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亭原地发愣。
刚刚结束的吵架,比她在高中和男生抢球场时成熟不到哪里去,激烈归激烈,却全然没有东家和保姆的尊卑与敏感。
说到底,谈韵之跟她同龄,稚气未脱,多几个钱底气更足而已。
本来良机错失,意外拐回她眼前一次,如今算是真真正正离她远去。
徐方亭再也说不上遗憾,仅剩一点纳闷。
全是被个人给气的。
徐方亭回到房间,捧起大饭碗扒了两口——
电话又来了!
大姐笑着说:“那么忙啊。”
“对,垃圾电话,烦死了。”
徐方亭把那串数字想象成人民币,不得不放下饭碗又跑出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她跟汽车喇叭一样叫出来。
“……对不起。”
没头没脑,突如其来。
徐方亭险些无法辨别音色,误以为是哪个机器人讲话,没多少诚意。
“谈大少爷,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我出来找工作,不是陪你聊天,好不好?我的时间也是金钱。”
“我都跟你道歉了。”
徐方亭说:“是吗?我没听着,要不你当面说一次?”
“喂,你耍我是不是?你别得理不饶人,小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果不其然,那股养尊处优的骄傲又喷吐而出。
徐方亭在阳台来回踱步:“也就我经验浅,阅历少,还在听你叽叽歪歪。你搞清楚啊,像你说的,我做事认真又效率高,这样的保姆总有东家抢着要,不是非去你家不可。没有雇佣关系,你跟我就两个平等的陌生人,你征求别人意见,都用威胁的语气吗?”
有大姐从外头回来,给徐方亭激奋吸引,好奇向阳台张望。
徐方亭有所察觉,停了脚步,一边胳膊抱着腰,随意眺望防盗网外。
那边依旧寂然。
徐方亭下意识又看一遍屏幕,通话计时还在走。
“又挂了?”
“当面说就可以是吗?”谈韵之没完全卸下骄傲,“不会见面又升级吧?”
徐方亭说:“你刚才要是好好道歉,现在早就完事了。”
“你现在在公司吗?”谈韵之说,“我现在过去跟你说。”
徐方亭压根不信:“你过来再说吧。”
“你等着。”
“……”
通话计时继续沉默走了5秒,谈韵之说:“这回我挂了。”
“……”
徐方亭搓搓发烫的手机,进门就忘记这事似的,吃好饭,洗好碗,收了衣服歇一会准备洗澡。
那个阴魂不散的号码又来了。
“我到祥景苑东大门了,你下来吧。”
“……真的假的?”
徐方亭从宿舍阳台能眺望到祥景苑中高层楼房,部分墙皮剥落,癞头影响外观。太阳往祥景苑后头沉落,返还一片橙紫渐变的夜空。岭南大城市的夜生活刚刚打卡上班,白天居家避暑的人三三两两外出活动,热闹不已。
“你不信?”
“……”
“你加我微信,我给你发证据。”
“为什么要我加你微信?”
“不加怎么发图!”
“你加我。”
“……”
“加吧,就这个手机号。”
“你可真讲究!”谈韵之咕哝一句,又提前招呼,“我挂先啊。”
鲶鱼精吝啬给宿舍装wifi,徐方亭一直用的流量,这会她检查手机信号,畅通无阻。
微信通讯录处冒出小红点,id叫tyz的人请求添加好友。
徐方亭通过后,tyz发来一张照片:上面横着一截手腕,腕上一只眼熟的方形智能手表,显示当下时间19:11,背景就是祥景苑东大门。
亭:“好,我在宿舍,马上过去,10分钟到。”
庆幸没有洗澡,徐方亭换掉拖鞋就可以出门,不然这种天回来还得再洗一次。
过了两道斑马线,徐方亭风风火火赶到祥景苑东大门,谈韵之拍照的地方没有人影。
“喂,这里!”
在一片内容模糊的嘈杂里,那道少年音清晰地蹿出来。
徐方亭循声望去,谈韵之立在24小时便利店红色灯箱牌下,左手一瓶喝了大半的可乐,右手一瓶冰矿泉水。
她大步过去,那瓶水递过来,他的目光还在其他地方。
“……谢谢。”徐方亭只好接过,没有立刻拧开。
“放心吧,没毒。”谈韵之瞥了一眼那瓶水说。
“……我出来刚喝了水,现在不渴。”
两个同龄的少女少年,丝毫不见保姆与东家谈判的剑拔弩张,反倒像网友见面,尴尬又无措。
瓶子外壁挂满水珠,滑溜溜的,徐方亭没带纸巾,只好换到另一只手。
“要……到楼上说吗?沈宏应该还没下班。”
谈韵之稍侧过来,眼神没停在她身上。当着沈宏的面道歉,那不如直接杀了他。垂在身侧的胳膊微微荡着,可乐瓶攒出好些泡泡。
“那什么……对不起,我不该说你是疯子,说你有病。”
“你跟地板道歉呢?”
那道眼神刹那间抬到她脸上,难敛娇生惯养的高傲与倔强。
“对不起,有病的不是你,是我,行了吧?”
