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楚铮一袭明黄,沉稳内敛,犹如一把深藏剑鞘的古剑。
他立在龙椅之前,凤目淡淡,似深海无波。
众臣肃静于殿中,不敢有所动作。心中却是忍不住揣测,今日司礼太监为何没有唱喏?这云麾将军竟能在陛下出现的前一瞬,跪伏行礼,就好似他知道陛下立刻就会出现一般?
沈从安从旁而立,轻咳一声,苏儒领着众人跪拜山呼万岁,楚铮沉沉开口,道了句平身。
秦嫀扣住微颤的右手,想随着众臣一同起身,却听他又唤了她的名字。那声音有些低沉,无悲无喜,冷静的过分,道:“秦北?秦爱卿好耳力。”
秦嫀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想做出个从容自若之态,到了却是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跪他,她并不觉得屈辱,只是觉得这一把龙椅就好似一座高山,他在山顶,而她却在谷底。终归是,相望,却也疏离。
张崇见秦嫀久不做声,出列打圆场,道:“秦大人,陛下夸您呢!”
秦嫀用力吞下口中苦涩,道:“臣,惶恐。”
张崇见秦嫀如此,心中生出些不忍。她是个闲庭信步、宠辱不惊的人物,今日跪在此处却显得格外脆弱,从前挺直的脊背微微弯着,消瘦的身体仿佛虽是都要倒下去一般。她与今上之间,真的像端木信鸿说的那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
可为何在他看来,她是不敢抬头去看呢?是怕看一眼会叫自己所有防备都溃散无踪?是怕思念决堤,无可抑制?
他恭谨屈身,回禀,为她解围道:“秦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才会略有些迟钝。”
楚铮依旧神情淡漠,似所有为君者一般,喜怒不形于色。他道:“听闻秦爱卿两出奇策,平定漠北,孤想知道其中细节,今日庆功宴后,秦爱卿便留在宫中与孤促膝长谈,可好?”
秦嫀并不想如此,可圣命难为,她也唯有用力撑起沉重战甲,恭顺道:“臣遵旨。”
今日并非大朝之日,也非大朝之时,楚铮于含元殿中迎她,足矣显示他对漠北首功之臣秦北的重视。可也正是如此,“秦北”想消失,就更难了。他是何时知道的?从谁口中知道的?施颖?韩佑?还是张崇?
暗叹之后,她在“平身”声中缓缓起身,月白战甲上银光凛然,映衬的她整个人宛若刀锋。只是那一双美目,总是半阖,似疲累,又好像不愿意叫人看清楚。
大朝之后,便是大宴,明月殿中觥筹交错,鼓乐齐鸣,有轻歌曼舞,有佳人美酒,亦有不少想要敬酒之人。
秦嫀因着烧山重伤,已经有些时日未曾碰过酒了。壶中美酒正浓,是御赐的百年秋露白,其香醇厚,嗅之便觉迷醉。她倒了一杯拿起又撂下。上前敬酒的官员见她如此,颇有些不满。
一旁有个喝的醉哈哈的,也不知是哪部的官员,道:“秦大人少年有为,又得圣上青眼,是不是瞧不上我们啊!”
秦嫀歉意道:“这位大人见谅,我旧伤未愈,实在不敢饮酒。”
苏儒不知何时来的,身后跟了约莫六七人的样子。他客气道:“只一杯,谢将军平漠北战乱,还我大魏清明之世。”
他这样说,秦嫀便真的不好推辞了。只是,这一杯非是一杯,而是一人一杯。七八杯酒下去,她半分酒香没有品到,反而觉得灌了一肚子的浓酸,自舌尖一路往下,火烧火燎。
胸口处隐隐作痛,她也无甚药可以吃些抵挡,只能硬忍着。不多时,一壶尽了,沈从安又端来了一壶。
张崇眼红的蹭到跟前,与她讨要,她十分大方的整壶都给了他。却见他喝了一口,险些吐出来,是扒着桌子硬咽下去的。她好奇的走过去倒了杯,轻轻一沾,唔,是酒,百年秋露白没错,只是掺了些水,约莫掺了九成?
她笑着将两人的酒水换了回来,自顾自坐在一隅,不多话,也不交际,浑身上下散着生人勿进的气息。然,文官敬酒,武官也不能落于其后。于是没多久,这一壶掺水的酒也尽了。
两壶酒尽,宴至酣时,不知是哪个好奇的,忽然喊了一句:“秦大人,听说您一人便杀了匈奴两万铁骑,可否说说,叫咱们开开眼界?”
这一喊不要紧,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秦嫀身上。她犹自淡定的捧着一杯温水,浅浅啜了一口,道:“托圣上洪福,微臣侥幸而已。”
那人嚯了一声,又道:“原来是真的!秦大人真的一个人杀了两万人呐!怪不得漠北风传您是战神转世!我的天,这这竟是真的。”
秦嫀瞥了一眼那人,只见他两颊绯红,醉意深深。御前失态是大罪,便是宴上也不能为之,他竟敢如此?不知是胆大还是傻。
那人见她不说,又道:“秦大人就与我们说说吧,这两万人您怎么杀的过来呢?”
沈从安亦从旁道:“秦大人不如说一说,也好让诸位大人开开眼界。这京城内外已传了数个版本,大家伙都想听听哪个是真的呢。”
秦嫀道了句好,便撂下水杯摆开了阵势。她取了一只银筷,在面前的乳糖酥山上划出当日泉水流向,又以浓酒浇入沟壑之中,最后一枚火折子将其引燃,大火瞬间将酥山烧融,无影无踪。
众人被那火惊了一惊,回神后小声叹着:“这样也可?这黑水浇入水中,水就能烧?”
有懂一些的,悄悄解释:“是火油,火油浮于水上,是在水上头烧的。”
又有人道:“怪不得,怪不得呀。这秦大人真是少年奇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秦嫀依旧是谦虚如故,她遥遥向楚铮揖手,道:“臣不敢居功。是圣上送去的军备得当,此计才能奏效。臣只是顺势而为,算不得少年奇才,更称不上战神二字。我大魏,有韩泰韩老将军、张州张将军珠玉在前,臣只是献丑而已。若当日二位将军在,这漠北战事早就完结了,何至于拖到今年。”
众臣见她如此,连连道是将军谦虚。
秦嫀与他们又客气了几句,这宴便到了要结束的时辰。
楚铮似是喝醉了,他在沈从安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的走到秦嫀跟前,捉住了她的腕子。语气中冷漠不在,却带着两份好奇。他道:“秦爱卿陪我走一走,散散酒气,顺便讲些漠北之事。孤,想听。”
秦嫀垂下头颅,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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