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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哗!忽然之间,楼上爆发出一阵轰鸣。大家的目光和脚步都被吸引到教室外,才刚来到走廊上,还来不及伸出头一探究竟,就被猛然降下的大量白色纸片吓住了。
“是试卷!”人群里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气氛瞬间就被点燃了。
楼上的同学们一箱一箱地撕裂着试卷,囫囵地倾倒,咆哮着快意。整栋楼都被兴奋的火花引爆了,他们还不断地火上加油,为这场末路狂欢再添一把硫磺当催化剂。铺天盖地的试卷碎片雪花般从天而降,每个人都是离经叛道的坏孩子,弹冠相庆,手舞足蹈,将所有情绪都发泄在这一个个被打倒的白色噩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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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秋从开始上语文课起就紧绷着的脸终于舒开了,她双眼放出异于往日的光彩,吹着口哨欢呼:“兄弟姐妹们!都带上试卷跟我来!”
“嚯!嚯!嚯!”响应的男男女女比陈胜吴广起义的还多。他们胡乱地撕扯试卷,一股脑地往楼下扔去,恨不得自己也能随之纵身一跃,可以再恶狠狠地往这些白色碎尸上再踩上一脚。
但我们是在二楼,一楼空旷的走廊没有教室也没有人,没有人见证这场英武的大屠杀。得不到满足的欲望越发暴烈,他们撕得更加细碎,更加用力,仿佛要把失去的落差转换到撕碎的密度上。纵不能天女散花,也要挫骨扬灰,教人辨认不出这是乙酸乙酯的化学式还是科迪勒拉山系的等高线截面图。
汗水、泪水、唾液……盛夏六月也烧不干这些自带火焰的水分,它们是比炎日更热烈的冰原,在骨髓里流窜沸腾,寻求不到发泄的通道就要扎破血管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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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诅咒,也没有唾骂,一切情绪都化成简单的“哇哇哇”、“喔喔喔”,在教学楼间形成鲜明的回响。这一刻,我们都是围着草裙手舞足蹈的原始人。
快乐吗?痛苦吗?舒心吗?压抑吗?想哭还是想笑?想暴跳还是静坐?想拥抱还是矜持?想融入还是退却?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知道看到满天飞舞的白色纸片时,我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一头扎进这片狂欢的海洋,享受头脑一片空白的畅快。
我才十八岁啊,我想过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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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唱歌吧!”人群中有人提议,看来是厌倦了这纯粹的“啊喔呃咦呜吁”。
可是大家共同会唱的歌又不多,唱些情情爱爱的流行歌曲也不符合现在的气氛。正在这扫兴之时,忽然有一个声音缓缓响起:“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是叶凌傲,我们校园剧的男主角。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单一的声源渐渐汇成洪流。
隔壁还在教室里正襟危坐的岳风流听到了,都要泪流满面,跑出教室来一起振臂高歌。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在北中呆了三年,岳风流终于找到愿意和他一起唱这首歌的人了。
理想、奋斗、明天,人类永恒而共同的主旋律。无关意识形态,无关阶级划分,无关出身背景,我们要高歌的,是我们自己的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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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级长的付老师终于赶来,大热天的跑过来,他的眉梢上都盈着汗。付老师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家克制一点,克制一点,不要扔得太多啊!”
结果王望推着他向人群里去,兴奋地说:“付叔叔!你也来吧!反正都已经扔了很多,不介意再多一点啦!”
“可是,可是……”付老师还维持着身为级长的矜持。
“带了这么久的高三,您也很累吧?来放松一下嘛!”王望拉着付老师的手说。
“喔喔喔!!!”又一波试卷飞流而下三千尺,付老师手脚并用地鼓掌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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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声息都平静了下来。战士没了子弹,火焰没了氧气,我们没了试卷。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大家也是心满意足了。王望递了一包纸巾给付老师擦汗,笑嘻嘻地对他说:“付叔叔真好!不但没扫我们的兴,还跟我们一起玩!”
付老师像是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擦汗的手都顿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楼下的惨状,地板上的,树枝间的,花坛里的,都是惨不忍睹的人间噩梦。他无力地扶额,拍了拍王望的肩膀说:“望望啊,你找些同学下去清理一下吧!”
旁边的叶凌傲听到了,一溜烟地跑开了,边跑嘴里还边大喊:“快跑啊!抓壮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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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你的付叔叔干的好事。”叶凌傲一边清扫战场,一边怨念地说。
王望委屈地凝起了眉,嘀咕着:“总是要有人料理后事的嘛!”
