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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课期间不上晚自习,是夜,我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刷题。在终结了两份圆锥曲线专题训练后,我趴在桌上苟延残喘,虚弱得犹如失血过多。
忽然间,放在桌上的手机激起一阵神魔乱舞的震动,吓得我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股脑撞在了旁边的书柜上。
我从地上起来,心里正骂骂咧咧,拿起手机想看看是哪个不合时宜的家伙竟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打来,却在看到显示屏上的号码时又吓了一跳。那是一个中间带“0770”的号码,那是南运市的区号。
我的脑海里霎时间闪过无数画面,安翔已经是空号的手机号码,在臭豆腐店门口碰见他时的情形……手机响过了十下,我越发心猿意马,诈骗电话才不会响这么久,而可能会用南运的手机号与我联系的,除了安翔还有谁?还能有谁?
我按下了接听键。
“别来无恙,澄梓君。”耿倜傥浑厚的男低音从听筒那头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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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耿倜傥。
攥着手机,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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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倜傥君,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在这种敏感时间打电话好吗?”我有气无力地对耿倜傥说。
耿倜傥也是不满:“在下方才下火车,一路风尘仆仆,尚未及洗漱便先与君联络。岂料竟遭受这般冷眼,得无心生隔阂乎?!”稍顿了顿,他又说:“又况乎,在下于西洋情人节之夜便已以此号码与君联络,且告知此在下之新号码,焉知汝毫不挂心,视同陌路!”
我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嘿嘿,嘿嘿!那一夜,嗯……太混乱了,实在是太混了!忘记存了嘛。您大人有大量,莫跟小辈一般见识。”
我可以感受到沉默的听筒那头,是耿倜傥在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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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题,我问耿倜傥:“你说你现在回北煤了?南运三中的寒假竟长得如此令人发指?!”
耿倜傥叹了一口气说:“本是预计自除夕放至初七,奈何有人暗中检举,学校只得再多放两周。”
我掐指一算,惊呼:“延长两周?那不是后天就开学了吗?”
“嗯。”耿倜傥仅仅是对我的反问表示肯定,并没有再作解释。
而我也心照不宣,只是漫不经心般问:“那明日出来一叙?你想叫上谁?”
“听凭阁下安排。”话更长了,耿倜傥表达的意思却甚至不如一个“嗯”更多。
文人就是爱拐弯抹角啊,我郁郁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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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耿倜傥把最大的问题抛给了我——到底叫不叫上岳风流呢?这么关键又充满禁忌的问题,偏偏他就这样四两拨千斤地推到我身上了,还让人不好开口直接问。
然而我转念一想,又释然了——若岳风流是他的大忌,他必主动开口,生怕我一个误会就把岳风流叫上了;他若不开口,岳风流便不是问题。甚至,他更希望并不说破,而让我去做这个决定,既不透露他的心意,也无伤岳风流的自尊。
文人就是能拐弯抹角啊,我郁郁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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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落花有如此深意,流水却未必领情。当我告知岳风流耿倜傥回来了时,他只是“哦”了一声。
我本着受人之托、成人之美的准则,又问:“风流桑,倜傥君难得回来一趟,你当真不见一见吗?”
岳风流却认真地说:“我今晚重读《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有很多新的体会,如果明天不及时整理成系统的认知,过后就难再有这样的灵感了。”
“可是倜傥君明天来,后天便走了。如果明天你不见他,过后直到高考结束,恐怕都难再见到他了。”我急着反驳他。
然而,岳风流拧着眉严肃地说:“那便高考后再见,还有机会便不算难,”稍顿了顿,他又说:“但是,将这些思虑整合成理论,是我一辈子的事业。”
我竟无言以对,连他这是推辞还是当真的,都莫能分辨。果然不在一个思想层次上,是没办法推敲比拟的,我郁郁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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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光是岳风流,竟连安鸡酉和李息兮也没办法去。前者发烧了,后者因我与她通话时她刚跟花一城吵完架,正在气头上,而拒绝参与一切社交活动。尽管我一再强调根据我丰富的观察经验,明日午时之前他们一定会和好,她也还是没有答应。
恋爱中的人怎么就不懂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呢?我郁郁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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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当我出现在耿倜傥的面前。他不无疑惑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向他解释那几位没来的缘由。
多数情理之中,偶有意料之外,然而这并不妨耿倜傥眉宇间凝聚出些许失望。
本来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见见某人,至少能见见老同学们,结果变成了好像专程来看我的一样,这场面好不尴尬。我只能讪讪一笑,岔开话题:“倜傥君最近过得怎么样呀?”
许是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耿倜傥淡然微笑:“衣裳圆润了些许。”
我马上把尴尬抛在脑后,双目放光地感慨:“真好啊!春节过后,我的衣裳却是消瘦了不少。老同学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不如就送我这亲身生产的十斤肉吧!”
