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谈韵之准假那天起,徐方亭便开始在便笺纸上罗列回家用品,衣服精确到内衣裤和袜子,哪怕只外出两天。
一楼卧室因贯穿室内和露台,经常不锁门,谈嘉秧也喜欢在长长的走廊来回骑平衡车——哪怕慢如蜗牛。书桌抽屉不带锁,她的私人日记本通常锁进行李箱,其他用品随意摊在桌上。
不过东家父子一般不来露台,即使放风和看天气也到客厅相连的小阳台。谈韵之偶尔会追谈嘉秧到房间,儿童书架放在这里,阿姨的房间就是小乐园。
便笺纸贴在台灯罩上,谈韵之追着谈嘉秧进来,两个人都瞄到了——不过一个看到整页的文字,一个只看到角落的一块西瓜。
谈嘉秧一手扒着桌沿,踮脚拼命也够不着,就拉谈韵之的手想放过去,“工具手”又出来了。
谈韵之蹲下来问:“你要什么?”
谈嘉秧指一下便笺纸,然后慢慢扭头,看他一眼。
谈韵之说:“那是阿姨的东西,不能动。”
徐方亭提着衣篮子进来,顺手撕下递给他,“给,谈嘉秧,拿着!”
“……小徐,你真没有原则,随随便便就给他。”谈韵之站起来说。
徐方亭关上露台门,“他‘分享指’出来了,你没发现吗?当然要给强化物!——刚才他指着东西,回头看你,就是分享性指物。nt小孩与生俱来的社交技能,我们终于干预出来了。——是不是啊,谈嘉秧!”
谈韵之交替看着一大一小,撑在桌沿半倚着胳膊:“什么时候开始?”
衣篮子里面是她和谈嘉秧的衣服,徐方亭提到顶箱柜边整理。
“就这几天。”
谈韵之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可能忘记了,每天挺多事的……”徐方亭弯腰埋头叠衣服,“其实不用我说,敏感细心一点就能观察到……毕竟,你们才是孩子的家长。”
谈韵之无言以对看向谈嘉秧,这人开始撕便笺纸。
“哎,这是你阿姨的东西——”
他阻止失败,只拿到残纸半张,拇指刚好捏在“小内”二字上,下意识就扔到桌面,像摸到不该摸的电门。
“没事,让他撕吧,锻炼精细,老师说的。”
谈韵之望向颁布大赦令的指挥官,她手里正好叠着一条嫩黄色小内,眼前莫名浮现她替他叠整裤衩的场景——他从来没见过过程,只享受整齐的结果。
他不得不扭开头,“什么时候开始教的,我又不知道。”
“某天老师跟我提了一下,只是课堂小游戏,没有特意去学。谈嘉秧会撕,就是不懂听指令地撕,”徐方亭把一沓衣服收进她的衣柜,“老师每天教和复习的内容都是那几样,加新内容或者有明显进步才会跟我说一下。这些小孩学得很慢,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进步。让老师天天跟家长汇报也不太现实。”
谈韵之内心妥协,嘴巴像死鸭子,指挥谈嘉秧道:“谈嘉秧,纸片,丢垃圾桶。”
谈嘉秧撕到无法可撕,腻味了,回应丢垃圾的指令弹无虚发。但他只丢了手上的,地板掉的没理会。
谈韵之给他示范一遍,他倒也知道模仿。
谈韵之站久了,坐到椅子上,一条胳膊搭桌面,说:“你坐什么车回去?”
“就是那种旅游大巴,你知道吧?”
