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萍比徐方亭早一天回到仙姬坡,收拾干净家里,等她回来直接入住。
当天到家已有些晚,徐方亭次日提年货准备去小童老师家。
家里没有像样的盥洗台,她蹲在小天井边刷牙,徐燕萍便骑着家中唯一一辆电瓶车走了。
徐方亭匆忙吐了泡沫追出门,徐燕萍只剩一个背影,她扯开嗓子大叫:“一会我怎么出去?”
徐燕萍早有安排,稍扭头回吼一句:“坐你舅舅的车。”
徐方亭:“……”
谈嘉秧舅舅的车是四个轮子,有顶带空调,能遮风避雨,减震又舒适;徐方亭舅舅的车只有三个轮子,无顶敞篷,特别通风透气,驶过一颗小石子就能激活筛子功能。
徐方亭洗漱完毕,短短几步路,回到自己的房间,脸上便干得绷紧。她换裤子时才发现小腿干燥,像蒙上一片网眼细密的蜘蛛网,赶紧给抹一把润肤霜。
她照顾谈嘉秧时,抹润肤霜的工序一天不落,到自己身上便敷衍了。她希望有人能像发明洗碗机一样,发明“洗人机”,躺进去一键完成洗护程序。
最主要是她分不清护肤品的门门道道,水、乳液、精华,每个牌子使用顺序还不一样,还有什么日霜晚霜眼霜,反正她抹上去只感觉到一种效果——保湿。
之前她麻烦迟雨浓给推荐“n合一”的护肤品,最好像谈嘉秧的润肤霜一样,全身通用,一瓶搞定。
迟雨浓当然吐槽她偷懒,说:“你以为当漂亮女人那么容易的吗。”
徐方亭鼓着嘴往迟雨浓的粉饼化妆镜里左瞧右瞧,浑不在意道:“我觉得我够漂亮了。”
迟雨浓那好愣了一下,笑骂她:“你跟我弟呆久了,果然变得跟他一样臭屁。”
徐方亭更臭屁地说:“哪里,我实话实说。”
徐方亭这副脸大半遗传徐燕萍,从小被夸标致,当然不会“美而不自知”。但美貌也没给她带来实质性的好处,除了异性偶尔优待她一点,优待的程度还经常不受控制,变成了骚扰,尤其失学这道难槛上,美貌没给她带来任何裨益,她知与不知不再紧要。
迟雨浓又说:“小孩的皮肤还没建立好屏障,容易吸收涂上去的东西,大人的就不一样了,得时不时用磨砂膏去角质,才能促进吸收。”
“磨砂膏又是什么东西?”
徐方亭只听出一个意思:大人跟小孩不一样,脸皮厚如城墙,油盐不进。
迟雨浓解释一番,掏出修眉刀又要修理她的“猴子眉毛”,说准备回家过年,总要好好打扮一番。
“男人连腋毛都不刮,我为什么要刮眉毛啊。”徐方亭护住她的天然剑眉,说要接谈嘉秧放学,才从迟雨花艺开溜。
徐方亭抠了一指尖的面霜,洗脸般直接搓脸上。
迟雨浓第一次看到她这般擦脸时,大惊失色,像看到猴子洗脸似的,费了一番口舌教她擦脸眼要轻轻的,面霜避开眼睛周围,免得提拉出皱纹。
徐方亭还困惑:“谈嘉秧也是这么擦的。”
迟雨浓恨不得跳起道:“你不要再说小孩怎么样啦!你是大人!女人!”