“我说谈哥,”徐方亭不卑不亢直视他的双眼,“保姆跟东家以后朝夕相处,难免有摩擦,我就是这样有话直说的性格,你要是开头就忍受不了,没必要为了小孩委屈自己,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谈韵之缓了一瞬,似乎提醒自己不要抬杠,有话好好说。
而他也真吐出点有人味的东西。
“我没有受不了你,相反,我很欣赏你。”
徐方亭奇怪看了他一眼,就差把“你可拉倒吧”换成语言表达。
“我……”谈韵之莫名低头无奈一哂,投降般看回她,“我是说真的,你是除我姐外,第一个敢教训我——不,第一个跟我直言不讳的人。”
徐方亭直觉应该是小秧的母亲,没有继续往那个称呼上拓展,咕哝道:“看来你以前更糟糕啊。”
“对啊。”
“……”
“对不起啦,徐姐。”
“……”
徐方亭觉得怪怪的,那口吻仿佛小孩子撒娇,再看这人穿上鞋子直达一米九,竟然恬不知耻使出贾宝玉杀手锏,就差直接叫“好姐姐”了。
“喂,到底行不行啊?”
“……”
看来示弱坚持不了多久,这人骨子里还是自命不凡。
“沈宏给你多少工资,我给你加500。”
“……”
话题切入重点,徐方亭那点郁气也早已烟消云散,说:“我先给你打预防针啊,我只是一个做保姆的,只能起辅助作用,尽自己能力带好他。如果是误诊,那最好不过。这是个终身障碍,不是说去上两年课,或者等他长大一点就好了,没事了,可以摘帽了。像小秧这样的小孩,以后发展好坏,全看你们家长给不给力,因为只有你们能一直陪着他。”
谈韵之不知强烈认同,还是怕她拒绝,急忙说:“我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请了保姆就当甩手掌柜,什么都等保姆去干。再好的保姆也不是家长……希望你们能多陪陪他,多教教他。他们还是有一定观察和学习能力。像我哥虽然是个重低典,但是我们家也把他教得差不多能自理……”
谈韵之想起沈宏描述的悲剧,默然点头:“我这几天也看了好多这方面的资料,像你哥一样能做到自理真的很不容易……”
“小秧情况应该不算太严重,起码能逗笑,对人还是有一定关注,”徐方亭苦笑,“我哥很难逗笑,完全没有语言,自理也只是会吃饭上厕所穿鞋脱鞋,其他都要人帮忙……”
想到小秧不明朗的未来,谈韵之语气彻底软下来。
“你能来帮帮我们吗?”
徐方亭同是天涯沦落人,谈韵之那种从骄傲折为请求的语气,轻易打动了她。
她点点头,“我得再次声明,我只是一个小保姆,不是救世主,小秧以后能达到什么样的水平,主要看他的能力上限,和你们家长的努力。”
谈韵之一扫阴郁,欣然如见救世主:“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明天吗?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找沈宏。”
徐方亭强调道:“沈宏给育儿保姆定的标准是6000。”
谈韵之痛快道:“我给你6500。”
徐方亭斟酌:“你对我有什么特殊要求吗?可以直接提出来。”
谈韵之口吻又开始飘了,“越快上班越好,最好今晚就能过去。”
“我是指,以后相处方面……”
“没有,我觉得你挺好的,真的。”谈韵之不知为了留住她,还是敷衍。
徐方亭觉得这位小东家比她还多变,示意一下楼宇入口,“我们准备上去找沈宏吧。——你跟他说要普通住家保姆还是育儿保姆?”
谈韵之说:“我还没说。”
徐方亭停下脚步,“他还不知道你找育儿保姆?”
那边给出肯定的应声。
徐方亭兴奋地停下脚步,甚至朝他笑了笑。谈韵之懵然一对,又开始戒备。
“小东家,普通住家保姆工资4500,你给育儿保姆工资6500。你看要不这样,你跟沈宏说找的是住家保姆,4500让沈宏扣了分成再给我,剩下2000直接转账给我,行不?”
谈韵之禁不住呵呵一声,“你可真多小心思。”
徐方亭也是从大姐们那里学来的。有些保姆经家政公司进入东家,呆了一年左右后,获得东家信任,想继续留下,就会跳出公司,直接跟东家签订合同,省去中间一笔分成费。
她也不掩饰急用钱的焦虑,跟着笑两声:“就是要麻烦你转两次账,没有任何损失,你就当帮我一下吧。要干的活我一样不落,做家务,带小秧,保证认认真真,嗯?”
谈韵之求贤若渴,忙说:“小意思。”
徐方亭一颗心放下来,“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在电梯间等待,只有他们两人,谈韵之顿脚唤醒声控壁扇,徐方亭又想起一事。
“对了,”她说,“我还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吗?”
谈韵之含糊一句:“你的请求从没小过。”
都敢劳他大驾大晚上跑过来。
“什么?”
“……你说吧。”
“就是……”徐方亭难得吞吐,“你看,以后你家里四个人,三个男的,就我一个女的,有时候生活上会有些不便,希望你们能理解一下。”
谈韵之苦思回想,“你是说第二天早上的事吗?”
奔波几日,思虑过多,徐方亭险些忘记那天看到的穿ck蓝短裤的牛蛙谈韵之。
“我又不是暴露狂,别人想参观我还不卖门票呢。”
“……”
电梯叮地一声抵达,谈韵之径自走进去,按着开门键等人。
“多去几次游泳池,你会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