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云老祖的言谈中,萧小人知道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耶律曷鲁,这个铁血男人,如何跟随一代雄主,征战四方、驰骋疆场,英武果敢、智计百出,谈笑间,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外族,不费一刀一枪,天下靖平,而后功成名就、急流勇退。为了契丹皇族的安危,又是如何忍辱负重、自甘寂寞、潜心苦修,而后异军突起、傲笑江湖。
耶律曷鲁终其一生,唯一的憾事就是那位姓韩的汉家女子。
他们相逢于一场血战之后,二十岁的耶律曷鲁,正当年少,意气风发。晚间,属下亲卫送来了一位靓丽的汉家女子,这是契丹人“打草谷”的习俗。是夜,颠鸾倒凤,女子一言不发,拼死挣扎,怎奈他将军铁腕。二日,大军开拔,耶律曷鲁没有将她带走,而是留下两名亲卫、两名侍女照顾与她,韩女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戎马倥偬,时光荏苒。
三十年后,耶律曷鲁已经是死去了三年的人。当他再次来到那间战火中仅存的木屋时,韩女在为他守灵。这是侍女偷着告诉他的,汉人有为亡夫守灵三年的习俗。而后,韩女对他说了第二句话。
耶律曷鲁知道她是个有着崇高地位的女人,也知道自己离开后,她随后就会离开木屋,他无法安排她的生活,更给不了她任何名分。
这之后,又过去了二十年,耶律曷鲁接到了韩女的一封书信。
当耶律曷鲁赶到木屋时,韩女二话未说,以“绵掌秘籍”中的武功向他攻来。两人一番大战,韩女以“绵掌”中的内劲伤了耶律曷鲁的眼睛。然后,韩女对他说了第三句话。
耶律曷鲁知道这是韩女对他当年施暴与她的惩罚,她一直在修炼“绵掌秘籍”,直到大成才找他一报当年凌辱之仇。五十年的恩恩怨怨,五十年的爱恨情仇,就此烟消云散。
临别之际,萧小人对凌云老祖道:“老祖!您能下令,不要再追杀闻哥哥他们吗?”
凌云老祖盯着萧小人看了半晌,终是叹道:“你这孩子,性子太过仁慈宽厚,于我契丹的将来不知是祸是福?也罢!随你吧!”凌云老祖说完此话,意外地发现,自己为之冷血捍卫的一切,却因为这个孩子而不得不再次失守。
“你在干什么?”凌云老祖见萧小人正小心地将什么物事用锦帕细细地包裹起来,不禁问道。凌云老祖将神兵“海蓝神剑”赐予萧小人时,他也不过是草草地将剑围带在腰间。
“这是我师伯的手指,他是为了我才会断指的,我会永远地珍藏。”萧小人说话间,声音哽咽起来。
凌云老祖眼睛一热,急忙抬头望天,看着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星辰,心中悸动不已。他再次意外地发现,自己铁石一般的心肠,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不堪。
朔北的冬季是难耐的,凛冽的寒风,肆虐地侵蚀着大地,刺骨的寒冷,让人连心都似乎冰凉了。
辽穆宗望着火炉旁的萧小人,心中无比的怜惜,他知道萧小人对于大漠的冬天是极不适应的,他说的话愈来愈少了。
火光映照在萧小人的脸上,眼底是跳动的火苗。
辽穆宗非常想对他说:“孩子!你回江南吧!”可是,这对于辽穆宗来说,是多么的艰难啊!