“可是楼上的显然扔得比我们多啊!”叶凌傲还是不满。
“爷爷别抱怨啦,料理后事也有料理后事的好处嘛!”花千秋出来打圆场。
叶凌傲不解:“什么好处?”
花千秋没有出声,只是示意他看看周遭。叶凌傲抬头环视了一下周围,学校都清空了,只有我们这打扫卫生的十余人,以及一片茫然。
从未拥抱过的宁静正午,从未踩踏过的试卷雪地,曾经遭遇却逝去的青春,介于拥有和失去间的三五个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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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同学录的活页纸都回收了,每个人都极尽所能地在彼此青春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浪费任何一处可以彰显个性的空白。
比如花千秋在“姓名”、“性别”、“血型”、“星座”、“住址”等等上写的全是“天边的孤狼”,唯独在“喜欢的类型”上写的是“不要迷恋哥”。
比如叶凌傲在上述项目上写的全是“高帅富”,唯独在“喜欢的类型”上多加了一个字——“高帅富(我)”。
比如王望在上述项目上写的全是“吃货”,连“喜欢的类型”上写的也是“吃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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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勃然大怒,指着他们说:“你们连名字都不好好写,过段时间我都分辨不出来是谁的了!”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你看看喜欢的类型不就知道了吗?!”
我恍然悟道,决定一个人的不是固有的,是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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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息兮也是全篇都写一个词的主,然而王望起码还传达了“吃货”这一讯息,而李息兮纯然是懒到令人发指了。她在“姓名”上写了“你懂的(下称X)”,之后竟然全篇都是“X”。
我勃然大怒,指着她说:“都已经是离别关头了,你就不能勤快点动笔吗?”
她却不以为然:“我这不是勤快地把自己懒惰的特点展现出来了吗?”
我恍然悟道,勤作懒时勤亦懒,无为有处有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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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岳风流,和耿倜傥写的什么“青阳斋主人”、“吾生身十又八岁耳,然青阳铸我魂魄尔来五千年已矣”、“俞伯牙之于钟子期”比起来,他就简洁了许多,然而这简洁中透着一股诡异——他在几乎所有项目上写的都是“国家需要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唯一跟耿倜傥相似的是,他在“喜欢的类型”上写了“恩格斯之于马克思”。
我恍然悟道,姓名只是符号,住址随时变更,连性别、血型都可以屈从,唯独爱无法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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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安鸡酉,他是唯一不以同一个词打发完所有项目的人。
姓名:安鸡酉,性别:男,血型:O,星座:金牛座……他中规中矩地写完了所有项目,我却又觉得失落,毋宁他全部都写上“讨厌啦问人家这种问题!”,也不要这通篇我早已知道的信息。
我恍然悟道,我真是傲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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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背面,留言有长有短,有喜有悲。
安鸡酉:橙子橙子!一想到以后不能一起下晚自习回家了,不能一起穿粉红色的衣服了,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人家就好难过。可是政治课本说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一想到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这种难过就被稀释成百年分之一了。可是你千万不要忘记我呀,就算简化成一只粉红色的小胖子方便记忆也可以QAQ
李息兮:败类,一个十二年怎么够?
岳风流:澄梓同志,或许我们在关于如何开展社会主义建设一事上有所分歧,然而我还是希望你能把自己打造成祖国的栋梁之才。求同存异。同是华夏炎黄子孙,同怀中华崛起之志。
花千秋:小兰,或许以后不能再做你的同桌,不能再罩着你了。但是洒家会好好努力,争取在你读书的城市也混出个响亮的名堂,等你遇到麻烦时可以报上花哥的名号,没有人敢欺负你。虽然不想你遇到麻烦,但还是希望你能用上这个名号。
王望:橙子,如果以后不能再做同学了,我们就在各自的城市发展凉皮订购业务,把北中后门的凉皮发扬光大。然后垄断彼此城市的凉皮供应界,凭一碗麻酱凉皮在凉皮行业协会年度大会上接头。哇!想想看都觉得画面太好吃(﹃)
叶凌傲:橙子,虽然你们都说我天天在搞笑,给你们的生活送来了许多欢乐,可是我觉得你们才是我创作的不竭源泉!今后没有你们,我可能就是一枚安静的美男子了。这种忧郁的感觉油然纸上,你有没有感受到?为了不要让我忧郁成疾,放假的牌局不许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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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没有安翔,那一张寄出去三个月了的活页纸像是扔进茫茫人海里的漂流瓶。我的同学录少了这一页,好像我青春里一个碗大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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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这本青春纪念册,结束了,都结束了,终于哭着扫完了这片雪白海洋。离别虽愿你微笑,痛哭未尝不美好。
祝你们毕业快乐。
可是我一点也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