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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秋完整地目送毫不知情的苏老师离开她的视线后,才把目光移到我身上,发现我看了她有那么一小会儿了。
花千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摆手说:“噢!你别误会,我说的是他不是你。”
我说:“我知道啊。”
花千秋有些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嘛……因为我又不是啊。”我耸了耸肩说。
然后我们俩相视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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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是早读课吗?你怎么溜出来了?”我问花千秋。
“人固有三急嘛!”花千秋摆摆手说。
我笑着明知故问:“那你还在这儿干嘛?”
“你可不就是那一急吗?”花千秋打趣。
然后我们俩又相视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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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哥,你可真是我的活宝。”笑完一茬,我由衷地夸赞花千秋。
花千秋楷了楷鼻子说:“听起来怎么好像不是在夸我……”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夸人的方式有很多种的嘛!就好像安慰人的方式一样,苏老师刚才不也展示了一种吗?”
然后我们俩继续相视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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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说真的,你要不要跟我去海边散散心?”花千秋好像很认真地问我。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花千秋说:“不是吧?你逃了早读课不够还要翘课?”
花千秋嗤之以鼻:“哥可是江湖中人,来去自由,不受规诫,没有律度。”
我开玩笑地捶了一下花千秋:“小的可是良民呀!”
“在北中,敢谈恋爱的还怕逃课吗?”花千秋笑嘻嘻地说,旋即又收敛了笑容,严肃了起来:“逃多少次课,才能抵得上谈一次恋爱的惩戒场面宏大?”
我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没多久,花千秋又复而笑了起来,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开玩笑的啦!哥已经暂时性从良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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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我跟花千秋去了海边。树荫下,我们俩并肩坐着,眺望在阳光下亮得好像一条冰舌的海,沉默不语。
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花哥你们这帮负心汉,我生病了整整五天都不来看我。”
花千秋反问:“你想我们来看你吗?”
我被问住了,想吗?不想吗?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花千秋耸了耸肩,把一颗石子向海的方向扔去,悠悠地说:“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敢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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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说:“不说来访吧,今天我回学校,你们好像也很平常啊,都没当回事。”
花千秋又反问:“你不就想不把这个当回事吗?”
我又被问住了,这次连我自己都很清楚答案。
花千秋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内心充斥着许多声音,却不知道该听从哪一个。”
虽然她的语气很真诚,但我知道假如在她面前的不是我,她会直接说“贱人就是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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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奈地说:“花哥,你不是跟我来散心的吗?”
花千秋挑了挑眉毛说:“这不正散着吗?”
“我没有感受到在散心啊。”我看着她说。
“那就对了。”她也看着我说。
然后我们依然不厌其烦地相视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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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复了一下情绪,凝视着花千秋的眼睛认真地说:“花哥,你真好,我要是个男的就娶你了。”
花千秋耸了耸肩,得意地笑了起来,说:“我也这么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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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气氛轻松的时刻,我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然后是猝不及防地,我收到了安翔的短信,那个备注为“等压线”的人的短信:橙子,对不起,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是我不对,但至少,至少我们还能做朋友吧。
在看完的那一瞬间,我毫不犹豫地删掉了这条短信。我的动作迅速得就像是条件反射,连犹豫的间隙都没有腾出来,就这样结束了。在这整个过程里,我的心跳只多了一拍。
花千秋才凑过来看了个开头,就发现短信被删了,忙说:“怎么就删了呢?”
我平静地说:“我跟他之间已经死了。”
花千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手机,说:“那这算是什么情况?诈尸?还魂?”
我长舒了一口气,依然平静地说:“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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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有些凝重,我便开个玩笑缓和一下:“尸体得烧掉才能不留后患呀。”说着,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又望向海面,说:“看来我该把这手机扔到海里了。”
花千秋也跟着开玩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看你是嫌弃这台手机款式旧了想找个借口换吧!”
“要是真的扔了,上大学之前我都不会再买了。”我有点认真地说。抚摸着手机屏幕,我又缓缓地开口了:“毕竟,它已经承载了太多,就让那些回忆都尘封吧。”
花千秋却不给面子,一板一眼地较真:“这些信息储存在运营商的服务器里呢,只要你不注销,那些信息就一直在里面,哪怕手机化作尘土,SIM卡灰飞烟灭。”
我有些赌气地说:“那我就去注销它。”
花千秋耸了耸肩说:“手机的功能是交流,既然是交流,它的信息就不会只存在于此端。”
我不屑地笑了,反问:“你觉得彼端也会留存着?”
“可是那些回忆确实存在,你,他,我,每一个人。”花千秋堵住了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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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不说话,花千秋又半开玩笑地说:“严格来说,还是你甩了他呢。”
我不禁苦笑:“花哥,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啊!”
“可是谁知道本质呢?”花千秋再一次堵住了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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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更郁闷了,不满地说:“花哥,就算感觉不到散心,也别让我感觉到揪心啊。”
“欲要散心,必先揪心。”花千秋故弄玄虚了起来。
我闷闷地说:“听不懂!说人话!”
