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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1 / 1)

谈韵之虽然恭维她是老师,徐方亭到底还是无证上岗的半吊子水平,依然勤勤恳恳当小阿姨,每块时间划分明明白白。

八月进入下旬,沁南市的雨季还没结束,阵雨不歇,阴天不止。

徐方亭小时候不喜欢雨天,蹚水上学,衣服晒不干,泛着霉味。在榕庭居虽不用操心晾晒问题,她却依然要送谈嘉秧去星春天。

谈韵之出门未归,徐方亭左手撑伞,右手抱娃,肩上背包,趿着拖鞋出门。

地铁站的距离在雨天里变远,她打算到榕庭居门口打车。

小区门口设有公车站,但没有直达星春天的公车,徐方亭到站台把谈嘉秧放下,腾出手掏手机打车——这还是谈韵之教她的。

站台雨篷狭窄,雨水飘湿地面,谈嘉秧低头开始踩水坑。

徐方亭大叫“不行”,只得把他夹起来。谈嘉秧容易焦虑,不懂表达只能哼哼唧唧或尖叫哭泣,情绪又开始了。

否定式语言容易激起逆反情绪,徐方亭只好改一种表达,肩头托着雨伞柄,蹲下来拍拍大腿,“来,坐阿姨腿上。”

这时,对向车道飞过一辆面包车,谈嘉秧没见过带水的轮子,注意力暂时转移了。

手机反应迟钝,雨天网络差劲,打车软件的地图许久没加载出来。

又有一辆小汽车贴这一侧而来,速度缓慢,没有飞溅脏水。suv的轮子在蹲式视角里更显庞大,谈嘉秧着迷了。

“小金子阿姨!”suv的车窗降下,似乎有人叫她。

徐方亭抱着小秧站起,雨伞后翻,她狼狈地拽下伞柄。

谈智渊从驾驶座叫道:“要出去吗?快上车!我送你们一程。”

徐方亭认得他,只有这人死不悔改一直叫小金子。

雨水从窗户往副驾驶里飘,谈智渊又催促:“上来再说,要打湿了。”

横竖是谈嘉秧的伯伯,算是亲人,徐方亭便拉开后座,先塞入谈嘉秧,自己再收伞坐进去。

suv空间比谈礼同的车宽敞,谈嘉秧爬上座位时,还是蹬湿了前排的皮质椅背。折叠伞不断滴水,徐方亭生怕泡坏皮质地毯,忙卸下背包找塑料袋——这才发现座位靠背也难以幸免,让背包外层压出水痕。

徐方亭一时拘谨而狼狈,连忙先剥了谈嘉秧的鞋子,找纸巾擦干所有水痕,同时回答谈智渊。

他问:“你们要去哪里?”

晴天时打车记住一个汽车开不进的小门,徐方亭便说了那两条路交叉的地方。

“下雨跑去那里做什么呢?”

“谈嘉秧去上课。”

谈智渊说:“那么小就上课,早教吗?榕庭居楼下不也有早教班?跑那么远?”

徐方亭早准备好台词,说:“谈嘉秧说话晚,那边有专业的老师上课。”

谈智渊笑了声:“男孩一般说话晚,不用着急,真是……说话都得去外面学,头一回听说!”

徐方亭敷衍笑笑,说没办法。

asd虽然还不清楚成因,但在男孩中出现的比率较女孩高,属于广泛性发育障碍,语言能力同受影响,有些自闭儿甚至一生无法激活语言功能。

徐方亭甚至泛泛怀疑,男孩说话晚这一刻板印象,是不是因为一部分孤独症的“漏网之鱼”影响整体表现,毕竟以前诊断标准比较严格。

谈智渊停在红绿灯前,一会再往前拐一道大弯,差不多到星春天。

雨刷频率慢下,阵雨出现消停的势头。

谈智渊扭头从座位间朝谈嘉秧咂舌,嘚嘚两声,谈嘉秧捕捉到新奇的声音,抬头匆忙扫他一眼。

“你看多聪明啊,知道我叫他。”

“……”徐方亭暗喜谈嘉秧没立刻掉马,不过,也许不是谈嘉秧隐藏得好,而是谈智渊太迟钝。

suv上路后,谈智渊又继续说:“韵之还没开学吧?”

“还在家。”

徐方亭团起纸巾,顺手塞进装雨伞的袋子,这才想起没系安全带,赶紧给两人都系上。

窗外显现熟悉的建筑和马路,她稍稍安了心。

“下着雨也不说送你们一程,这小子,跟他爹一样懒。”

“他刚好出门了,”徐方亭说,“而且这也是我们做保姆的工作。”

谈智渊笑了声,“如果太累可以去我那里,有没有想法?”