为了哄萧小人开心,辽穆宗时常带着萧小人出宫,巡游抑或是狩猎。他发现自己喝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相反身体却越来越好了,被自己荒疏了许久的弓马功夫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不仅如此,他待人渐渐仁慈宽厚起来,不再易于冲动和发怒。但是,唯一让他不顺心的事,就是无论自己如何努力,萧小人自始至终都不愿意做自己皇位的继承人。
这时,宫分人进来禀报,说黄龙府“凌云阁”的耶律青云求见皇上。
“传他进来!”辽穆宗收回凝望萧小人的目光,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凌云老祖”使人传话,调拨耶律青云进宫侍卫,还着意提及,希望皇上能将耶律青云拨与萧小人宿卫。
辽穆宗望着风尘仆仆的耶律青云,跪在殿前,不禁和颜悦色地道:“卿家!平身!”能得到“凌云老祖”的亲睐,辽穆宗知道,萧小人已然为耶律皇族所认可。
耶律青云站起身来,就看到了萧小人,心中一动。
“你在黄龙府不少年头了,从今日起,你就挂在临潢府吧!朕知你武功极高,为我契丹立下不少奇功,今后,爱卿就贴身侍卫皇子吧!”辽穆宗又转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萧小人。
耶律青云跪下谢旨,起身见萧小人对自己笑了笑,他不由一阵心酸。
自析津府归来后,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萧小人了,他发现萧小人不仅长高了不少,也成熟了许多。萧小人已不再是那个天真懵懂、淳朴无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他的眼底多了一种让人心痛的忧郁,眼神愈发的深邃无底。
耶律青云跟着萧小人回到了“阳明宫”,萧小人屏退左右,方才见礼道:“师伯!”
耶律青云望着郁郁不悦的萧小人,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萧小人回身坐到虎皮暖椅中,低头一言不发。耶律青云轻声叹道:“在这里,有你的燕燕姐姐和蔓儿妹妹,还有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萧氏兄弟等人,就连耶律贤都对你很好,你应该很开心的,不是吗?”
萧小人看了看耶律青云,还是没有声音。
“没想到,你这个孩子这么倔强。”耶律青云微微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萧小人突然道:“师伯!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吗?”耶律青云不禁笑道:“我以为你不会说话了呢?自由?你现在贵为皇子,难道还不够自由吗?”
“师伯!你以为有权有势就是自由吗?不对!你错了!你看天上的雄鹰,无拘无束地在蓝天白云间翱翔,那是自由。你看山间的麋鹿,自由自在地在青山绿水中徜徉,那也是自由。你知道吗?即便是咱们的皇上,他又何尝有过自由?在大内宫城里,他虽然掌握着生杀大权。可是,他想出宫去转转,都要找个上好的理由,他有自由吗?还有你,官也做得不小了,可你敢擅离职守吗?你又有自由吗?”萧小人漆黑的眸子,渐显迷离,一层薄雾,氤氲开来。
耶律青云猛然间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是啊!想自己年少时,在崇山峻岭中,天当被地当床,是何等的快活。现在,武功高了,官也做的大了,为什么自己反倒越来越不开心?自由!是的!因为自己没有了自由。耶律青云半晌无语,内心在痛苦地挣扎,火盆里闪烁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耶律青云看着萧小人消瘦的脸颊,身心俱疲的憔悴,心中竟莫名的疼痛起来,自己千里迢迢将他带到朔北,究竟是对是错?
萧小人、萧绰和耶律青云跨马出了皇都,立即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三人先时南行,继而西行,显是不愿有人发现其行踪。可是,事与愿违,大约行出三十里路,却见道旁立着双骑,马上之人正是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
“两位哥哥怎么在这里?”萧小人驻马抱拳,笑嘻嘻地说道。
“萧兄弟!你这一走,可是不再回来了?”耶律休哥笑语盈盈。“我会想念你们的。”萧小人由衷地道。“你们为什么会出西门,在此等候我们?”萧绰疑惑地望着他们。“斜轸对我言道,若是你们果真出走,为避追兵,必是出南门后,折而向西,果不其然!”耶律休哥瞥了一眼一直含笑不语,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的耶律斜轸。
萧绰不由大感钦佩,对马上的耶律斜轸道:“斜轸!你日后定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将军。”耶律斜轸自负地笑道:“我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的。昨日,我与休哥已然报名从军了。”
