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小院,比任何地方都要来地清净。
足足十天,夏离睡了足足十天,才醒了过来。夏离昏迷了多久,身旁的这位红衣女子便是守候了多久。醒来的那一刻,夏清霜喜极而泣,抹了一把眼泪,顾不上洋溢的欢喜,便是推门去寻找那位方丈。等她带着那位方丈进来的时候,夏离已经自己靠在木枕上,脸色苍白地望着这年迈的和尚。
夏离当然记得这个老和尚。
十天前,他被那手持金刚杵的僧人打成重伤,半跪在地时,体内死气浓郁,而那位僧人依然不依不饶,抬起金刚杵便是想超度他这个魔头。当散发着神圣光芒的金刚杵临近身前,夏离以为必死之时,是这位身着袈裟的年迈僧人轻轻抬手,挡下了致命一击,救了夏离一命。之后夏离便是昏死过去,而现在能够躺在客房中疗养,应该也是多得这位和尚吧。
这年迈的僧人一副慈悲相,推门进来,望见苏醒的夏离,双手合十,语气诚挚道:
“恭喜施主能够醒来。”
夏离却好像不怎么领情,忍不住咳嗽两声,脸色苍白地冷笑道:“若高僧愿意放我通行入庙,我又怎么会像现在那般,连醒来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施主,切勿急躁误了身子。”,老和尚微微弯腰,慈悲道,“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天生金刚,低眉怒目,莫说是施主,如若我心有魔障,他也一定会拦我入庙。”
“佛门三教,向来不缺慈悲之人。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皆是为了救助世人。但施主,命数混沌,命理却是难以推算,再加上心有魔障难以放下执念,我那弟子才会拒而远之,从而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但无论如何,请容我为弟子还上一礼。”,说罢,这年迈的和尚更是深深鞠躬,双手合十,便是要施上一礼。
“高僧言重了。”,夏离哪里经得起这一拜,撑起手来便是出手要拦,只是还没出手,头脑一片眩晕,轰然一声便是要往前倒去。只见这位高僧迅速抬手,将夏离扶于床头,按住夏离经脉,神色一凝,眉头便是深深地皱了起来。
“施主脉象平和,体中气机却无法凝聚。穴,门堵塞无力,一身修为怕是要报废啊。”,老和尚连连摇头叹息,夏清霜听在耳边,心里更不是滋味,红肿的双眼又再次发红。初见时,一身白衣,潇洒英俊。同游时,书生意气,快意恩仇。如今却是彻头彻尾地沦为废人,再无修行可能。即便是旁观者,也是唏嘘难受,更何况如今脸色沉默的夏离?
“我早已知道。”,沉默无声的夏离抬起头,神色平静,口气却是落寞。
“都说佛门普渡众生,而如今却是断了施主生路,贫道惭愧至极。”,这位老和尚扼腕叹息,神色惭愧,那一战让夏离油尽灯枯,本想是破釜沉舟,焕发新生,但却沉沦苦海,永世不得修为。无意中,自己也成了推波助澜的帮凶。
“老人家无需自责。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是清楚。先前那位僧人一眼便是看出我体内余下致命旧伤,也看出我以儒释道三门法理来滋养身体,虽剑走偏锋,但也是收获颇丰。至少能够勉强压制那道致命旧伤。本来我便是一个已死之人,用奇招获得一命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这旧伤,本就应该用无数时间调理恢复,但这一年内,我屡次强行调起气机,和别人交手。身体负荷加重,那刚压制下的旧伤又有复发的征兆。而后来,幸得一物,将我悬在天上的生命握在自己的手中,身体休整了将近大半年,我的修为恢复大半,本以为这是吉兆。但经过这一战,才知道,残余在经脉的剑气只是被压制封存罢了,并未根除,而我强行将这道剑气扭转成死气,妄图破釜沉舟,却不知道,我经脉与这剑气早已成为依附关系。得到这个结果,我并不意外。”
夏离笑意勉强,但眼神却是柔和,望着清霜,让她不要难过。
“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做了一次恶人啊!无法帮助施主清除魔障,却还一掌将施主打落深渊。贫道有愧!”,说罢再次弯腰鞠躬。这一次,夏离却没有拦住,夏离知道如果僧人不还礼,心一定难安,或成心魔种在心中。
“能够活下来便已经是万幸之事了。”,夏离笑了笑,忽然一阵气血翻涌,夏离一口咳出一滩黑血。眼前一黑,又是昏死过去。
老和尚神色凝重,轻轻地将夏离平放于床,转头严肃对夏清霜说道:
“夏姑娘,这位施主可能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
夏清霜脑海如遭雷击,一身红衣摔倒在地,望着昏睡在床上的英俊男子,怔怔出神。无论如何搀扶,夏清霜依旧不肯起来,呆呆地望着这个男子,泪滴便是模糊了双眼。许久之后,她转头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和尚,问道,“大师,如何才能救他?”
