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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我大病了一场,把整个人闷在房间里一步也不出。爸爸妈妈似乎一无所知,只是见我高烧不止,以为实在不舒服。而其他人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亲自登门造访,就像约好了一样。
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多数时候昏昏沉沉,脑袋里一片空白。而余下那些少数头脑清醒的时间,毋宁是不清醒的。
这样就不会记起,安翔已经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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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疯狂地想念安翔,以至于强迫自己把手机关了并塞到衣柜的最深处,这样就能勉强阻止自己拨打那个不需要查看通讯录也能倒背如流的号码。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去找他,太过卑微。
有时候我又发誓一辈子都不再见他,以至于强迫自己把关于他的一切事物都隐藏起来,这样就能勉强阻止自己一把火把它们都烧掉。我的内心不允许我磨灭他存在的痕迹,太过痛苦。
但没有这样一个时候,他来找我,以电话以短信以一切即时通讯工具,以我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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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过那些苦涩难闻的中药后,我照例躺在床上幻想安翔打电话给我的场景,用更苦的味道才能掩盖苦的味道。
他会说什么呢?——对不起,我错了,我这就回来。
我会说什么呢?——没有那么多对不起,你可以回来,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他大概不会这样说吧,所以他会说什么呢?——对不起,但至少我们还是朋友吧。
我大概也不会这样说吧,所以我会说什么呢?——没有那么多对不起,与其别扭地做朋友,不如彻底地脱离彼此的生活。
他最有可能说什么呢?我反反复复地揣摩。
他最有可能什么都不说,现实一遍又一遍地推翻我的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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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但手的动作却比受惊的感觉更先一步,就像条件反射一般,我精准地按下了确定键。
这是三天来我收到的第一条短信:澄梓同学,身体好些了吗?你病了三日,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担心。安翔的事我听说了,尽管我并不赞成你们这个时候恋爱,但这样的结局到底是遗憾,我心里也并不很舒坦。祝君早日康复,不要太挂怀。
不是安翔的也不是李息兮的,而是苏老师的。这一切痛苦的源泉,混乱的起/点,始作俑者,竟是第一个致以慰问的,何其讽刺。
我把手机扔在一旁,一股脑儿向后倒在床上,整个人陷在柔软的床里。望着天花板,久久地凝视它,视线都模糊,焦点都弥散,如同我的脑海般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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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校已是开学三天后了,再踏上这片孕育了两年悲辛欢喜记忆的故土,我竟觉得有些陌生。
今天我来得特别早,以至于在操场上还偶遇了晨跑的岳风流。他看到我有些惊讶,但旋即又热情地打招呼:“澄梓同志早上好!是为将自己打造成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全能型人才而来跑步的吗?”
我笑了笑说:“我这种体育渣还是算了吧。”
岳风流摇头否认:“话可不能这么说,上半年校运会的时候,你不也在安翔同志的鼓励下完成了800米赛跑吗?”
突然听到“安翔”这个名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有些不自然地看着岳风流,而他似乎很是坦然。在发生了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如此直白地在我面前提起安翔。
可能是因为他不懂这种感觉吧,也可能是因为他懂得太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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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岳风流后,我看了看手表,正是5点50分,往常这个点岳风流应该已经结束了他例行的三千米跑,而他此刻还在操场上忘我地奔跑着。
以前不都是跑三千米的吗,什么时候开始加跑了呢?我有些不解,但也没有深究,便径直向教室走去了。
再怎么咀嚼也只是一些苦涩滋味,又何必分清究竟刺痛的是哪一条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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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日的同学还没来,我只能百无聊赖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手表的指针组合告诉我值日生半个多小时过后才会到,我不禁自嘲,又不是固定掌管着教室钥匙的岳风流,我来那么早干嘛?
