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曦躺在卧榻，双眼刚睁一霎便被烛光晃得闭上。她听见苏凛唤她名字，口里微微答应一声，终于醒彻睁眼。烛光幽幽映着床帏，苏凛与另一人站在榻边望着她，她眯眼辨认清楚，讶异道：“阳先生？”
阳先生不语，苏凛道：“先前你寒瘴发作，林决又遭创伤，幸得阳先生助我们脱险。”
“多谢。”她坐起身颔首道谢，又道，“林决如何了？可伤得重么？”
苏凛道：“他给你服药后便休息了，没甚么大事，雪尧在照看他，你且放心。”
她便放下心来，望着阳先生，迟疑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先生。——自你那日赠我剑坠，我便时时梦见兄长，苏凛握剑小憩，也梦见了我兄妹少时情景；后来我在烟城寻得家兄，彼时他已失忆，待重握千息，过往竟尽数回想起来。这可是那枚剑坠之效么？”
阳先生道：“他寻得记忆便好，毋需纠结过多。”
“先生这话，可是默认了么？”她忽凛目道，“还望先生解释清楚，我哥哥失忆究竟是如何情况？”
“此间事过于离奇，怕徒生你困扰。”
“我只想探究因果，先生但讲无妨。”
他静默片刻，平静道：“两年前我途经洛城，察觉此地散有叶随风灵气，却遍寻他不得，只打造了剑坠将他记忆收容。后遇你出行，原想那时便给你，又恐你惊疑，是以今春才交付。”
叶曦和苏凛默默听了，一时都有些惊异。她道：“哥哥的确于洛城失踪，可他的记忆如何会散开，先生可知他遭遇何事么？”
他缓缓道：“人之记忆以灵魂为容器，只灵魂进入河汉才会剥离，想必他那时误入了河汉，才致失忆罢；入河汉而重返人世，且肉身得以存留，于他乃是万幸。”
“河汉？”苏凛惊道，“那不是传说么？”
他道：“并非传说，乃确有其事。”
苏凛还在惊叹，叶曦又道：“既然哥哥记忆失散，为何会收容在那玉坠中？”
阳先生道：“你既与林决相识，便知他所佩一尺月亦是此玉制成。那玉生长地极独特，材质温润，温养灵魂十分适宜，故可存留记忆。”
苏凛道：“既然那玉可护人灵魂，一尺月为何护不了林决，竟令他灵气如此受损？”
“若非一尺月，林决恐怕难以撑到江雪尧救他。”
叶曦细想了他的话，微笑道：“原来是我错怪先生了。兄长得先生相助，我便在此代他谢过。——只是我还有一问，先生可与我家有何旧情么，为何多次相助我兄妹二人？”
他道：“不过是路遇而已，我有叶随风的记忆，自然知道你。你若真要谢我，便请莫再探究更多，治好病便回清都罢。”
她沉默良久，终于低眉笑道：“多谢先生提醒。”
因放心不下林决，叶曦便去了一旁的竹舍探视。见榻上林决面色苍白，江雪尧亦是忧心忡忡，她蹙眉道：“想不到竟伤得如此地步，可用过药么？”
江雪尧道：“方才阳先生已寻药来用过了，说几日便可痊愈，也不知是否有效。——你寒瘴已退了么？他若知晓，一定很欣慰。”
“已退了，药效很好。”她微笑道，“往日需三五时辰才好，今次才发作一个时辰，且症状减轻许多，真要多谢林药师了。”
见她二人说体己话，苏凛退出房间，对守在门口的阳先生道：“先生可借一步说话么？”
阳先生默许，走在前引路，直出了院落朝竹林走去。
此时已至夜幕，天上河汉闪耀着万顷银光，将竹林映照出森森墨影，林间有一汪清泉，斜斜地往南流去。他二人走在林间，听着飒飒风叶声与汩汩流水声，一时无言。
走了片时，便见溪边立着一块半丈高的青石，星光洒在石上，显出几个遒劲的刻字：北山居。
“阳先生，”苏凛停了脚步道，“在荣陵时，叶曦说她与你乃是锦溪结识，后来她寒瘴突发，病中竟似将我当成了你。那时我便好奇，你与她若真是一面之缘，何至有此印象？方才听她所说，原来你们此前便已相识么？”
阳先生道：“我与她如何相识，与你并无干系。”
“的确与我无关，”他沉声道，“但事关叶曦安危，我却不能不问。她那日在锦溪遇袭，盗匪似是为她香囊而来，你可有何话说？”
阳先生道：“你认出来了。”
他道：“一尺月我认得，香囊自然也认得，只是怕叶曦起疑，未点明而已。那香囊既是你家手笔，如何到了叶曦身上，且引来那等强敌争夺？他既与你相识，未必不是因你之故才伤得叶曦。”
“那香囊原是我受友人之托，赠予一女子的，如今传至她手中，亦是缘分。那人与香囊的原主人有些渊源，却不是针对叶曦，你且放心。”
苏凛敛眉道：“她手臂的伤足害了一个月，行至澜源时还险些为刺客所伤，你若说这些事皆是巧合，我却是不信的。”
阳先生低声道：“他竟打探过你们么？”又道：“想必他见我相助叶曦，是以查探罢。无意令你们遇险，抱歉。”
“叶曦于锦溪得你相助，林决于梧桐亦得你相助，先生究竟是何人？”
阳先生却不答，只直视他目光道：“你已属意他们了么？你可知万事皆有因缘宿命，他人经历与你无关，切勿深入过多。”