如今迟雨浓和她的繁复护肤程序留在了沁南市,徐方亭在仙姬坡这个破落的小家里,悠哉悠哉抹着脸,有种小时候跟大人作对的快意。
三轮车在门外按响喇叭,舅舅和舅妈并肩坐在车头。
舅舅跛在右脚,不便踩脚刹,平时都是舅妈开。
徐方亭提着东西出门,看着敞篷小车斗,回想一路尘土,萌生退意道:“舅妈,你载我到村口,一会我搭班车出去吧。”
舅妈笑着大声道:“城里人坐不惯我们的敞篷车了啊。”
徐方亭:“……”
也许农村房屋间隔宽,大家都得大声交流,不然对方听不见,从未考虑过扰邻扰舍。徐方亭才发现她家人嗓门都特别大,连她自己有时候也是,所以跟谈韵之吵架从未落下风。
舅妈此刻的大嗓门也将嘲讽发酵成忘恩负义的指责。
邻家有个阿婆挑担路过,准备山上摘菜,跟着露出笑容。
“亭亭,快结婚没有?”
徐方亭诧然以对。
她外出打工在仙姬坡不再是秘密,大家对她的问候也从学习升级为结婚生子,这是仙姬坡的阿姐们没从未能避开的命运。
“没……”
舅妈哈哈大笑,自作主张道:“有没有合适的男青年给她介绍介绍?”
阿婆也笑:“我这种成天呆在村里的人,哪认识什么男青年。”
舅舅向徐方亭示意,说:“上来吧,你之前不也经常这么坐吗。”
去年他们夫妻俩食物中毒,徐方亭还开车急急火火拉他们出镇上卫生院,怎么过了一年就有点“奢入俭难”的意思了?
徐方亭只好爬上车斗,跟他们背对背坐上小木凳,反手扒着他们的靠背。
十来分钟的路,徐方亭硬是吃了一年份的灰尘。刚擦过润肤霜的关系,那些灰尘颗粒似乎在脸上附着成一片面膜。迟雨浓要是看到她这副样子,估计得笑话她脸上能刮出腻子。
徐方亭坚持道:“舅妈,舅舅,晚点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们不用等我了。”
舅妈冷笑道:“哎,知道了。”
舅舅叮嘱说:“你下午回早点,来我们家一趟,有事跟你说。”
徐方亭坚持问道:“什么事,现在不可以说吗?”
“哎呀,你回到就懂了,”舅舅神秘兮兮道,“最晚四点,可以吧?”
碍于长辈面子,徐方亭只能应过。
小童老师家依然开着对联摊,今年抽的位置不好,有点偏僻,找上门来的都是老熟人。
徐方亭一年没有练字,不敢揽瓷器活,推说就过来看看,不写对联了。
“看你精神状态比去年好了。”小童老师在桌上铺开红纸,左手扶着桌沿,右手执笔落墨。
徐方亭站在桌子另一头,待她写完一个字,就拖一下红纸,方便她写下一个。
等她写完上联收笔,徐方亭才答话:“小童老师,我今年可能要回去复读了。”
小童老师愣了一瞬,展颜而笑:“确定了?这是好事啊!”
“差不多了,”徐方亭说,“但还没跟我妈讲。”
小童老师和她一同把上联移到晾晒架,往桌面铺开下一张红纸,老师的左手刹那间给红纸强调出来,无名指上的婚戒失踪了。
孟蝶曾说孕后期会发胖,戒指会勒得拔不下来,只能提前脱掉,再说进产房也不给戴首饰。有的孕妇玉镯子脱不下来,还得签署协议,若是打碎医院概不负责。
徐方亭看小童老师,素颜呈现最真实的心境,气色反倒比去年差一些,大概跟孟蝶相反,太瘦了套不稳戒指。
小童老师问:“准备去哪里复读,回舟高吗?”
“当然不是,”徐方亭说,“见到熟悉的老师多尴尬,当初的同学快大学毕业了,我还回去复读。应该会去一中,那边的文科相对强一些。”
“也好,”小童老师说,“王一杭当初是上的一中吧?”