正说着话,远处冰雪翻滚,一行数骑很快到了近前,却是萧挞凛、萧挞览兄弟和耶律蔓儿到了。
“我就知道你们走西门必有深意,果然让我料到了。”萧挞凛勒马大笑,面有得色。“萧哥哥!你真的要走了吗?”耶律蔓儿翻身跳下马背,走到萧小人马前,目中含泪,仰着冻的通红的小脸。“蔓儿!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来了?”萧小人跳下马来,拉着她冰凉的小手道。
耶律蔓儿终于哭出声来:“蔓儿听哥哥们说,你要走了。你是要回到你爹爹、娘亲身边吗?”萧小人从怀中摸出手帕,心疼地替她擦干眼泪,说道:“是的!”耶律蔓儿抽泣道:“那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是吗?”萧小人心里一酸,道:“今后,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这时,一队人马踏着寒冰,快速地飞驰而来,领头的却是耶律贤,他的身后是几十名铁甲侍卫。
耶律贤沉声道:“耶律青云!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自裹挟皇子。”耶律青云下马上前给耶律贤见礼。耶律贤吩咐侍卫道:“给我把耶律青云拿下!”众侍卫下马向耶律青云走去。
“你们敢!”萧小人横身挡在耶律青云的身前。“皇上雷霆大怒,亲自率大臣们向南追去了。如果你不回去,恐怕大家都会有麻烦。”耶律贤目含深意地望着萧小人。
“谁敢动小人一根汗毛,我叫他碎尸万段。”萧绰一跃下马,从蛮靴中抽出一柄短刀来,俏目瞪视着欲前又止的侍卫们。“燕燕!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耶律贤翻身下马,望着面如冰霜的萧绰。
“我答应了小人,要帮他离开辽国。我萧绰说到做到,怎能食言?皇上那里,我一力承担。”萧绰斩钉截铁地道。“燕燕!你知道的,即使你将青天戳个窟窿,耶律贤也会毫不迟疑地替你补上。你的事,永远都是我耶律贤自己的事,萧小人也是我的兄弟。”耶律贤深情款款地说道。
耶律贤摆手喝退铁甲侍卫,坚定地走到萧小人身前,蓦然磕破中指,将鲜血弹向空中:“我耶律贤今日以‘狼吻血誓’起誓,从今而后,萧小人就是我耶律贤的‘宴达’。”然后,转身对已然下马,伫立在其身后的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萧挞凛、萧挞览四人道:“你们也来吧!”
六只手覆盖在一起,鲜血飞溅在空中,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煞是惊艳。
“我们也来!”萧绰一把拉上耶律蔓儿,两只玉手,盖了上来。耶律蔓儿虽然年幼怕疼,却也依样学样,当狠心咬破中指时,耶律蔓儿的小身子还是不禁哆嗦了一下。
八人互望,均是满心欢喜。
“七弟!希望你走之后,不要忘了我们这班义兄弟。”一语成谶,萧小人日后真的成为了耶律贤的妻弟,只是此“七弟”非彼“妻弟”耳!“你们都随我回去吧!有耶律青云和燕燕护送小人,大家都不用担心了。”耶律贤回首对耶律休哥等人言道。
耶律休哥来到萧小人面前,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了抱萧小人。紧跟着,萧挞凛、萧挞览和耶律斜轸也都上前和萧小人拥抱做别。
耶律蔓儿骑上马背,泪水潸然而下,哭喊道:“七哥!你一定要回来看我,不准骗人!”萧小人站在地上,郑重地向她点了点头,然后挥手向众人道别,目送他们慢慢地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
辽穆宗坐在地上,靠着龙榻,泪眼模糊地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萧小人留给自己的书信:“皇帝陛下台鉴!承蒙台爱,受益匪浅。宫中日月,福莫大焉!然小人乃江南一竖子耳,痴顽愚鲁,有负圣意,望帝海涵。今不辞而别,甚是惶恐,百叩顿首,万死莫渎!”
辽穆宗心知肚明,萧小人此一去,千山万水,恐怕此生后会无期矣!内侍进来小心翼翼地禀道:“阳明宫已然落锁,宫内一应物事,原封未动。”辽穆宗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心中一阵悲凉。
这时,耶律贤走上大殿,跪倒道:“皇上!请治侄儿的罪吧!”耶律璟看着他道:“你何罪之有?”耶律贤道:“侄儿已经追到了皇子,可是,不能令他回心转意,只有私自放走了他,请皇上降罪!”
辽穆宗长叹一声,道:“你起来吧!他心意已决,非你之罪!朕命里注定没有子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耶律贤道:“皇上!如蒙不弃,侄儿愿终身侍奉左右,以尽子嗣之责。”辽穆宗目光复杂地望着耶律贤,半晌方道:“其实,你亦不错!你四岁就跟着朕了,而且能临危不惧,救人危难。只是,朕此时有些不适,日后再议吧!”耶律贤眼里闪过一丝不安,叩拜后悄然地退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