耿倜傥难得地大笑了,气氛欢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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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后,我又问他:“怎么不早些回来?多呆上两天,他们兴许便能一起来了。”
耿倜傥淡淡地说:“本已不作回来打算,举家皆在南运,北煤于吾不过是第二故乡。然而这心头终究有些放不下的,犹念归来看看。忽然而已罢,未思虑这此间许多,便如此来了。”普洱茶升腾起的烟雾,似乎也为这话多渲染几分乡愁情绪。他的目光向窗外的街景飘去,冬日星期天的午后街道清冷,却是我们唯一的悠闲时光。准确得说也称不上是悠闲,不过是不用上课而已。
看了稍许,他悠悠地开口:“况乎北煤这样小,十指可胜数公交车之量,立于凯旋大厦顶楼便足以俯瞰环海,那也不过是二十层。不消一日,便能单凭步力从东港适西湾,回来看看,本也不需什么时日。”
“可你不是游客,你是故人。你可以用双脚丈量北煤的直径,心却困在这弹丸之地了。短短十里路,也只能慢慢地走。”我对上他从街景移回的目光,缓缓地说。
耿倜傥难得玩味地笑了,气氛并不欢快却很让人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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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梓君呀……得故人如此,夫复何求?”耿倜傥万分感慨。
而我就是不喜欢太严肃,一定要毁气氛:“你这是不如怜取眼前人吗?”
“噗……”耿倜傥小喷了一口茶,实在有失他谦谦君子的形象,看来他今天真的是回北煤度假放松来的吧!擦干净茶渍,他一脸无奈地说:“澄梓君,在下可是认真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也是认真的呀!”
他也看着我,没一会儿却移开了视线,颓然说:“然也,卿固知我意透如许。”
我嘿嘿地笑了,有种看穿一切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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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耿倜傥嘴上念念有词的是什么,笔下龙飞凤舞的是什么,身上披星戴月的是什么,心里魂牵梦萦的又是什么。诚如耿倜傥所言,我知他意透如许。但是我也仅仅是知道而已,凭借比岳风流深厚那么一点的传统文化知识。
至于岳风流呢,他时有不知,更多不屑。岳风流唯一跟耿倜傥相通的,只有理解。
而理解,是太深远的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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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耿倜傥聊了许多。聊他在南运三中如何叱咤风云又曲高和寡,聊他如何与老师斗智斗勇只为争取能穿汉服上学,聊他对传统文化的回顾和展望。
而我只能聊聊自己第一次月考的成绩,第二次月考的成绩,期中考试的成绩,第三次月考的成绩,期末考试的成绩。顺带介绍一下岳风流、李息兮和安鸡酉在上述四次考试的成绩。
发觉话题含金量不对等之后,我不禁概括:“大神就是不一样呀,还区分现阶段任务和今后的工作重点。我等凡人的生活里就只根据不同标准区分做题,正式的叫考试,不正式的叫练笔;课堂上做的叫测验,课后做的叫自习;做得好的叫全面胜利,做得不好的叫战略性转移。”
耿倜傥却不以为然,说:“澄梓君此言差矣,信念譬如异乡寒月,俾君争逐,亦与君孤独。阳关道也罢,独木桥也罢,各有怡然自得之处。凡从心所欲,可以无悔矣。”
当英雄的感觉,亦不过是悲喜的区间更大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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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悄然而至,耿倜傥看看手机,复看看窗外夜景,喃喃道:“又一日。”
难得回来一趟却这样度过了,到底是遗憾。我默不作声,只是拿出纸笔递给耿倜傥。他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同学录,你可是第一个写的人呀,因为不知今日一别,又当何时再聚了,所以提前把它写了吧!”我指着纸上的条条框框,向耿倜傥解释。
耿倜傥笑了起来,金丝框眼镜随着眼角的牵动而流光潜溢。他只是拿着一支黑色水笔,却仿佛手握如椽大笔般挥毫恣意,似乎早已将心中所想凝练成笔锋,只待一张活页纸以供泼墨。
不消片刻他便写完了,我接过时粗略地扫了一眼,在留言处他只写了短短的一句话——
“澄梓君,幸得知交,幸为挚友,万勿疏离,祝君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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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了账后,我送耿倜傥去火车站,同他一起用双脚来丈量北煤这座小小的城市。短短十五分钟的脚程,却有太深的流连。
列车还有二十分钟开动,耿倜傥站在入站口却不进去,最后体验一把北煤夜晚寒冷的海风,由萧瑟至感伤。
而我冷得简直想替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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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要走了,耿倜傥孑然一身,来时没有大包小包,走时也不带走一片云彩,当真两袖清风。他回望了一眼略显空旷的车站,昏暗的灯光下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正要抬步离开,却有一个刚健有力的声音贯穿通道,扑面而来,力透耳膜:“耿倜傥!”
偶有情理之中,多数意料之外,然而这并不妨耿倜傥眉宇间舒展开一片喜悦。他回过头来,就看到岳风流急速却不紊乱地飞奔而来,穿着北中单薄的冬季校服,手里还握着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
他停下来了,在距离我们约三步的位置,稍显急促的呼吸和略微汗湿的发梢透露出他刚才的时速。他定睛看着耿倜傥,蓦然捏紧了手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铿锵有力地说:“耿倜傥,下次,我们青桦大学校门口见!”
然后,岳风流完全不打算目送耿倜傥离开一般,甚至没给他一个回话的机会,又像来时那样飞奔而去了。火车站昏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一辆疾驰的列车。
我看着岳风流风风火火地来,又看着他风风火火地走,还来不及体会他的意思。却看耿倜傥,眉目舒展,嘴角上扬,分明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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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游客需要用一日来丈量北煤的幅员,而故人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照面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