徐方亭干笑,岔话题道:“你是不是有个女儿?”

谈智渊莫名笑得更欢快,“对,我女儿已经上小学了。”

徐方亭漫无边际地说:“那么大了,真是看不出来。”

“呵呵,难道我不显老吗?”

“……”

谈嘉秧一直盯着挡风玻璃,雨刮器摇一次,就咔咔笑一声,自得其乐。徐方亭装没听见老男人,低头轻轻跟谈嘉秧说:“雨刮器,刮玻璃。”

suv终于来到最后一个红绿灯,左拐即是目的地。

谈智渊打开扶手箱,掏出一个深蓝扁方盒,又从座位中间递过来,“来,小徐,给你的。”

“什么啊?”

徐方亭没有立即接,但有只小手抓过来了。

谈智渊满意地笑:“你拿着就知道了。”

“不能拿,”她小声警告谈嘉秧,抢过盒子匆忙打开看一眼,一对石榴红耳饰,似钻石应该非钻石,不知材质,反正比她的廉价水钻质感优越,“这是干什么啊?”

“送你玩。”谈智渊坐正回去。

方向盘中央有一块盾牌型图标,十字分成四格,黄红相间,中心似乎还有一个图案,徐方亭看不清。

红灯还差60秒。

徐方亭要盖上还给他,谈嘉秧摸过来,差点抠出来,她只能举高单手合上。

“送我干吗,我戴这个会被谈嘉秧摘掉放嘴里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谈智渊说:“不贵重,就小玩意,我们家族公司就做这个的,珠宝生意,你不知道吗?”

徐方亭冷笑道:“我就一个做保姆的,哪能知道那么多。”

“你也该好好打扮自己,不然白瞎了这么好的年纪和相貌,一转眼就青春不再啊,小徐。”

徐方亭想直接用盒子砸他,“我就一个做保姆的,又不是选美,打什么扮啊。”

谈智渊轻轻摇头,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保姆就是东家的门面,人家一看保姆的打扮、审美,侧面就能知道东家什么水平;反过来也是一样,高端保姆才配得上富贵人家。你看人家国外就叫管家,多高级啊。——而且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会有更多好机会。你刚来大城市,不太懂了吧。”

拖鞋交替敲了敲皮质地毯,徐方亭说:“我东家心宽仁厚,没那么多要求。”

倒是在榕庭居见过一个阿姨,染色短发时髦清爽,常戴一条珍珠项链,上下装很少有大块花纹,她原以为是一位年轻的奶奶,哪知也跟她一样。但也有不少打扮普通的保姆,这个问题可能还是跟个人有关。

红灯放行,谈智渊扶着方向盘转弯,在路边停车。

徐方亭背上包,把耳饰盒搁扶手箱上,“麻烦你啦,谈嘉秧伯伯。”

谈智渊看了眼盒子,笑笑没有强塞,“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不会亏待你的。”

“去跟我东家说吧,你们比较熟。”

天已放晴,徐方亭往手腕套上装雨伞的塑料袋,抱着谈嘉秧退出去。然后关上门,穿着拖鞋,昂首挺胸走进汽车开不进的小门,暗骂了几声神经病。

把谈嘉秧准点送到星春天,徐方亭到厕所的墩布池洗脚,小腿沾了不少泥斑,她仔细搓了一会。

蓉蓉阿姨进来,呀了声,笑道:“我还以为是谁。——你可以买双像我这样的拖鞋,这样雨天就不会弄脏了。”

蓉蓉阿姨伸脚给她看,鞋子前半部分全包足面,开了不少洞洞,脚跟有一圈可活动的箍。

徐方亭问:“这个叫什么鞋?”

蓉蓉阿姨说:“就叫洞洞鞋。”

“贵不贵啊?”

“不贵,我买这双就二三十块。”

徐方亭笑了,车上的郁闷终于一扫而空。蓉蓉阿姨打扮也没有珍珠阿姨讲究,只是擦了粉底和口红。

果然还是阿姨们才能体恤同类,不会笑她土里土气。

下课时天气比谈嘉秧给面子,没有下雨,地板半干。还没到下班高峰,徐方亭便带他乘地铁。地铁空间宽阔,新奇东西比出租车多,谈嘉秧尤其喜欢盯着关门的警报闪灯,相对安分许多。

徐方亭跟着一个同龄男孩的妈妈在电梯口分别,学着小孩口吻说:“明天见。”

哪知男孩妈妈说:“我们明天不来了。”

徐方亭诧然,“为什么啊?”