“对,他中考数学没考好,”徐方亭说,“现在去沁南大学了。”
小童老师沉默片刻,说:“大概高考成绩出来报名就开始了吧,我有熟人在一中,到时你回来了吗?没回来我帮你报名,资料的复印件给我就可以。”
徐方亭提前回来无事可做,不如多存一个月工资,立刻谢过小童老师。
“今年孟蝶没回来过年了吧?”讲完要事,小童老师提起旧人道,“时间过得真快,我的学生都生了孩子,我这个当老师的竟然还没有。”
徐方亭笑了笑,说:“我还觉得神奇,上学那会你告诉我们不要早恋,连提相关话题也含蓄委婉,没过几年竟然能跟你说起结婚生孩子的事来。”
小童老师笑道:“出了校门你就不是我的学生,当然可以畅所欲言。”
“哪里,”徐方亭弯腰把红纸推到她眼前,等待下联的落笔,笑道,“一直都会是。”
徐方亭跟小童老师断断续续聊了大半天,赶回仙姬坡时,已经四点过了一刻。
舅舅家房子比徐方亭家稍微好一点,外面虽然还是裸露的红砖,屋里好歹刷了墙,相对堂亮许多。
舅舅从门厅里招手,略带埋怨道:“叫你最迟四点回来,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叫人等久了。”
徐方亭说:“我跟老师一年没见,聊着聊着就忘记时间了。——到底什么事啊?”
舅舅喜上眉梢往厅里示意,徐方亭这才注意到厅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对方皮肤粗糙黝黑,无法定位年龄,只能说还算一个年轻人,应该没有三十岁。他的目光却不算陌生,像猎人锁定猎物,徐方亭在儿时小卖部抱她那个男人、谈智渊和韦昊眼里都见过,直白程度不一样而已。
舅舅笑着介绍了一个名字,又说来自哪个村:“自己贷款买了一辆货车,挂靠公司跑长途货运,每个月辛苦是辛苦一点,收入还挺稳定。对了,你们说起来还是同一所初中毕业的,挺有缘分的吧。”
徐方亭愕然片刻,她这是……一不小心就入了相亲局?
“镇上就两所初中,不是这所就是那所毕业的。——我妈呢?”
舅妈不耐烦道:“找什么你妈,你妈有手有脚,一会会自己回来。”
那陌生男人冷不丁开口问她在沁南市干什么工作,他经常往那边拉货。
徐方亭答:“保姆。”
男人说:“挺好,听说你上过高中?”
徐方亭刚想回答,舅妈忙截过话头:“没考上大学才去打工的,这也没什么,也就是多上了三年学。”
徐方亭望向舅妈,眉头微蹙,抓着手机的手指节泛白。
舟岸高中要是能随随便便考上,王一杭为什么还会落榜。
男人又问:“你刚20岁?”
徐方亭反问:“你呢?”
“我比你大七岁。”
“噢。”
男人问一句,徐方亭顶一句,进行一场比跟小保安韦昊还要无话可说的交流,尴尬倒不尴尬,只觉浪费时间。她不时低头刷一下手机,暗示自己很忙。
舅舅频频跟她使眼色,她统统当没接收到。
这时,屋外一阵车轮碾过碎砂的的声响传来,舅妈口中有手有脚的徐燕萍骑着电瓶车过来,扫了一眼陌生的男人,问:“有客啊?”
那位客人起身,说还有事要忙,有空再聊,舅舅深一脚浅一脚送客出门,两个男人还在外面聊了一会。
徐燕萍迷惘不逊于刚才的徐方亭,悄悄问:“这人是干什么的,以前没见过呀?我们村的吗?”
舅妈把男人的背景重复一遍,徐燕萍听得云里雾里,直到那边来了最后一句:“他自己也欠了贷款,不嫌弃你们家欠的钱。”
只这一瞬,徐燕萍从恍然大悟到怒发冲冠,扬声道:“亭亭还小呢,二十岁都不够,你瞎张罗什么!”
舅妈面无愧色,也扯开嗓门:“她那姐妹孟蝶二十岁都生小孩了,仙姬坡里二十左右生小孩的一大把的,我跟你说,早生早恢复。两个人一起奋斗比一个人容易,难得有个男人愿意一起还债,知足吧。”
徐方亭不禁冷笑一声。
舅妈不悦道:“亭亭,你是哪里不满意,你给我说说?他长得虽然配不上你,也不算太丑啊。我跟你说,男人太帅容易花心,你哪里收得住人家,还是找老实可靠的好。”
谈韵之帮徐方亭重新定义了“帅”,那之后她看其他男人都有点除却巫山不是云,懒得划分美丑。
她掷地有声道:“我现在完全没有结婚的想法!”
