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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十分钟,耿倜傥就要走了。岳风流的出现好像让他豁然开朗似的,他突然很是感慨:“澄梓君啊,直到如今在下方知,话说与不说并非要事,唯重在这心意是否通晓。彼此心下澄透,纵是不说也相贯通;若非如此,纵是满口解释亦多误会。”稍顿了一顿,他又说:“有些话本不当由在下来说,然则既是朋友,便不该尽捡不妨事的话说,仿佛进退有度,其实坐视不理。”
在我一阵不解的目光中,他终于幽幽说出了最核心的那句话:“安兄亦是今日回南运。”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哦?是吗?那他怎么不和你一起走呀?”
耿倜傥长叹了一声,说:“安兄曾如此言道,他不喜欢火车,因为当初离开北煤时坐的便是火车。北煤到南运的火车是一个太长的噩梦,宁可在巴士的颠簸中浑浑噩噩地像货物一样被运到南运,也好过做一个有感情知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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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是直接面对安翔,我还可以大骂他虚伪,然而眼下我面对的是耿倜傥,一个转述者。无论我作何感想,冲着他发泄又有什么意义呢?沉默了许久,我才低声说:“是他选择北上的,又何必故作姿态,仿佛他才是受害者?”
然而耿倜傥像是被我的措词挑起了情绪,竟然用大白话说了起来:“澄梓,你以为闹到这个份上你父母还不知道是因了什么?你以为安翔这样突然转学就是贪图南运的资源吗?苏老师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母,本意在让他们劝一下,却没想到他们知道这件事后一定要他转学。斩草除根,连让他继续呆在北煤的机会都不留。最后他妥协了,以隐瞒你的父母、不惊动校方为条件。他其实知道,闹到这个份上,你们已经不可能继续下去了。硬着脖子对抗下去,也只是徒然交恶,谁也说服不了谁,注定两败俱伤。既然不能继续下去,不如至少让你好过一点。这些话不是他要我来说的,他现在大概还想默默地背负下去吧。”
他没有绉文言文,也没有拐弯抹角,我却完全不能消化他这一通话。而他就像是安翔派来的刽子手一般,在我这样怔忡之间又狠狠地补上一刀:“他的草稿本上,运算过程的间隙里全都写满了你的名字,不知情的同学还以为你是他转学前的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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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然其来的事实让我措手不及,我只能支支吾吾:“可他从没告诉我……”
耿倜傥却反问:“你给过他机会说吗?在他为数不多的,终于能鼓起勇气说出来的时刻。在他无法再压抑的,终于决定要不顾一切的时刻。”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一条条被删掉的短信,一通通挂断的电话,以及仅此一次逃开了的相遇。
我又很想说些什么。可是事到如今,要我对安翔说什么?
——“对不起,我们重来吧。”
还是“对不起,我们已经不能重来了。”
要说什么,都已经太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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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倜傥看着茫然无措的我,目光又柔和了下来,轻声说:“澄梓君,你知我甚深,知我骨有傲气,又爱拿着这股傲气煎熬自己、折磨别人,而我亦知你何尝不然?”
我看着他,眼中是一片透亮,和安翔的单纯清澈不一样,那是一种历经后的释然。
火车站的广播最后一次响起,耿倜傥掸了掸衣袖,恭然作揖,郑重地对我朗声说道:“澄梓君,就此别过。愿他日相见,你我这一路坎坷磨难都得有所偿。”言罢拂衣去,风清明月白。
而我默然站在月台上目送他离去,仿佛送走了一位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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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我不断地回想着耿倜傥的话,关于安翔,关于自己,关于明天的路。不知不觉,我便走到了家里楼下,我环视周遭,这个我和安翔一起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冬日的夜晚静悄悄,只有海风扑朔,浓雾迷离。老榕树还在,白色石板凳还在,只是安翔房间的灯一直暗着,暗了许久,许久。我的心里却突然间亮了起来,有个念头在心房里不断地膨胀,好像要胀破血管汹涌而出一般,驱使着我的双腿向外面跑去。
我只是想见他,很想很想,没有什么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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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跑到半路,天上便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雨。晚空太黑,这样的小雨又没有雷声作前奏,说下就下,像真相一样让人猝不及防。我有时会无聊地想,住在地中海气候地区的人们真是惨呀,夏天那么热不下雨,冬天那么冷偏被浇个透。没想到身处亚热带季风性气候地区的我也并不能幸免,不幸中的万幸是此刻我无暇顾及,凭一腔热血豁出去就像身裹三床棉被。
然而当我走进汽车站时,却发现在这里找人犹如二十人火锅捞金针菇。汽车站里的人显然比火车站要多很多,毕竟短短三百公里,选择巴士的人总会比火车的多。阴天的汽车站里乱作一团,吆喝声、哭闹声、斥骂声、催促声,声声入耳,比台风天的霹雳都响亮。
我环顾四周,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看见安翔。以前只要我想见他,他就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哪怕顶着乱如鸟窝的发型。而我现在,连打个电话叫他来接驾的办法都没有。
“从北煤前往南运的BN203次班车即将出发,请尚未上车的乘客尽快上车。”广播突然想起。
“安翔……”我慌乱地寻找着BN203次班车的进站口,带着哭腔呼唤出他的名字。