“我们要去住院,妇幼那边,”她说,“就在这个站的另一个出口。”

徐方亭依旧懵然:“住院……是干什么?”

“也是上课,一天的课,还有做经颅磁,扎针,但是医院要求住院。我们都是半个月住院,半个月去星春天。”

徐方亭不知道怎么接话,毕竟不太认同:“这样子……”

这下轮到男孩妈妈惊讶:“你不知道吗?星春天里面的孩子很多都是住院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去上课。有些一天还跑两三个地方上课。难道你们只在星春天?”

“对啊……”

徐方亭想到徐燕萍当时所处环境信息闭塞,可能也有从众心理,带着她哥辗转各地,求了许多偏方。哪怕现在,“在哪个机构多久就出语言”这种说辞仍是家长的兴奋剂和机构最好的广告,引人蠢蠢欲动。

下一层隐隐传来列车即将抵达的提示,徐方亭抱起谈嘉秧准备下扶梯,“跑太多地方太累了。——车来了,先走了,拜拜。”

回到榕庭居,谈嘉秧已经养成坐到儿童椅脱鞋的习惯——一方面也拜内核性的刻板思维所致——徐方亭放下背包,之前情急穿了拖鞋出去,赶紧光脚拎着拖鞋到厕所,上上下下刷干净。

完事洗了脚,在门垫差不多踩干鞋底才出来。

凉鞋有粘扣,不能直接拔,谈嘉秧也才磨蹭完。

谈韵之从楼上下来,一手扶扶手,一手拎着他的深蓝水杯。

“你们去的时候坐我哥的车?”

徐方亭意外道:“你竟然知道!”

“我刚好看到。”

徐方亭停在厨房门口,谈韵之在楼梯旁的冰箱接冰块。谈嘉秧听到咚咚的声音立刻跑过来,别的小孩可能看冰块掉下来,他偏要从出冰口往里看。

徐方亭想起今天的不快和他上回的警告,说:“下雨天难打车,他说送我们一程,我就上去了,没办法。”

“他连自己女儿上课外班都没送过,我看他居心不良,”谈韵之接好冰块,握着流泪水杯还要空出三根手指指了指她,难掩不快,“下次肯定会让你更加没办法。”

徐方亭溜进厨房,准备淘米煮饭,“那你想点办法啦,下雨天也拉一下我们。——哎,你都看见我们了,竟然不上来帮忙打一下伞。”

谈韵之仰头喝水,避开埋怨,等她转过去淘米才说:“你们走太快,我没赶上。”

“你放假大半年,也不去考驾照,想不通。”

“……这个世上,你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不差这一件。”

“……”

徐方亭在背后翻白眼,都嫌眼睛疼。

“我还想不通谈嘉秧为什么‘中奖’呢。——是吧谈嘉秧,去玩波波池,制冰机有什么好看的。”

谈嘉秧不动,谈韵之直接架着他腋窝,飞进客厅的波波池。

他又回到楼梯边,倚着扶手,望向对面的厨房,越想越投入,不自觉咕哝出来:“他怎么对你那么感兴趣呢?”

“他想让我去他家做保姆。”

倾诉心情急切,徐方亭不小心搬出实话,转念想到堂兄弟相识多年,感情比她这个一个月的保姆深厚,说不定合伙套话,考验她的忠心之类。

她立刻补充:“只有这个可能吧。”

“开玩笑呢,他家阿姨做了好几年,挺稳定的。哎,”谈韵之忽然想到什么,“没准真是这样,他还有个小的——”

“小的?他不止一个女儿?”

谈韵之讽刺一笑,说:“你别管,总之我只有一个要求,记住我上次跟你说的话——”

“不要迷失自我是吧,”徐方亭焖上饭,在挂巾上擦手,“那我能不能也提一个要求,你总在书桌上留一小块纸巾,记得自己丢,行吗?”

“我没同意你提。”

“你每次都把纸巾叠成又紧又硬的一小块,跟小石头一样,就摆在键盘旁边,不知道干什么用。我要是不收,第二天还在那里;要是收了,第二天又出现一块新的。”

“……有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你、信口雌黄。”

谈韵之只能又喝一口水。

徐方亭蹲在垃圾桶边削土豆皮,咕哝道:“简直比谈嘉秧还刻板。”

谈韵之整个人挡在厨房门口,喂了一声:“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用法,我没那么恶心。”

徐方亭站起来,两颗土豆握力球似的抓在手里,另一边拿着瓜刨,“你在说什么,我又不会打开检查。”

“没事,”谈韵之语气放下心般飘起来,“估计你也不懂。”

“讲座的资料有空给我一份吧。”

“没听到。”