谈韵之说:“哦,当然,每年春节后和暑假我们家工厂会包一辆车到舟岸去招工,直接一车拉过来。”
“我见过,直接把招工牌子挂在车外面,跟我长大的小姐妹初中毕业就是这样来这边的。”
这种招工模式多靠同乡间互相介绍,每年源源不断向大城市输送廉价劳动力。
徐方亭酸溜溜的,那年暑假她还“斥巨资”给孟蝶买了桶装泡面,路上六七个小时,她总要吃东西,要知道平常她们最多买实惠的袋装版。
今年暑假她也差点上了那样的旅游大巴,决然想不到会跟一个承包大巴的人和平对话。
徐方亭不太想跟人诉穷,谈韵之也不是一个合适对象。
气氛因为差距变得艰涩。
谈韵之也有点干巴巴地说:“要是通动车就好了。”
幸好两人之间有一个小孩,徐方亭拉过谈嘉秧的手说:“谈嘉秧,走,跟阿姨一起叠衣服。”
出发这天,徐方亭也给自己准备一桶泡面。大巴车属于私人运营,一般只是象征性进站接客,出了站沿路陆陆续续捎上人。
此时属于回乡淡季,徐方亭找出两个月前大巴车的名片,提前一天联系上司机,正巧路线经过榕庭居附近那条双向8车道的大道,可以在路边上车。
这天早上,5点多天光蒙蒙,徐方亭上车时,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车厢内透着一股皮革混合清新剂的异味,徐方亭本不晕车,这会也给爆出一身鸡皮疙瘩。
找了中段靠窗位置坐下,徐方亭调整空调,想眯一会回笼觉,大概刚出发太亢奋,没睡成。
她塞着耳机,眺望窗外,老旧矮楼偶尔出现,像蛀齿在林立高楼中苟延残喘。
大巴舒适度远不及谈家人的私家车,却是她花钱购置的一小席空间,短暂属于她,这才是她可把握的生活。
大巴渐渐接满人,徐方亭搂紧自己的背包,跟着车身颤晃,迷迷糊糊睡过去。
到达舟岸市已近中午,徐方亭乘公车去人民医院。这一路公车穿城而过,可以抵达她的高中,但她中途便下车了。
徐燕萍已经在医院蜗居三月,估计下周可以出院,但徐方亭没有假期,就连这一次回来,徐燕萍嘴上也说不需要。
“回来呆的时间还没搭车多,留那几百块车费买点好吃的吧。”
徐燕萍这套说辞从她上高中就说到现在,当她坚持说要回时,徐燕萍倒也没反对,只说“你想回就回吧”。
当徐方亭真的出现在病床边,徐燕萍笑出泪花,问她搭车累不累。
徐方亭说还好。
家里条件请不起护工,平常徐方亭舅妈来陪护。徐方亭舅舅天生跛脚,四十多岁才跟这个没了老公的女人结婚,两人平时在家务农,加上照料她哥拿点生活费,因为自己没有孩子,日子还算凑合。
可舅妈劳动力比舅舅强,总想回田里做工,舅舅一个残疾男人又不方便照顾徐燕萍,三个人间经常吵架,又改变不了局面。
这下徐方亭暂时来接班,舅妈得空回家一天,便当着她的面说:“亭亭,你劝劝你妈,平常多吃点青菜。不然整天便秘,开塞露都不管用,还得我上手给她抠。你说我容易吗?”
徐燕萍撇开徐方亭叫道:“天天清水煮菜是人吃的吗,一点味道没有猪都吃不下,让你给我放点辣椒不放。”
徐方亭腹背受敌,一边是自己亲妈,一边是不可或缺的亲人,头皮发麻道:“妈,你就配合一下吧,生病的人怎么能吃辣椒呢。早点恢复,早点回家。”
她起身说送送舅妈,把人哄到门外,掏出准备好的500红包,塞给舅妈。
双方一阵推让后,舅妈笑笑接下了,说:“你妈快出院,我也快可以解放一半,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徐方亭又说了不少好话,把人目送进电梯。以前都是别人给她红包,让她好好读书考大学,徐燕萍也是这么欲迎还拒收下。时移世易,她已经是个可以独立挣钱的成年人,是时候模仿其他成年人的角色,融入人情社会。
这晚打理好徐燕萍,徐方亭躺到过道的折叠床上,听徐燕萍复述住院日常,知道舅妈辛苦,可她更苦,忍不住埋怨几句。
徐方亭默默听着,以前徐燕萍不会跟她说太多家庭琐事,叫她只管好好读书,现在她没书读了,好像一下子长大,有权利参与纷争和知晓秘密。
徐燕萍说完家事,又问:“你东家对你好吗?”
徐方亭回过神,说:“挺好的。”
沁南市的生活似乎让她更有抓住命运的实质感,她可以自己赚取生存的资本,可在医院她无能为力。
“是个怎样的家庭?”
“有钱,房子很大,竟然真的住在电视剧里那种漂亮房子。”
徐燕萍说:“你看的跟我不是一个频道,我就爱看农业频道,感觉跟我们仙姬坡的没什么区别。”
徐方亭笑着侧躺,折叠床尖锐嘎吱,但她姿势没摆好,只好再嘎吱几下。
徐燕萍又问:“一个月到手有多少?”
徐方亭咬咬牙,减掉一部分:“……三千六七。”
“三千六七……”徐燕萍似乎有点失望,女儿一向是她的骄傲,没想到兑换价值如此低微,不过她很快振作,“没关系。孟蝶当初出去还没有这个数呢。你跟她见过吗?”
“还没空,等国庆再看看。”
“听她妈说谈有男朋友,也不知什么时候结婚,她妈说太远了,不想给她嫁。”
徐方亭连新朋友也没交到,别说男朋友,结婚更是一个遥远而抽象的概念。
“孟蝶也才比我大两岁,结婚太早了。”
“不早了,”徐燕萍说,“像她这种不读书出去打工的,很多两三年就嫁了,二十出头怀二胎一大把。”
徐方亭又烦躁躺平,折叠床的嘎吱替她作出回答。
“我也不读书了,你也想我两三年就嫁了吗?”