然后人潮将我彻底淹没。雨夜寒意开始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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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N203次班车走了,而我没有见到安翔。人们都说网络越来越发达,沟通越来越便捷了,可是我还是找不到安翔。他就像是薛定谔的猫,此刻他可能在北煤也可能在南运,一通电话就能定位,然而我没有那个关键的号码,这个号码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颓然地往回走,目光偶然撞上了急急忙忙买票的人。看着售票处人头攒动,有那么一瞬,我的心底涌上一股奋不顾身的冲动——我要去南运找他,现在就要!突如其来的勇气将我整个人都充盈了起来,一股脑的燥热,丝毫感受不到淋雨后的寒意。
可是当我的手探向口袋时,勇气顿时像被扎破的气球般干瘪了下去——我身上只有十块钱,连买一张车票的钱都不够。
现实太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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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只能灰溜溜地回去,而来时的那三床棉被已经没了。临走前,我抽了抽鼻子,回望这座老旧的建筑物,阴霾的天空下它显得越发脏乱。
车站真是个讨厌的地方,给人希冀又让人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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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偷偷地在妈妈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之前溜进了浴室。洗个热水澡比裹三床棉被还管用,我惬意地闭上眼,一任热水流淌过我快要冻僵的身躯。
洗完澡回到房间,我才想起今晚的作业半点没写。本来预计送完耿倜傥回来,还能在十二点前完成的,现在已经九点多了,而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那几套试卷上,脑海里只是有一个声音反复低吟着——
“在这相似的深夜里,你是否一样,也在静静追悔感伤,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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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真相后,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说起来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完全无法和安翔联系,只因为他不使用手机了。纵有万语千言,也无处吐露。
唯一改变的是,我开始写小说了,把所有情绪带到文字里,角色都变得充满戾气。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安翔的事,至于写小说,也只是告诉了花千秋和李息兮,因为其他人要么不看小说,要么不看这类小说。
花千秋有些惊讶:“这个时候了,你还有时间写小说?”
我只是笑了笑:“人老了,有些怀旧情绪无处安置啊。”
花千秋却不以为然:“年纪轻轻的说什么老了,你只是过得没有以前那么滋润了才巴望着而已。”
唉,花千秋这张嘴跟现实一样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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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妈妈在单位加班没回家,爸爸又要出门了。出门前,爸爸开窗探了探,又合上窗户。临走时,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起风了,多穿件衣服。”
我点了点头,房间阴阴的,心里却漾开一点暖。
待爸爸走后,就只剩我一个人在家了。屋子空荡荡的,充满了写小说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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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房门,我一个人缩在电脑前一声不吭地码字。
结束了一个章节,我伸了伸懒腰,给自己倒了杯热牛奶,忽然觉得有些寂寞了。真是可笑,十八岁的年纪,一柜子的试卷和习题,竟然还能觉得寂寞。远的不说,起码抽屉里的曲一线和王后雄还等着我去关心慰问呢。
人说成大事者必先耐住寂寞,看来我这辈子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了,只能在冬夜里如眼下这般,一个人默默地码字,看着屏幕上稀稀拉拉的留言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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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吹起窗帘,我抬眼看了看。在小区白亮的路灯照耀下,我看见了住在一楼的那位老爷爷,正独自坐在榕树下的白石凳上,拿着他质量欠佳的收音机听戏曲。音频里传出咿咿呀呀的腔调,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天这么冷,他也不改往常这习惯。
合上窗帘,我叹了一口气。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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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段时光里,一人落寞得不知所措。以前总觉得少年轻谈寂寞真是可笑,无病□□,肤浅幼稚。然而当自己真切地感受到这份痛楚时,才知道每个年龄都有每个年龄的寂寞,或许在大人眼中少年的寂寞就是如此肤浅幼稚,但这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即便若干年后回首,大笑年少无知,也不可否认,彼时曾有过一段锥心刺骨的疼痛。
最终,你化成我遥不可及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