原以为摆脱家里阴郁了五天的气氛,我就能迅速地投身到学习里,然而真的站在这里时我就发现自己错得彻底。我对书包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本根本没有兴趣,脚步却是径直地迈向了隔壁。
高三(16)班,那个我曾经呆过的班级,也是安翔曾经呆过的班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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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风流跑完步还会去洗个澡再来教室自习,此刻高三(16)班的门锁得紧紧的,我只能透过玻璃窗看着空荡荡的教室。
这个是岳风流的位置,这个是耿倜傥的位置,这个是李息兮的位置,这个是安鸡酉的位置,这个是我的位置,这个是安翔的位置。我伏在玻璃上默默数着,当年我们的座位格局。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的座位也常变化,连教室也不是这一个,但有什么关系呢?总之是在教室里某一个位置上的,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彼此的笑颜。不像现在,只能呆在记忆里的某一个位置上,甚至连个位置都没有。
渐渐地,一层雾气漫上16班的窗玻璃,空荡荡的走廊里隐约回响着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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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日生终于来了,他看到我有些惊讶,想说什么但又终究没有开口,而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上。
天色渐晓,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教室。他们像一股细流般经过我的旁侧,动作矜持,声响克制。我坐在这里就像是一场瘟疫,每个人都在避讳我。他们的眼神各异却又那么相似,也许多半同情,间或有些嘲笑,更多的应是毫不知情,但我已无多气力详解。
如何忘记安翔和忘记如何忘记安翔已经填满了我的脑子,再没有空隙留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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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来到教室后,目光和脚步都径直地指向我。他低声对我说:“澄梓,你出来一下,老师有话跟你说。”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教室,尽管同学们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但是他们的目光就像是一道道洪流,而我赤/裸地挣扎其中,像是濒临溺毙的旱鸭子。
他本来可以用更委婉隐蔽的方式找我谈话的,但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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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翔的事,老师也感到很遗憾。”走到走廊偏僻的一处后,苏老师开门见山。他双手交叠地站着,声音低沉。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老师是希望以一种更和平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的,没有想到事情变成了这样,尽管结局非我所愿,老师对此多少也负有责任,没有什么可推脱的。”他叹了一口气,眉宇间也连着郁结。
我低着头,仍旧没有说话。
“但事已至此,无论愿意与否,都不能改变了。老师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来,每天这样忧郁,对你的身心都不好,”稍顿了顿,他的眉头忽然放松了,说:“或许,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缓缓地抬头,用与炎夏气温不相称的冰冷目光盯着他。他如果在一个星期前说出这样的话,我会大骂他虚伪,戳穿他的冷酷无情,嘲笑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今时今日我不会再这样了。
我已经深味言语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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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澄梓,你觉得大人们都很残忍是吗?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忍,你心软了,耽溺了,就被淹没。如果你感性地评价它,这就是一个残忍的结局;但如果你换一种理性的目光看待它,或许就是一个合宜的选择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位置。你要站到世界的巅峰,就只能孤身前往,因为那里容不下第二个人。你不是想去北大吗?那里就是你眼下世界的巅峰。要去那里,你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而安翔,他似乎已经明白。”说着说着,他竟然渐渐笑了。
我在他笑容的余光里,瞥见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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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我缓缓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您的世界巅峰是一个顶点,每登上一个新的位置就要把它原来的主人从上面挤下去。而我的世界巅峰是一个平面,各种各样的人在上面各显神通,有像岳风流和耿倜傥这样的人,也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更多更多,不以单一标准来衡量的人。所有的这些,汇成人生浩瀚画面的完整篇幅。”
苏老师刚想要开口,我便尽量平和地打断了他:“苏老师,我们已经争辩得够多了,我不想再纠缠下去。或许您对这个结局也并非百分百满意,但相比我的百分百不满意,您也算是赢了吧。您总不能摆布一切的,我们终归,不是你们的提线木偶。”
苏老师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大概也看出了我不会听进去的,再三启唇终还是作罢了,他摆了摆手,叹了一口气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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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忽然听到身后有另一个声音低低地响起:“如果不是为了生物多样性,我真心希望这世界上热衷发言的傻逼能少一点。”
我一回头,就看到花千秋在我身后。她的目光越过我,直指苏老师,充满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