“亭亭——”舅舅送走客人,跛着脚回来道,“你这鞋子是不是得上千啊?”
徐方亭低头看了一眼小东家“分配”的“工作鞋”,说:“没有。”
但也接近了。
舅舅说:“刚刚他还问我,你做的是什么类型的保姆,竟然穿得起四位数的鞋子,他可养不起这样的女人。——亭亭,你可别骗我。”
徐燕萍跟着忧愁起来,道:“亭亭,这鞋真这么贵啊……”
徐方亭从矮凳上跳起,握拳顿脚道:“我还不稀罕他养呢!”
舅妈说不动小的,专攻老的,走近徐燕萍道:“姐,我跟你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们家没个男人不行……”
徐燕萍一听那个身份名词,唰地白了脸,但又没法反驳。
徐方亭急火火道:“那不还有舅舅吗!”
舅妈叫道:“你看看你舅舅这副身体,能顶事吗?”
徐方亭反唇相讥:“不顶事你干吗要嫁给他?你都没生过孩子,为什么要劝我嫁人生孩子?”
这下换成舅舅和舅妈脸色灰败,双眼失神,跟去年食物中毒、灵魂出窍一样。
徐燕萍呵斥道:“亭亭,你说的是什么鬼话。那是你舅妈,有你这么顶撞长辈的吗?”
“……”
徐方亭以为徐燕萍跟她统一战线,此时惨遭背叛,瞠目结舌半晌,扭头大步走出门外。
徐燕萍跟弟弟和弟媳解释一通,骑着电瓶车很快追上来,边放慢速度边骂她:“你舅舅和舅妈帮了我们家多少忙啊,你怎么说出这么不孝顺的话。去年你爸你哥走了,我又住院,要不是他们帮忙,我指不定烂在医院里了。”
“前年。”
徐燕萍愣了一瞬,恍然发觉女儿失学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
徐方亭遗传她的倔强,半点不折腰,说:“一码归一码,你看看他们现在做的什么事,给介绍的都是什么人,他们有问过我的意见和感受吗!”
徐燕萍头疼道:“他们也是关心你,关心我们家。”
“我不需要那样子的关心。”
“那你直接说不喜欢就行了,你听听你说什么话,长辈的家事也是由得你乱评价的吗!”
徐方亭站停在电瓶车边,用力比划着两只手,恨铁不成钢道:“我现在就在表达我的不喜欢,你为什么没有听进去?就因为你们比我多吃几十年米,是长辈,你们说的话都是金科玉律,我一点反对的意见都不能有吗?”
徐方亭不等她的回答,转身拐向通往江边的岔路。
一开始还是走着,步子越迈越大,直至奔跑起来,轻盈的鞋子把她送得更快,徐方亭奔逸如鹿,像小时候一样飞扑向江边。
她扶着膝盖喘气,心脏敲击她的胸腔,水声吞没她的声息。
江水依然奔流不息,一年又一年,承载着这个村庄曾有仙姬造访的传说。
只是身边再没有孟蝶,没有解闷的擦炮,没有姐妹闲聊,她捡了几颗石头,一颗一颗抛出,看着江水将它们逐一吞噬。
石板桥上又走过一个挑担阿婶,簸箕里盛着新鲜摘取的油麦菜。徐方亭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却叫不出她姓甚名谁,只知道她是哪一户人家的媳妇,生了几个孩子。
徐方亭不知道阿婶或孟蝶决定结婚之时,是不是像今天她这样被逼离家,逃往一个新家庭,成为娘家泼出去的水,夫家的外姓媳妇。
就在刚刚,逃离的念头才冒出来,她便想立刻收拾东西,回沁南,回颐光春城,回谈韵之身边。
可是连孟蝶也无法在夫家获得快乐,她又怎么能期待东家给予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