“他们是我好友，断没有不顾的道理！”他忽有些动怒，冷声道，“当初你请叶曦来荣陵寻我，便该料到我会一路随行，如今却说这话，是何理由？”
“当初我有要事在身，不得已才请你护她；现下她病症已得治疗，自回清都安定生活，你却再无跟随必要。”
他凛然道：“此事绝不像你说的这般简单，尘埃落定之前，我不会离她半步。”
阳先生沉默许久，道：“你与他们本是过客，不该牵连过多，如若出手干涉，于你、于他几人皆是变数，日后必定后悔。”
“既然你直说了有变数，我更不能置他们于不顾。”苏凛拂袖便走，含怒道，“我从来不信宿命，更不会后悔。”
平明，竹院。
天色正晴，日光将院落照耀得一片宁静。林决已然苏醒，与叶曦三人同坐于客舍，将昨日信息互通一遍，皆十分惊异。
阳先生为几人煮得茶来，坐于东座道：“我知你们心中疑问甚多，这几日且安心养伤，莫关心其余的，有什么需要说与我即可。”
苏凛道：“先生一再回避，究竟不愿我等接触什么？别的暂且不提，昨日那鸟巢却伤得林决如此虚弱，你既然出现在那处，必定知道内情，还请告知。”
阳先生缓缓道：“那鸟巢原是上古异兽所遗，因无亲鸟孵育，故灵气不稳，极易引起灾祸。幸而山中偶有灵气聚结的晶石，我以灵晶布阵供养鸟巢，因阵未列成，林决火灵又恰是异兽所需，故有此突变。”
林决拱手微笑道：“赠尺之恩还未谢过，此次又蒙先生相助，感激不尽。”
他道：“原是我的疏忽，竟未及时察觉你们到访。”
林决抬头望着院外绿竹，笑道：“好翠的竹子，想不到山中竟有此一方天地。”又道：“那裂缝既然可跳转空间，此处莫非是北重山南面山腰的竹林么？”
“正是。”
“我早年入山采药，常想寻访竹林，皆无结果，想不到如今竟误打误撞进了此处，当真有缘。”
阳先生道：“既入此处，便好生休养罢，你身体未复，切勿过多劳累。”说罢起身道：“此处你们暂且住下，待养好伤，我送你们下山。”
见他走远，江雪尧板嘴道：“这阳先生三句不离赶我们走，莫非怕我们把他厨房搬空么？”
苏凛笑道：“他惯常冷面，你莫理他。”又对叶曦道：“今日的药吃了么？”
叶曦还未回答，林决已先道：“过一阵才到服药时间，也该准备了，你随我去罢。”
他二人便去厨房煎药，留苏凛、江雪尧二人在院中。因不知阳先生去了何处，两人便将正院逛了一圈，来到院中心裂缝入口处。
江雪尧对着那灵晶研究许久，道：“这晶石排列竟同排兵布阵有些相像，不知是何道理。”
苏凛对灵气不甚了解，兵阵却听过一些，笑道：“排兵布阵讲究灵活运用兵卒，想必灵晶则是运用灵气，总有贯通之理。”
她点头，伸手指点晶石，口里道：“若将这些看做步卒，这些为车乘，将领令号一下，兵车便将这处包围，留一线缺口，灵气必从此地过，再以骑兵引之……”
还未说完，苏凛已指着一处道：“关键点便是此处，故而需将彼处兵马调遣至此处，方可完成环合。”
江雪尧惊道：“你竟能看出来么？”
他笑道：“你已说得如此清楚，我如何不懂？早与你说了莫小瞧我，我可不是只会铸剑的呆子。”
她拊掌笑道：“很是，原来你列阵如此了得，快快投效朝廷保家卫国罢，我定向父亲举荐你做个大将。”
他忙摆手道：“这倒很不必，我一介莽夫，只够在江湖游历，上战场却是万万不可。倘若敌国来犯，手中却握着我铸造的刀剑，你说我战也不战？”
江雪尧捂着肚子笑道：“说得正是，我竟忘了这一点，惭愧。”又道：“你什么时候铸出一把名剑，可莫要忘了我今日提携！”
说笑间，阳先生忽在他二人身后道：“你们在此处作甚？”
两人打了个冷颤，回头一看，只见阳先生手中提着两条溪鱼，正沉沉地望着自己。江雪尧道：“此处阵法并未开启，站也站不得么？”
“万事小心为妙。”
她眼眸一转，指着方才那处晶石，笑道：“阳先生，若将这枚晶石移到那处，是否便可开启裂缝？”
阳先生早将他二人动作看见，沉声道：“你既知晓如何开启，更莫随意走动，倘若传至荒芜处，如何归来？”
听闻自己猜对，她心中便有些得意，也不计较他冷面，只笑道：“我自不会胡乱走动，何况先生不是可以随意往来么，便是走丢了又有何惧。”
阳先生知说不过她，便道：“你若真要探险，便带上一尺月，那玉尺可开启裂缝，虽则不尽然传至此处，试错几次总能归来。”
江雪尧掩嘴笑道：“我不过逗一逗你，如何就当真了。你且放心罢，此间利害我自晓得，断不会让你操心。”
苏凛沉思道：“原来那玉尺亦是出入之钥么？难怪你昨日带得我们出来。先生将一尺月赠与林决，平日如何出入？”话一出口方想起来，又道：“是了，先生铸造玉尺，自然留有别的玉料。”
江雪尧道：“如此说来，下次我们可每人拿一把钥匙，在裂缝中躲藏抓人，谁先被找到罚一钟酒。”
他笑道：“这主意甚好。”
阳先生不理他二人胡闹，直往偏院去了，苏凛忙跟上道：“可是要备饭食么？我这几日随他们学了些厨艺，便借你厨房施展一番罢。”
江雪尧因想去竹林走一走，便未跟上，只在他二人身后喊道：“你且留意些，莫把厨房烧了！”