谈韵之光脚咚咚咚跑上楼了。

刚坐进书房那张四处官帽椅,键盘边上一颗小石头般的纸巾团果然跳进眼帘。

“……”

谈韵之笑骂一句,捡起投篮进了罗汉床边的垃圾桶,然后在imac上整理资料。

约莫四十分钟后,徐方亭在楼下广播“开饭啦”。她很少跟谈礼同直接对话,一直这样叫吃饭,除此之外,两人几乎无交集——其实父子俩也差不多。

谈韵之取了打印件,拿桌上手机时,键盘边果然又多了一颗纸巾团。

……他刚才好像脑袋放空时就不自觉叠纸巾,恢复清明就随手搁置,然后便忘记了。

谈韵之把打印件拿下楼,徐方亭刚好追着谈嘉秧从卧室跑出来,想逮他上饭桌,一路抓小鱼抓到客厅的波波池。谈嘉秧激动地四肢乱舞,波波球满地乱跳。

自从谈嘉秧定居后,茶几给挪到飘窗边,在沙发前腾出一大块空地。整套明式红木家具散落各处,失去统一的魅力,谈礼同好不心疼,现在只能驻守他的茶台,伶仃品茗——爱茶不嗜酒,打牌不豪赌,可能成了他最后的优点。

徐方亭把波波球一个一个捡回来,有些直接扔进去,偶尔往谈嘉秧脑门砸几个。

“谈嘉秧,吃饭了!”

谈嘉秧咯咯笑,但不懂砸回来。他有反应,但没互动性,模仿人的欲望还不强。

“放你桌面?”谈韵之用两张a4纸朝徐方亭后背扇了扇。

徐方亭随意坐地板,扭头仰视一眼:“那么快整理好了,谢谢。”

谈韵之没回答“不客气”或其他,有人替他说了——

“bababa。”

谈韵之愣住,用纸隔空铲一下谈嘉秧:“他是不是叫爸爸?”

徐方亭欣然回望谈嘉秧,“是吧!”

谈嘉秧:“bababa。”

谈韵之蹲过去,裤兜手机硌得不舒服,便顺手掏出给他拍视频。

谈礼同的声音从茶台飘来:“叫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干什么,叫妈妈,这里是你妈的家!”

但没人理会他。

徐方亭顺着他的兴趣,说:“爸爸!”

谈嘉秧看着她:“dadada。”

谈韵之:“……”

徐方亭只好改口:“打打。”

谈嘉秧噤声,眼神乱飘,落地谈韵之手机上,一巴掌扒过去。

出其不意的一下,手机像个烫手山芋在谈韵之手掌乱蹦,终于在坠地前停稳他手中。

“幸好没摔坏,”谈韵之撸一把谈嘉秧发顶站起来,“不跟你玩了,吃饭吃饭。——白激动了。”

谈嘉秧现在可以模仿一些大动作(四肢)和精细动作(手指),但语言模仿涉及更复杂和精细的口腔肌肉群控制,这是最难的一步。

现在的dada和baba,只是无意识的语言,并不是主动模仿。

徐方亭说:“至少证明他的发声系统没问题啦。”

谈韵之不甘心,吃饭时诱哄几次说baba或dada,依然没有成功;吃过饭像要闭关修炼,他把谈嘉秧拐上书房,喊了他许多遍爸爸。

可谈嘉秧不肯认他这个儿子。

徐方亭收拾好楼下上来,一对他笑,谈韵之立刻警觉:通常她会先关注谈嘉秧。

“笑什么。”

她又嘿嘿两声,“小东家,你开学前两天,我可不可以再休两天假?”

谈韵之不耐说:“又要干什么!”

“回舟岸看我妈。”

“……”谈韵之势头萎了点,随手玩谈嘉秧的玩具。

徐方亭坐到罗汉床上,跟他隔着一张床上小茶几,谈嘉秧坐他们中间,像要升堂。

她说:“你看,我妈还在医院,现在就我一个小孩,我出来两个月了,总得回去看看她。而且你开学总要军训吧,一去封闭半个月,然后中秋车票涨价,我肯定不休假,相当于九月能上整月班。”

谈韵之故作思考片刻,说:“行吧。”

“太好了!”徐方亭击掌,走到书桌拿起那颗纸巾团,“小东家,你看,我帮你丢了哦!”

纸巾团飞进垃圾桶,去寻找它的同伴。

“你真的有——”谈韵之说,那边眼刀飞来,“病”字在嘴边溜了一圈,回到他的肚子里,“你真的有点手痒……我那是给谈嘉秧准备的,是不是,练习丢垃圾?”

谈嘉秧低头又开始自己升堂:“dadadad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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