:“师父,师父!峰儿来啦。你来了么?”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石后转出,应道:“嗯,你比昨天来得可又早了些。”萧峰笑道:“师父,每次都是你先到。我想超过你,可真不容易。”那人笑道:“你这孩子!以后答应师父,不可提前了,就按老时间到。”萧峰道:“可是师父,你为什么总是早到?我知道,你担心我夜中出什么事,是以每晚先到,在山头上望着我过来。师父,你待我真好,心又真细。”那人抚摸他小头,笑道:“好,以后师父也按时到。你爹妈没发现吧,我刚才好像看见那边黑影一闪。”萧峰道:“没有,没有,爹妈早睡着了。师父,今晚我可以学‘韦陀掌’了吧?”那人道:“今儿是你生日,咱们不学新招。你先歇一会儿,然后将刚刚学完的‘罗汉拳’好好练几遍,温习温习。为师再从旁指点。”萧峰笑道:“那也不用歇啦。”说着便拉开架子,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