徐燕萍叹气:“我不是说你。”
徐方亭久久没回复,可不说什么又浪费匆忙的相聚时间。
徐燕萍终日卧床,倾诉欲望比她强烈,又问:“你不会真谈有吧?”
“怎么可能!”徐方亭忽然想起她舅妈,嫁了这样一个男人,还得帮大姑姐收拾屎尿。她自己这样的家境,估计只能找一个一样穷的,说不定也有大姑姐等她端屎端尿,还不如当保姆有赚头。
“我一直以为,你跟以前每次放假都来仙姬坡找你那个男生,就你、坐他摩托车走,晚上又给送回来那个,”徐燕萍拼凑回忆,“叫什么名字了,好像有个一还是二的?”
“王一杭,”徐方亭说,“他只是初中同学。”
“他去哪读书了?”
“沁南大学。”
徐燕萍也许想起徐方亭高考失利,默然许久,平缓地说:“其实我也不想你那么早嫁人……”
又等一会的,徐方亭等不到让她重返校园的许诺,只能叹息:“我知道……”
九点半过后,隔壁床家属问能否熄灯,徐燕萍没意见。徐方亭紧忙摆好睡姿,免得折叠床扰人清净。
灯光转暗,病院走廊脚步声渐稀,病床上久不闻人声,徐方亭轻轻叫一声妈妈,徐燕萍没有回声。她又等一会,徐燕萍的浅浅呼噜终于也成了她的催眠剂。
徐方亭当了不到两天的女儿,次日吃过午饭又出发,在谈嘉秧洗澡前赶回榕庭居,继续当她的小阿姨。
谈韵之明早就去大学报到,行李箱早收好拎下玄关,人坐在一楼卧室的游戏垫上陪谈嘉秧最后一晚。
徐方亭昨晚在折叠床并不舒服,又坐了一个下午的长途巴士,全身骨头像散架。她忍着酸痛给谈嘉秧穿好睡衣。
房间响起一声清脆提示声,徐方亭从屁兜抽出手机一看,惊喜地咦一声坐到床沿。
谈韵之下意识问:“干什么?”
徐方亭不掩兴奋,“沈宏把我工资转过来了。”
最兴奋莫过于谈嘉秧,徐方亭经常在床沿边背起他,这会他嘻嘻眯了眼,爬上床就扒上她的双肩。
“哎哟——”徐方亭放下手机,反手托住他的屁股背起他,忘记疲劳,“阿姨背谈嘉秧,冲呀——”
徐方亭从房间这头跑到那头,谈嘉秧激奋中忘记扒肩,整个人眼看后仰,她连忙弯腰把他卸到床上,疲劳又回来缠上她。
谈韵之哼了一声:“听起来你好像催我发工资。”
“我可没有催,”徐方亭笑着咕哝,“我就暗示一下,是不是啊,谈嘉秧,你舅舅明天就要去上学了,你也要去上学。”
谈嘉秧又站起来想要她抱,徐方亭引导几次他说mama,没有成功。
“不就是发工资。”
谈韵之慢吞吞掏出手机,靠着桌沿,右手抱腰,左手垫手背,他玩手机总是这个不低头的姿势,就算盘腿坐着。
“好了,我本来就打算今晚给你。”
不多时,徐方亭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微信收到一笔2440的转账。
这个月请假4天,理应只有2000,徐方亭讶然道:“怎么多了400多,是不是算错了?”
“有人不是说当出差么?”谈韵之收手机进裤兜,“你嫌多可以退回来。”
“不多不多,再多我都要!”徐方亭立刻说,给谈嘉秧举高高,两人一起倒在床上,床单冒出笑纹,“谢谢小东家,你真是个好人!”
“别高兴太早,”谈韵之理直气壮收下这张好人卡,“你要是能教会谈嘉秧说话,我还能给你涨工资。”
“那肯定能给我涨,因为我们谈嘉秧一定会说话的,”徐方亭关注点在谈嘉秧能力上,而不是小东家的空头支票,“是不是啊?”
谈嘉秧又被动注视徐方亭,后者欣慰地说:“谈嘉秧现在眼神越来越好了。”
“我眼神更好,”谈韵之说,“慧眼识珠。”
这小东家夸人还喜欢把自己也捎上,徐方亭揶揄一笑,跟谈嘉秧说:“但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星春天的成老师也很棒,对不对?”
“舅舅也很棒!是吧,谈嘉秧?”谈韵之邀功道,像头斗牛,几乎铆到谈嘉秧脸上,故意喘大气喷他。
谈嘉秧眼珠子笑失踪了,哈哈哈哈,一巴掌糊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