“即便要我性命,也在所不惜。”
“难。”,老和尚神色遗憾地摇摇头,默不作声。夏清霜却依旧不肯放弃,哽咽道:
“大师,以我精血为引,可否救他?”
“我曾是恒河彼岸大漠的公主,我出生时,大漠遮天蔽日,百年不遇雪的大漠雪花飘飞,而我也被大国师视为大漠妖女。我的鲜血异于常人,能够治疗奇病顽疾。甚至饮我之血,可续养经脉,恢复修为。先前,我便是稀释了我的血液让他喝下,他的身体也因此好转了不少。而如今,我以精血喂养于他,能否再续一命?”
“夏姑娘,施主脉象中参杂着别人的血液,我已经看出来了。只是,即便你的血液再珍惜特别,他的身体也已经承受不了。药用多了,药效便是一分一分递减。便好像他体中儒释道三门的法理,一开始,能够压制旧伤,到后来,旧伤融于经脉之中。已经开始反噬于他。施主的身体已经东零西落,乱作一团了。即便以精血喂养,也只是无谓之举罢了。”
那被拽在清霜手中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轰然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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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经是入夜时分。夏离睁开眼,扫了扫四周发现只有老和尚一人,便是开口问道:“高僧,我那位朋友呢?”
“施主不用担心,我只是让夏姑娘去了吃些斋菜,她面容憔悴需要补充点体力。”
“谢过高僧了。”
夏离又是要起身,只是脸色愈发黯淡,连一丝血色也没有。年迈僧人站在床边,叹息道:“施主,有一事我想你应该明白。”,
僧人脸色不忍,慈悲相变为怜悯相,欲言又止。
夏离忍不住咳嗽两声,右手颤抖捂住嘴唇。
“高僧是想说我命不久矣吧。”,
夏离望着手掌中那滩刺眼血迹,轻轻笑道。
床边老僧,悲悯苦相,叹息沉沉。夏离双眸望着那双手掌,笑了笑道:“先前渡河时,那位船夫便是说过,恒河彼岸,是死路,是往生之路。我不信,我想我一个习武之人,哪里的路不能去,哪里的天下不能闯?我也就这样渡过来了,在小船上,我也是入了魔,看到了那些不应该存在的人。或许冥冥中便是注定了我的下场,逃得了一次,逃不了第二次。必死之人那还是得死了才能算数。”
老和尚眉头深深拧成一团,却不知如何言语。夏清霜紧紧地咬住嘴唇,泪眼模糊,趴在门外强忍哭声,身体颤抖。
门内,有一人在苦笑。门外,有一人撕心裂肺。
“大师,如果我死了之后,请劳烦你出手将我朋友送回恒河对岸,让她安全回到故乡,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请求。”,夏离突然开声,门外那人再也止不住哭声,狠狠地哭了起来,那一身红衣如血般刺眼。
年迈僧人叹息一声,悲叹道:“施主,年纪轻轻,生死却是看得如此豁达,我自愧不如。只是,施主不必那么灰心,吉人自有天相,施主其实可以活下来。”
夏离却是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我看得豁达,我也怕死,我比谁都怕死。但那位僧人说的对,我执念太重心有魔障,无人可渡。我就是太怕死了,放不下,怕完成不了我心中的执念就要死了,所以我一直都很惜命。但如今一定要我死,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体中经脉如今支离破碎,修为江河日下,一泻千里,这样的人不死又有何用?”
“施主何苦那么悲观,置之死地而后生,亦是一种机缘。虽说修为尽废,但依旧还可以再要回来,但性命没了,那就没了。”
“高僧,道理我都懂,只是现在修为和性命都已经走到尽头了,不得不低头了。”,夏离笑容苦涩,那散落肩前的白色长发异常刺眼。
这位年迈的僧人摇了摇头,说道:
“施主,你敢搏一把吗?”
“赢了,破斧沉舟。输了,便灰飞烟灭。”
“怎么个搏法?”,夏离眯起眼眸,望向老僧。
“以命换金刚。”,老僧双眼低垂,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