“多提几次他的名字你就习惯了,”花千秋高声说,继而又低沉了下来:“习惯他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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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里,我们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正如花千秋所说的,除了“安翔”、“安翔”、“安翔”,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在不断地重复中,他变得更加亲近,因为我不再惧怕听到这个名字;又变得更加遥远,因为我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他已经离开。
一整个中午过去了,我们就只是在练习如何把“安翔”这个名字念得更标准、更自然,随后又一头扎进上班高峰期的车流里,向那潭死水游去。
北煤就是这么小,就是有这么多面海,从海边回学校,只要二十分钟。可是心要回到那里,还要跋涉过很多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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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我终于勉强听进去了,不像上午那么浑浑噩噩。可是当我放学后来到停车场,看见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把我的爱驹堵在里面的时候,我还是不由得升起一股烦躁。
我一边费劲地搬动那些车,一边骂骂咧咧的:“这破车停这儿干嘛?添堵,真是添堵!”
毕竟,我已经享受过两年的“绿色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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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下课后,我又一个人从千军万马中把我的单车拯救出来。来得早就是会这样,自己的车总是被后来者堵在里边。可我要尽快习惯这里,早来一点,就能多一点时间调整情绪,不至于匆匆忙忙地赶来,猝然发现安翔不在这里了。
好不容易把车搬出来,天色更深沉一些了。然后又是一个人骑在烟煤路上。以前和安翔赌气的时候,我也偶尔会一个人骑在这条路上。
只是这次我知道,这口气再也没有出头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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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个城市,一路上只顾着看安翔,除了红绿灯,他就是我目光追逐的对象。即使在那些赌气的日子里,我满脑子想的也都是他,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花红柳绿。
而现在呢,这条路真是太长了,长得足够让我把安翔爱一遍,恨一遍,咒骂一遍,乞求一遍,还是看不到终点。
北煤明明这么小,却像是一座迷宫一样。我在它的回肠里打转,一不小心就跟某些回忆撞个满怀,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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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发现,烟煤路的街灯换颜色了。以前是一种浓郁的黄,投在人身上,像是被六月里碗大的芒果砸了个透。不知何时,它变成了近似乳白的颜色,即使是大片大片地投下,也不会让人觉得刺眼,只是经过时像闯进了一个牛奶加工车间。
我一路骑过去,仿佛撞破了一桶又一桶的牛奶,那光影笼罩在身上,温柔而祥和。
这个北纬二十一度的城市,在一个盛夏的夜晚里,开满了一街倩影迷离的灯花,宛如白雪,宛如北国深冬。
一阵微风吹过,我的心仿佛也被柔柔地捧在它的手心里。那风就像是哄着一个不开心的婴儿,摇啊摇,安抚它渐渐平静,随着夜色流深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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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进入那一片没有街灯的路段。这里没有经过良好的修缮,不仅没有路灯,路面也有些不平坦,行人只能借着旁边建筑物里放射出的灯光照明。以前无论是斗嘴也好闹别扭也好,安翔都会陪我经过这段路,他说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我放慢了速度,竭力看清地上的每一道沟壑。但是我的夜视力真的不好,终于还是被一块尖锐的石头给放倒了。我陡然摔在硬邦邦的水泥混石子路上,陪我的只有我仗义的爱驹。
我刚要爬起来,疼痛就从膝盖窜到大脑里。今天这块地方旁边的房屋刚好没有开灯,暗得我连伤口都看不清,只是觉得疼,从下肢一直攀援到心脏,从撕裂膨胀成抽痛。我颓然坐在地上,和轮胎一样泄气。
腿上的伤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疼,但它如同导/火索般引爆了别处的伤口。我开始抽泣,旋即大哭起来。这里很少有人经过,旁边房屋的灯都不亮,大概也没有人在,我这样哭应该不算是扰民吧。我边哭边胡思乱想着,想要掩盖自己痛苦的真相。
可是真相就跟伤口那么大,怎么掩盖,也遮不住它赤/裸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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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混蛋!说什么喜欢,说什么要一直在一起,说什么永远不会后悔……你现在人在哪里?混蛋!混蛋!!”我哭得乱七八糟,抠出路面镶嵌得松松垮垮的石子猛然扔出去,就好像每一颗都打在安翔身上。
“说什么还是朋友吧,谁要跟你这种人渣做朋友?人渣!人渣!!”我就像是路边的醉汉,嘴里骂骂咧咧,手上不知停歇。
“喂!败类还说你不是那种人呢!你看除了我这个傻瓜还有人相信你呢,你就不出来解释下吗?你给我出来!出来……”我不停地骂着,渐渐地发现手边能抠动的石子全被我扔出去了,我固执地要再扔一颗,死命地抠挖那着颗顽固的石头,仿佛面对的是安翔。
啪——
我的指甲断了,血从崩断处溅出,而那颗石子依然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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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不生气了,就像空谷呐喊没有回音,就像射箭失去了靶心,就像烈火被投入无氧环境。溢出的愤怒都流回心脏,潜伏到暗处,汇成一股无声的恨意。
我一把将脸上的泪都抹干,从书包里取出纸巾,擦掉手脚上的血,慢慢支撑自己站了起来。我把自行车扶了起来,替它把灰拍掉。前路还远,黑夜漫长,它是我唯一的伙伴。
我的夜视力依然不好,哭过之后更加模糊。但是从某种抽象意义上来说,它终于有了焦点,纵是一瘸一拐,也能坦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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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长大,一夜之间枯萎,一夜之间病入膏肓,心坚强得就像动脉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